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片(外一篇)

野月嶺放電影，每場都要跑片。

跑片就是同一個電影拷貝，同時在兩個放映點放映。上一個放映點放完一本膠卷，馬上由人送到下一個放映點去。一個電影拷貝一般四本膠巷，跑片時，四個人跑。這樣，既跑了片，又不耽誤跑片的人看電影。

野月嶺跑片，經常只安排一個人：丙瘸子。

丙瘸子是地主分子。他跑片沒有工分補助，算改造。一個人跑，只能看到第一本膠卷和最后一本，中間的就看不到了。好在丙瘸子也沒心思看電影。

丙瘸子天生是個跑片的料。別看他一只腿長，一只腿短，走路一瘸一瘸，像沖碓，可卻行走如風，村里人都說他腳下有風火輪。他把第一本電影膠卷從上一放映點送到野月嶺，馬上又跑回去拿第二本，等把第二本送到時，野月嶺的第一本剛好放完。

每次電影隊來野月嶺放映，丙瘸子就知道今夜他又要跑片，早早地做好準備，肩上搭一塊汗巾，默默地候在放映場上。這時大隊支書老楚來了，扳著臉孔對他說，丙瘸子，你跑片。

好的，好的。丙瘸子連連點頭，點得像雞啄米。

你要老老實實，不要心存不滿。老楚警告他。

不敢，不敢，我一定老實守法。

丙瘸子用汗巾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一瘸一瘸地走了。

電影隊的放映員很奇怪，為什么每次都是丙瘸子跑片?問支書老楚，老楚說，他不跑片誰跑?總不能叫貧下中農去跑。放映員說。貧下中農就不能跑片了?老楚說。野月嶺一個月還看不到一場電影，誰敢剝奪貧下中農看電影的權利?再說，跑片要走山路，黑天黑地，嚇壞了貧下中農，我擔罪不起。放映員聽了，一臉愕然。

那一次發行了一部政治大片，從上到下，都把這部大片的放映當做一項嚴肅的政治任務。公社放映這部影片時，還專門召開了大隊支書會，布置了有關放映事宜，其中包括跑片。公社書記看著老楚，問，聽說你們野月嶺放電影，經常安排地主分子跑片，可是真的?老楚說是。公社書記的臉就變了，把老楚一頓狠批。公社書記說。你的階級立場哪里去了?安排地主分子跑片，他搞破壞怎么辦?以后你再這樣做，我撤你的職。

老楚心里不服，心想地主分子破壞電影片子有什么用?破壞一個電影拷貝，就能把社會主義搞垮?心里這樣想，嘴里卻不敢說，更不敢在行動上反對。這部影片輪到野月嶺放映時，他不敢再安排丙瘸子跑片。安排了幾個貧下中農社員。

貧下中農社員都不跑，他們質問老楚，這么重要的片子不讓貧下中農看，你老楚安的什么心?

老楚沒辦法。只好自己跑片。可他一人又勝任不了，就偷偷地找到丙瘸子，要丙瘸子配合他：他去上一放映點拿影片時，丙瘸子在場外等著，他把影片交給丙瘸子，丙瘸子把影片送到野月嶺，交給老楚婆娘，再由老楚婆娘交給放映員。老楚反復叮囑丙瘸子，行動一定要小心，不要讓別人知道，像搞地下工作。

公社書記聽說老楚親自跑片，十分高興，給老楚評了個優秀大隊支書。

后來，上面來了四類分子摘帽政策，丙瘸子成了第一批摘帽對象。從此他再也不是地主分子了，從此他也是冠冕堂皇的公社社員。和貧下中農享受同等政治待遇。

丙瘸子摘帽不久，野月嶺又放電影。社員們都高興死了，天還設黑就來到放映場地，等著電影開演。老楚卻犯難了，安排誰跑片呢?丙瘸子還愿不愿意跑片?他已不是地主分子，不再需要改造了。

老楚正犯難，丙瘸子來了，肩上搭一塊汗巾，一瘸一瘸地向這邊走來，對老楚說，楚書記，我去跑片了。老楚愣了一下，馬上連連點頭，說，好，從現在起，你跑一夜片，記十分工。

這回，丙瘸子愣住了。

夜哨

那時候旦旦還不到當民兵的年齡，可大隊民兵營長卻早早地把他列入了基干民兵的名單。民兵營長嘴里說旦旦是顆好苗子。先在民兵隊伍里鍛煉兩年，然后送到部隊去，肯定能出息成人。其實他是有意照顧旦旦。當了基干民兵，有工分補助。工分多了，就能多分糧食。旦旦的父親死了，家里只有母親和他，還有沒長大的弟妹，幾張嘴吃飯，要糧食。

民兵營長叫老懷，是個復員軍人。

那時候的特務也多，不是美蔣特務，就是蘇修特務，公社開會時總是提醒大家，這些特務隨時隨地都可能空降下來搞破壞活動。還有地富反壞，四類分子，時刻都在伺機反攻倒算，陰謀變天，所以，基干民兵必須時時刻刻提高警惕，日夜放哨，嚴防階級敵人破壞。旦旦既然是基干民兵了，站崗放哨自然不能免。年紀雖小，責任卻大。

旦旦的娘就向老懷求情：“白天讓旦旦站崗，夜里就不要他放哨了吧。”

老懷盯著旦旦娘的臉龐，問：“為什么?”

