眨眼已是30多個年頭過去。
昔日我們這些風華正茂揮斥方遒的北大學子,今日已到了個個兩鬢染霜接近退休的年紀。大家聚在一起回首往事,一致地感慨便是“三年北大,受用一生!”這是因為,北大讀書不僅改變了我們的人生命運,而且塑造了我們的思想,教給了我們處世做人、學習進取的方法,同時在我們的骨子里深深地烙進了北大人獨有的精神品質,所以它使我們受用了一生。對此,我與大家一樣感受殊深,這里僅就費正剛老師對我的一番教誨,使我受用一生為例,具體作以詮釋。
那是在1974年金秋時節,坐落在北京大興縣的北大教育基地就要進入了收獲的季節。田野是金風送爽,稻谷飄香,將要成熟的高梁笑紅了紅燦燦的臉膛。看著我們辛勤耕耘灑下的汗水結出了豐碩的果實,我和同學們一樣心里既有豐收的喜悅,暗暗中卻也充斥著學習被耽誤,下一步怎么辦的深深隱憂。雖然那時文化大革命尚未結束,學校處于以教育革命為主導的年代,但是大家都知道自己進入北大讀書的不易,每一個人身后都代表著成千上萬甚至更多人的期盼!這樣把寶貴的北大時光花在以學農為主導的教育革命上,天天半天勞動半天露天上課,時光轉瞬即逝豈不辜負了自己代表的成千上萬人的殷切期望!為此,同學們心存隱憂,老師們更為同學們學業荒廢心中充滿了隱痛。但在那個時代,誰也不敢溢于言表。同學們只有在勞動之余,你背著我、我背著你各想辦法偷偷地進行學習;老師心中雖痛卻也不敢多教學生一語,唯恐越雷池一步就要倒霉。
就在那時,我通過熟人介紹與費正剛老師接上了私人關系。費老師當時的日子并不好過,他在教育基地不是教書而是養豬。因而不與我們住在一起,而是住在與我們隔離,距離我們宿舍東邊半里遠的養豬場里。那時的養豬場沒有什么規模,只不過是有幾十間房子所占面積大小的一座小小院落。院落破敗不堪,由低矮的狹小豬棚圈組成,孤零零地隱現在金燦燦的稻田里。之前我們下田勞動,經常與趕著一頭母豬遛達的費老師擦肩走過。母豬碩大,搖擺著幾乎擦地的乳頭,在費老師的驅趕下悠閑地向前走著。身著破舊中山裝,眼戴高度近視鏡,頭發胡子邋遢的瘦小費老師,給人一種破帽遮顏過鬧市的感覺。如果你不知道他就是中文系編著《中國文學史》主編之一的身份,就會認為他是一個終生也脫不掉干系的勞改犯人。由于同學們下田勞作都是集體行動,與他碰面大家就只有相互看視的份兒,沒有說話的時機。
我想到豬場去單獨見見費老師,向他請教學習文學的方法,以解除心中學不好辜負了北大時光的隱憂。于是在一天晚飯之后,踏著時隱時現的月光,沿著稻田夾峙的小路,我單獨一人來到了養豬場,叩開了費老師居住的低矮草棚之門。草棚狹小,在昏暗的白熾燈光下,費老師讓我坐在了他低矮的床鋪上。幾句寒喧過后,我便提出了我的怎樣才能學好文學的問題。費老師當時雖然矜持,但出于關系私人他還是坦誠地問我說:“你知道‘功夫在詩外’是誰的詩句嗎?”
“陸放翁。”我回答說。
“對,這是宋代大詩人陸游教子寫詩的詩句,”費老師接著說,“它的意思是說,要想寫好詩,僅僅在寫詩上下功夫還不行,還必須把功夫下在寫詩之外上。即要多讀書,多了解社會,做到世事洞明,人情練達。這樣,用豐富的經歷、閱歷、見解、識悟反觀于詩,用于寫詩,才能將詩寫到一定的境界。”
“老師是說,”我立即醒悟道,“要想學好文學,也應把功夫下到文學之外!”
