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是人類戰爭歷史的最大舞臺,有史以來,所有的戰爭形式,所有的戰爭起因,所有的戰爭結果,所有的戰爭武器。在這百年中無不統統展現一番。從大刀長矛到原子彈,從民族獨立、國家解放、制度革命、皇權反復到邊境沖突、領土糾紛、族群屠戮、資源掠奪、奪位爭權、階級斗爭,從國破家亡、山河淪陷、種族滅絕、改朝換代、易幟投降到割棄領土、出讓主權、歸順統一、革命成功,從地道戰、游擊戰、陣地戰、閃電戰到恐怖分子的城市襲擊戰,凡是生活在上個世紀而且壽命長一點的,都有過切身的經驗和感受。
盡管二十世紀是人類戰爭歷史的集大成,然而,人們看待戰爭的觀念,一百年來卻發生了明顯變化。尤其中國,二十世紀,伴隨著社會的急速變遷,戰爭觀已經與傳統相距甚遠,與世界上的很多地方也截然不同,顯得極為蕪雜淆惑。
一
2009年10月,我出差在比利時,抽出一天游賞了盧森堡。
盧森堡雖說是小國,至今還是個大公國,卻是世界上最富的地方之一。或許因為太富有,所以,我在那里遇見的人既不失禮,也不熱情。對盧森堡,讓我難以忘懷的不是滿街的名牌商店,也不是峽谷和城堡,而是兩座毗鄰的公墓。
美軍公墓很有名。1944年9月,美軍經過傷亡慘重的激戰,打敗德軍,最終將德軍趕出盧森堡,不久,盧森堡與歐洲很多地方一樣,也修立了二戰陣亡美軍官兵的墓地,掩埋了五千多位犧牲者,而且將使用權永久交給美國,由美方管理。戰后,著名的巴頓將軍也移葬在這里,更增添了這座墓地的知名度,吸引了世界各地的人前來憑吊。墓地被青翠環抱,十字架由綠茵依托,顯得開闊、明朗、陽光、安詳。我在墓地時,正值下午降旗,美國國歌響起,夕陽下,墓園分外清純,秋風中,紀念碑格外肅穆。
乘坐當地朋友的汽車,大約幾分鐘,拐了幾個彎,在一條幽深道路的盡頭是德軍墓。德軍墓的占地面積也不算小,有上萬人安息于此,只是墓園內大樹參天,所以墓地和墓碑顯得幽暗、陰沉,但同樣也很寧靜。在德軍墓的許多墓碑上我看到了兩個名字,顯然,下面安葬著兩位陣亡者。墓園的門口有一間小屋,里面放置著桌椅和展品,桌子上的留言簿記錄著來自各國男女的感慨,都在譴責戰爭、祈禱和平,哀嘆活生生的生命毀于戰火。展品和說明告訴我,這座墓地建于1952年,由當時的聯邦德國戰爭公墓協會負責,此后,每年都有死者親屬在此祭奠,還有不少人慕名來此參觀。
面對這兩座墓地,我聽見、看見所有中國人的說法。似乎都在比較墓地的不同,然后發出正義與非正義的論斷,好像墓地一明一晦,一陽一陰,一熱一冷,表現的正是兩種截然不一樣的下場。只有一種意見例外,說是盧森堡人之所以容許德軍墓的存在,是因為他們也是日耳曼人的后裔,弦外之音就是:盧森堡人不恨德國人。
其實,盧森堡在兩次大戰期間都有國土淪喪之痛,基本是亡國,憲法廣場樹立的勝利紀念碑就是為反抗德軍的盧森堡陣亡者修建的,1923年建成,二戰時被德軍搗毀,戰后重建。讓我無限慨嘆的是,盡管如此,二戰結束之后,盧森堡依然同意在自己的國土內修建德軍陣亡者公墓,而且還是在尸骨完好保存的情形下建立的。自立墓以來的半個多世紀,這里始終安靜、平和,沒有因現實的問題或歷史的糾葛而生意外,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似乎為死者立碑建墓、留存后世,理所當然。德軍墓地的狀態,在我的眼里,也不像有些中國游客描述的那么不堪,與我見過的許多墓地比較,算是很好的一座。有些陰沉的感覺恐怕只是心理作用,事實上,從規模、綠化、環境、墓制到管理,都還不錯。當紅葉散落,點綴墓碑四周時,你也會深深感到,安息在此的亡靈只是一個個亡靈,與任何地方的亡靈毫無差別。