旦旦娘說：“旦旦太小，吃不消。”

老懷鐵面無情，說：“現在不好好鍛煉他，到時去了部隊，才真的吃不消。”

旦旦娘說：“你真的要他去當兵?”

老懷說：“不當兵哪有出息。”

旦旦娘說：“他有沒有出息關你屁事，又不是你的崽。”

旦且娘說這話時，臉龐刷地紅了，一直紅到耳根。老懷的臉也有點紅，紅得像抹了醬油。紅歸紅，態度仍然很嚴肅，語氣也不容置疑，說：“既然是基干民兵，就要站夜哨。”硬是把旦旦娘嗆了回去。

且旦第一次站夜哨時。老懷安排他和花花腸站一班。一班是一夜。花花腸是個心眼兒多的人，干活做事很不踏實，盡鬼點子。夜哨點設在尖峰嶺。那里山勢最高，無遮無攔，視野開闊，特務一旦空降，放哨的看得清清楚楚。

旦旦和花花腸在山頂上站了不到半個小時，就感覺到夜涼如冰，渾身發冷。花花腸說：“旦旦，到山洞里睡覺去，山洞里暖和。”

旦且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說：“那怎么行，俄們走了，萬一特務空降下來，豈不壞了大事?”

花花腸笑起來，笑過后又忿忿地說：“有鬼特務!這么多年，你看見特務在哪里?真有特務，也不會到我們這鬼地方來。睡覺去，我都快凍僵了。”

旦旦還想堅持，卻經不住冷，不由自主地跟著花花腸，走進不遠處的一個山洞。山洞里暖和極了，像西北的窯洞。兩人很快進入了夢鄉。

一覺醒來，天已亮了。兩人揉著眼睛走出山洞，突然像被誰施了定身法似的，站在那里不能動了。山頂上，一個穿軍大衣的人，正在冷冷地注視著他倆。是老懷。顯然，老懷不放心他倆，半夜來查哨了。沒看到他倆，就在這里代班。

旦且怯怯地不敢過去。花花腸心里也虛得不行。好在老懷沒有罵他倆。

下一輪站夜哨時，老懷又安排旦旦和花花腸值一班。

天照樣冷得要命。花花腸又想帶旦旦去山洞里睡覺。旦旦不敢去，他擔心老懷今夜又要來查哨。花花腸說：“你說得不錯。老懷今夜肯定要來查哨。”

且旦說：“那你還去山洞里睡覺?”

花花腸說：“是老懷要你去山洞里睡覺。”

旦旦說：“花花腸，你講胡話哩，老懷怎么會讓我去山洞里睡覺?”

花花腸定定地看著旦旦，雖然在夜里，旦旦仍然看得清他的兩眼灼亮灼亮，亮得有點奇異。他說：“旦旦，你還沒到當基干民兵的年齡。老懷為什么要你當基千民兵?因為當基于民兵每年可以補助幾百工分。為什么又要你站夜哨?因為站夜哨每夜有半斤糧食補助。為什么又總是安排你和我值一班哨?因為他曉得我花花腸鬼點子多，值班時會帶你去山洞里睡大覺。要不，他來查哨，為什么不進山洞叫醒我倆?為什么要替我們站崗?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旦旦被花花腸說得云里霧里，他不相信有這樣的事。

花花腸拍了拍旦旦的肩膀，嘴巴湊近旦旦的耳朵，語氣神秘地說：“旦旦，你肯定是老懷的兒子，是老懷和你娘養出來的。”

“你放屁，你才是老懷和你娘養出來的，你才是老懷的崽。”旦旦氣得真想揍花花腸一頓。可惜他揍不過花花腸。

花花腸嘆了一口氣，說：“我要真是老懷的崽，那才好哩，那就不會沒有人關心我了。”花花腸的語氣悲涼起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的父親是個酒鬼，除了成天喝得爛醉，什么都不管，更不關心花花腸。

旦旦的心軟下來，他想勸花花腸幾句。沒勸出口，卻看見山下有一道電光向山上游來，忙說：“花花腸。那不是特務吧?”

花花腸看了一陣那越游越近的手電光，說：“什么特務，是老懷替你站哨來了，去洞里睡覺去，不然，老懷會失望的。”

(責任編輯：芳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