“對。”費老師肯定地說,“學文學不僅要學文學,還應該同時學習政治、歷史、法律、哲學、經濟學、藝術、科學技術以及其他百科知識。只有這樣把自己的頭腦用人類創造的百科知識武裝起來,同時積極參與社會生活實踐,然后反過來觀照文學,才能真正理解文學,達到學好文學的目的。”
費老師的這番在當時大有私密性的教誨,頓如醍醐灌頂給了我極大的啟迪。從那時起我就按著費老師的教誨去做,在刻苦學習文學的同時,努力學習政治、歷史、法律、哲學、經濟學、藝術、科學技術以及其他百科知識,以擴大自己的知識視界。比如,過去在閱讀歐洲中世紀及其前后的文學作品時,總是理解不了它們為什么那樣寫。閱讀了世界史之后,對歐洲中世紀的社會黑暗有了明晰的了解,即那時的歐洲不僅由世俗封建王權統治,并且被與封建王權勾結在一起的封建基督教會所統治。基督教會壟斷了文化科學,基督神學統治了人們的思想,哲學、政治、法學、文學、藝術都被合并到神學之中,成了基督神學的“婢女”或“仆人”。基督教條同時就是政治信條,《圣經》上的詞句在歐洲各國法庭中具有法律效力。它們還設立“宗教法庭”,用以鎮壓“異端”者。并對先前的希臘羅馬“異端”文化大加敵視,不僅進行扼殺銷毀,同時殺害傳播者。這樣,我對中世紀及其前后文學作品為什么那樣寫,以及它們的發展脈絡便有了明晰的認識。從而真正理解了中世紀之前的歐洲文學為什么是那樣,中世紀的歐洲文學必然是那樣,中世紀之后歐洲文學在文藝復興中又必然是那樣。
在北大時我就想,既然年少時就開始夢想當作家,現在又讀了北大中文系的文學專業,畢業后還是應該以文學創作為自己畢生奮斗的目標,通過努力去實現自己夢寐以求的作家夢。但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出于對政治運動形成的恐懼,我決定走一條安穩的寫作之路,即用文學筆法去寫科學史和科技知識,進行科普創作。這也是按照費老師的教誨,在北大廣泛閱讀中萌生的思路。因為那時我在閱讀中尋遍北大圖書館,想尋找一本適合中國人閱讀的科技史書閱讀,都未能如愿以償。為此我更對火車誰發明,電燈誰創造,飛機怎么會飛向天空等科學問題更加著迷,便萌生了自己寫一本回答這些問題的科技史書給讀者的想法。于是我廣泛搜集這方面的資料,記下了一本本筆記。畢業后我又到一所中專學校教哲學,教授中進一步看到了科學技術與哲學須臾不可分離的緊密聯系,便更加堅定了這一想法。即在授課之余,開始了《科技史演義》的創作。一年時光匆匆過去,由于我在北大的閱讀積累,便寫成了一部30萬字的書稿,交由河南科技出版社以《科學的足跡》為名出版成書。
初試的成功使我一發不可收拾,隨后又陸續寫出了《血液一家》、《地球的昨天》、《地球的今天》、《地球的明天》、《珍貴的啟示——科學家失誤談》等10余部科普書稿,先后被多家出版社出版成書。其中,《珍貴的啟示》一書還多次獲得全國大獎,2009年又被中國科普作家協會選入新中國建國60年《中外少兒科普精品書系》50本優秀科普圖書之一,由湖北少年兒童出版社再版推出。
在進行科普創作的同時,我也沒有放下文學創作,在畢業后至40歲的十余年間創作出版了10余部長篇小說。這些小說的創作出版,也是按照費老師的教誨廣泛閱讀開拓視野結出的成果。比如在1983年,由于電影《少林寺》的放映,在全國掀起了一股少林熱的狂潮。我也被這股熱潮裹挾,有心去弄清楚少林寺的來龍去脈。但由于當時的資料支離破碎,無法實現初衷。好在我在北大讀書期間,便已對中國佛教史、中國武術史進行過閱讀,便當即決定著手進行長篇小說《少林寺演義》的創作,以寫出一個原原本本的少林寺,不象電影《少林寺》那樣只敘說其中的一段故事。先前的閱讀為我的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隨之我又查閱了大量資料,加上到實地考察走訪,到1985年便寫出了一部75萬字的長篇歷史小說《少林寺演義》,很快被臺灣一家出版社和河南出版社兩地出版成書。
隨后我又調動在北大的閱讀積累,選取小說創作題目。通過梳理,我發現夏代之前即神話傳說時代神話傳說史詩性小說是個空白。便不揣冒昧開始了填補這一空白的長篇小說創作。經過近5年的努力,一口氣寫出了《盤古開天地》、《女媧補天》、《人祖伏羲》、《炎黃二帝》直到《大禹王》,共8部240萬字的長篇中國古代神話系列小說,很快被河南出版社出版成書。接著我又調動閱讀積累,選取先秦諸子中的老子、孔子、孫子為題材,決計以他們為題目創作一個先秦諸子系列長篇小說。我先是把記載很少的老子放在當時的歷史場景中演繹,很快創作出了30萬字的長篇歷史小說《老子》,1998年由北京昆侖出版社出版成書。30多年中,我教過書,當過公務員,做過新聞記者,當過報紙編輯,也做過一些職務不高的文化、文藝、新聞單位的領導……
陸游在示子詩中說:“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費老師據此演繹出的“汝欲學文學,功在文學外”的對我的深深教誨,就這樣使我受用了一生。更何況在北大讀書的三年時光里,又有多少這樣的教誨和啟迪給予了我們每一位同學,這些教誨和啟迪又帶給了我們每一位同學多少成果和人生際遇的改變!
北大——我的母校,您怎能不讓我深深地眷戀!34號宿舍樓,您又怎能不讓我們永遠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