二
盡管中國歷朝歷代貳臣不計其數,但是,當儒家學說主導中國社會之后,忠孝節義一直是社會評價的道德標準,奉為風尚,在戰爭中也不例外。戰爭的雙方,無論于己于人,不管為誰作戰,大都會推崇這樣的人格。在戰爭中,禮遇、厚葬、尊重敵方有氣節有才華的將領,可謂史不乏書,關羽、史可法等人的故事最為著名,而對降將叛臣,敵對各方也都有一致的認同。清乾隆四十一年,乾隆皇帝下令修《貳臣傳》,將明末清初一批曾相繼在明清兩朝為官的人記錄在案,在他看來,這些前朝舊臣,“遭際時艱,不能為其主臨危授命”,是“大節有虧”。明明對清廷有利,卻一定要給他們這樣一種稱呼,可見傳統道德的力量之強,概莫能外。“人各有志”、“各為其主”,正是中國傳統社會的共識。
“事是事,人是人,革命是歷史,忠貞是人格。陸撫之堅貞,譚協統之忠勇,亮臣公子之勇毅,均足為我們敬佩。吾人不能以革命的事業,抹殺他們的人格!”辛亥革命,山西舉事,山西巡撫陸鍾琦父子與協統譚振德等人于亂中遇難,為清廷殉節,作為對立的一方,閻錫山的這段評價可謂至理名言,其實這也滲透著中國的傳統觀念,在二十世紀上半葉,這種觀念依然延續,深入人心。
張勛是丁巳復辟元兇,最后以叛國罪被通緝,很多人盡管反對復辟,而且視這場復辟為鬧劇,但對張勛忠于前清的品格卻很敬重,連孫文都說:“張勛強求復逆,亦屬愚忠,叛國之罪當誅,戀主之情可憫,文對于真復辟者,雖以為敵,未嘗不敬也。”張勛逝世后,各界挽聯、祭文、哀詩無數,或敵或友,不同政治立場的人幾乎都對其孤忠大加贊美。“戴發效孤忠,無言不仇,無德不報;丹心照千古,其生也榮,其死也哀”(歐陽武)。“國無論君民,惟以忠心為大本;人何分新舊,不移宗旨是英雄”(熊希齡)。“千載凜然見存亡,九廟于今有死臣”(錢能訓)。其中,劉景山和馬寅初的挽聯最見代表性,“天不遺一老,名自足千秋”,那個時代,孤忠與復辟成為張勛流傳后世的兩大因由。十來天的復辟之舉,最大成果,大概就是舉世得知遜清遜帝原來還有這么一位板蕩忠臣。
清末民初,大小戰事綿延,各種戰爭不斷,從反清、討袁、護國、討逆、護法到武力統一,從直皖、直奉、江浙、反奉直至北伐,事是事,人是人,分得很清楚,多是對事嚴,待人寬。戰事盡管發起時顯得義憤填膺,檄文也寫得慷慨激昂,總是將對方說得十分不堪,而又自詡救國于水火,解民于倒懸,但戰后勝方對敗方處置少有深究的例子,大開殺戒的極少,不是不了了之,就是網開一面,任對手隱遁,即使囚禁,也是軟禁,且待遇優渥。洪憲帝制禍首、宣統復辟罪犯,都曾被通緝,但通緝歸通緝,最終均無果,1918年還被赦免。要說嚴厲的話,二次革命失敗后袁世凱對國民黨的迫害可算一例,但他對章太炎、嚴修等反對洪憲帝制的人又很寬貸,所以,即使是袁世凱,對異己的人格也有十分尊重的一面。北伐以后,那些被認定為北洋軍閥的領袖人物,也就是北伐的對象,一旦投閑置散,都過得優哉游哉。至于張作霖之死,與北伐無直接關系,而張宗昌的死則是仇家所為,張敬堯之死完全是投靠日本人所致。活著的,有的當寓公,有的吃齋念佛,有的投資賺錢,有的鐘情于著述和書畫。國難當頭,段祺瑞等人還受到政府的禮遇,死后也備極哀榮。有人可能會認為,戰爭中失敗一方的頭面人物往往逃入使館或租界尋求庇護,這固然是事實,但蝸居租界和使館也總有出來的時候,作為政府,真想逮捕,不是沒有可能,但沒有人真會如此無情。之所以寬,當然未必都是景仰人格所致,很多還在于情面。
情面這兩個字,在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戰事和政治交鋒中確實非常突出,因為同僚、袍澤、師生、故舊、世交、同學、同鄉是那個時代最為講究的情誼,不講這些情面的人不是沒有,但肯定為世所病。前清舊臣進入民國,仍在政壇的不計其數,曾經同朝為臣就是一種情誼,徐世昌能在民初政壇活躍多年,靠的正是他在前清位極人臣時留下的人脈。同在日本學習軍事,尤其陸軍士官學校、振武學堂畢業的中國留學生在中國近現代沙場大都成為各方的軍事精英,盡管兵戎相向,但這樣的同窗生涯依然是一種情誼;從北洋速成武備學堂到保定陸軍軍官學校,這所軍校曾培養出近萬名軍官,叱咤中國近現代軍事舞臺,其中的師生、同學更是難舍的情誼,段祺瑞兼任過學堂督辦,所以連蔣中正也對他執弟子禮。北洋六鎮,這一中國近代新式陸軍的搖籃,其培育的將領長期主導中國政治和軍事,也是清末民初各大戰事的主帥,雖然在戰爭中相互間是對手,但袍澤之誼難忘,這也是打過之后常常又可以談判、聯手、互通聲氣的基礎,別看分為直系、皖系、奉系,但都是袁項城的舊部,也都是北洋新軍出身,段祺瑞之所以不斷被推出來調和鼎鼐,主持大政,正因為他是袁以后北洋六鎮的最高人物,門生故舊遍天下。戰爭一過,硝煙散盡,各路軍事領袖時常還可以恢復往日情誼,不但相安無事,并且互通音訊,往來款洽,這是民國初年的社會風情,而以舊時情誼充當說客,更是當時的一景。那時,什么事情都會有人從中斡旋調停緩頰,當權者還能容忍這種說項,甚至給足面子,沒有人會因此受株連,或是將這些人打成同盟、集團。李大釗、林白水等人都是以赤化罪被捕的,但各方說客依然敢于登門,向張作霖、張宗昌這樣的人求情,可見,情面在當時之重要,并不亞于政治。
軍閥混戰,這是我們對一個時代鐵定的稱呼,但是,在這個混戰的年代里陣亡的官兵共有多少?因戰爭而死傷的無辜又有多少?與此前中國歷史上的戰爭相比,例如太平天國和捻軍,與此后的歷次內戰相比,其將士死傷人數和殃及百姓的人數又是個什么概念?至今仍然缺少統計和比較。以直奉大戰為例,“大”只是時人的形容,如果放在二十世紀中國戰爭歷史中比較,實在稱不上一個“大”字。不能因為各種軍事派系打仗打得多,就認定這是一個完全戰亂的時代,是一個受戰爭傷害最重的時期,是一個民不聊生、殺人如麻、無情無義的社會。
三
在漫長的歷史歲月里,對待戰爭基本是各說各的,自執一辭,或者叫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春秋無義戰”是孟子的說法,其實,春秋以降又何嘗不是?在世界也是如此,什么戰爭才算是正義的,深究起來就很困惑。
對待戰爭,成王敗寇的觀念深入人心。當一個政權形成之后,在其疆域內起事的戰爭,無論百姓造反,還是貴族篡權,往往被稱為亂,后人叫做分裂;可是,沒有一個新政權在創立時不是靠分裂起家的,在前朝的眼里,他們同樣也是亂,也是分裂。中國歷史上的劉邦、李淵等等,都是如此。任何大一統的政權,其疆域都是靠著一步步的兼并戰爭而擴充而定型的,兼并的時候,對其他被兼并政權和民族來說,就是侵略,是掠奪,但對兼并成功的政權而言,后世就稱其為統一、開國,或者叫開疆拓土、擴大版圖。
那些因不滿殘暴統治而激起的反抗,我們總是認為他們當初所發動的戰爭很合理,但是,反抗的勢力往往是多股的,假如是個更殘暴的勢力奪得天下,又會如何呢?張獻忠的屠戮空前絕后,大西政權真要統一全國,中國是個什么景象,可想而知;李自成的大順政權真要延續下去,還能繼續“迎闖王,不納糧”嗎?
部落時期,相互征戰屬于天經地義;游牧、漁獵的時代,掠奪、廝殺是題中應有之義;倚賴四處經商或是海洋貿易發達的地方,打仗也是生存的內容。但是,各地的發展并不平衡,對一個已經進入自給自足的穩定農耕社會來說,這些部落、這些游牧民族、這些邊打邊做買賣的商業群體所進行的戰爭,都是野蠻的、不義的。
人們在討論戰爭時,除了那些著名戰例可以成為戰爭藝術的典范而津津樂道外,評價的標準一般都是戰爭的起因和戰爭的道德作為依據。戰爭的起因,就是說哪一方首先挑釁,由此斷定所謂正義和非正義是人們的習慣。開啟戰端的挑釁往往由邊境起,但在古代邊界含混的情況下,這種判斷很難公正,而在近現代的邊境沖突中,完全可以判斷是非的也不多。于是,我們批判戰爭正義的尺度最終落在了道德上: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是否侵占,在戰爭中是否進行過燒殺奸淫擄掠。可惜,這也常常難以自圓其說。
由戰爭導致的侵占或是燒殺,在普通人的評判系統里,其是非輕重強弱,時間才是決定因素,與正義本身無關。戰爭的道德正義事實上是一種與現時的情感、宣教、利益緊密相連的正義,甚至法律正義都難以支持那些時過境遷的歷史事件。年深日久的戰爭,盡管殺得更多,侵占得更廣闊,但與現代社會缺乏直接的關系,或者讓現代政治處于一種十分尷尬的位置,就不能不削弱人們的評判興趣,影響了正義的存在意義。那么,在多長的時間里發生的戰爭,人們還能保持正義評判的興致呢?中國近現代歷史證明,無論時間長短,只有眼前的利益關系與社會環境才能主導這種興致。不然很難說明,明末清初的戰爭屠戮為什么強烈地出現在辛亥革命前的評判視野里;1840年以后的所有戰爭在一百多年里,其評判在中國的每個歷史時期為什么冷熱極不均勻;南京大屠殺的記憶在上個世紀的很長時間里為什么處于缺失狀態。
歐洲歷史上的侵占,一直到二十世紀,在國家之間都是很難說清道明的事情,基本是一筆糊涂賬。法國作家都德的小說《最后一課》是我們多年尊奉的愛國主義教材,但是致使洛林和阿爾薩斯割讓的那場戰爭恰恰是法國首先宣戰,而這兩片地方原本也不屬于法國。至于燒殺擄掠奸淫,就更是一個戰爭各方都可能存在的問題。明朝的鎮壓固然殘酷,但張獻忠也是個殺人魔王,李自成攻陷洛陽后將福王與鹿肉一起烹煮食用同樣令人發指,大順軍在北京的擄掠更如同禽獸;清王朝盡管腐朽,但太平天國的殺戮也讓江南富庶地區人口銳減、民生凋敝;八國聯軍的侵略并不表明義和拳對無辜的殘害就有道理。德國納粹對猶太民族的種族滅絕、日本侵略軍在南京的暴行,慘無人道,而蘇聯紅軍攻進德國土地后的奸淫掠奪,照樣罄竹難書。宋哲元是抗戰名將,《大刀進行曲》就是其屬下“大刀隊”的頌歌,但他也是1928年鳳翔大屠殺的主使,將攻下風翔后俘獲的黨玉琨所部陜軍五千人悉數殺盡,慘絕人寰。即便以正義的名義所進行的戰爭,其殺戮不僅不示弱,甚至還勝出一籌,從法國大革命一直到紅色高棉和塔利班,都是明證。“人民戰爭”,也就是“全民皆兵”,是世界歷史中反抗入侵者最有效的戰爭形式,連克勞塞維茨都認同這種形式在戰爭中的巨大作用,可是,當婦孺上陣殺敵的同時,也為戰爭中殘害婦女兒童老人提供了合理依據,讓許多戰爭殘暴行為變得難以分辨。
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中認為,“戰爭就是一種以迫使對方實現我方意圖的暴力行為”,在他的研究中發現,在戰爭的本質中,沒有任何慈悲和溫情可言,無論什么都無法遏止暴力的本能發泄。他的認識時至今日依然有效,無論什么軍隊,其戰爭暴行或多或少總是出現在我們的視野里。
四
近百年中,戰爭作為人類生活重要的一部分并未改變,內戰外戰連續不斷,但隨著意識形態的強化,對待戰爭的看法卻發生了重大變化。一方面來自近代以來形成的進步理念,那些因制度的改新、因社會的變革、因民族的解放、因國家的獨立而發動的戰爭,都被視為正義的戰爭,至于戰爭中的屠戮則被視為革命的反抗和革命的鎮壓,也就是一種正義的必須;另一方面是二十世紀自身的創造,不但將戰爭是非對錯的烙印強烈地標志出來,而且還將人與事死死地捆綁在一起,凡是參與被認定為反革命或不革命戰爭的人都可能永遠背負罪名,甚至株連親朋。這既與東方忠義傳統相悖,也與西方人道主義思想相左。
當然,所有這些變化都與二十世紀的世界大形勢相關。隨著起源于歐洲的近代民族國家觀念的深入人心,獨立主權國家成為普遍的選擇,正義的標準由此而生。人口的激增、土地的開發、技術的提高,使得勘界劃分日益明確,同時也導致邊界爭端的滋生,邊界作為領土之一使愛國主義精神又增添了一個興奮的舞臺。尋求進步的意識,也就是獨立、民主、自由思想的廣泛傳播,讓那些尚未進行制度變革的地方認定新制度與舊制度之分就是進步與落后之別。共產主義理論的生根開花及其政黨的紛紛誕生,階級斗爭思想在一些地方的確立,為革命而戰因此成為一種絕對正義的信仰。
兩次世界大戰是迄今人類戰爭歷史的巔峰,但在世界上,對兩次大戰的看法并不那么一致,這既與意識形態的左右有關,又與各國歷史相聯系。
在意識形態強烈的地方,在階級斗爭主導一切的時期,第一次世界大戰完全是帝國主義之間的戰爭,叫做“狗咬狗”,所以無產階級不應該支持本國政府的戰爭政策。依據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最高階段的說法,這恰恰是社會主義革命的前夜,各國工人階級政黨應該借戰爭造成的危機這一難逢的良機,組織和發動人民奪取政權,及時將民主革命轉變為社會主義革命,“使本國政府在戰爭中失敗”,“變帝國主義戰爭為國內戰爭”。的確,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一些國家的敗北失地和喪權辱國正是國內發生革命的結果。
相比較二戰而言,絕大多數中國人對一戰的知識幾近于零,中國雖為參戰國,但并沒有多少作為,而且作為結局的巴黎和會于中國又無益處,所以中國人在記憶中將一戰看得很輕,加上近幾十年的宣教,“狗咬狗”鑄成鐵論。在一戰的歷史話語中,中國人基本沒有愛國、衛國的概念,既然狗咬狗,也就無所謂,因此,很少有人知道,一戰和二戰密切的因果關系。
第二次世界大戰,由于社會主義國家和各國無產階級政黨陸續成為戰爭中的一方,也由于法西斯理論遭到世界多數人的反對,更由于德、日等國在戰爭中的殘暴行徑,使得這一戰爭順利轉入了意識形態語系,當然這與蘇聯政策的變化不無關系;在二戰后不長的一段時間里,許多殖民地走向了獨立建國的道路,一些國家相繼進入了社會主義,使得二戰的結果又迅速納入了革命與解放的話語范疇。于是,在意識形態主導一切的地方,二戰成為與一戰全然不同的另一種戰爭,愛國、衛國、抗戰、反法西斯就是二戰。
其實,世界上還有許多國家,對一戰和二戰的看法并沒有太大的差距。歐洲那些卷入兩次大戰的國家,,尤其是深受其害的地方,將大戰都視為讓家園淪陷、生靈涂炭的戰爭,例如盧森堡,勝利紀念碑紀念的就是兩次大戰陣亡的將士,而前蘇聯地區,已經看不見任何一次大戰陣亡者的痕跡了。在亞洲,許多地方對二戰也有自己獨特的記憶。這些地方二戰前原本都是西方國家侵略者的殖民地,二戰中又淪為日本侵略軍的地盤,二戰后再次回到西方戰勝國的殖民版圖,無非就是新老侵略軍的交替而已。所以,這些地方的獨立運動先是抗荷抗西抗法抗美抗英,然后是抗日,隨后又重回老路。最典型的是越南,抗法之后是抗日,然后再抗法,以后又加個抗美,在他們的眼里,不知道這些個抗這抗那之間究竟有多大差別。
記得二戰勝利六十年的時候,各地都在舉辦紀念活動,香港迎來的是一群當年抗日的英軍老兵,看著他們滄桑的臉龐,我有一種說不出的辛酸。他們與日本侵略軍的區別究竟在哪里?或許只是承認的割讓與不承認的侵略之不同。在這些殖民地區,“奸”的痕跡也沒有那么突出,因為理性不能說在老殖民主義那里做事就不是“奸”,到了新侵略軍那里就成了“奸”;為統治時間短的侵略軍辦事是“奸”,為統治時間長的侵略軍辦事就不算“奸”。他們的記憶,可以說,與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處于淪陷或受重創的那些擁有完整主權和領土的國家,并不完全相同。
撇開意識形態的定位,實際上,人們在評價二戰時,更多的是以比較的心理看待,相對之下,只能說哪一方的侵略軍比較殘暴,統治比較嚴酷,殺人比較多,還有就是誰最先發動的進攻,誰是以強凌弱等等。但是,假如放在數千年戰爭歷史中去衡量,這些問題都很難有一個確切的標準,更不能做到公正無偏,只是因為二戰中德、日侵略軍在很多方面過于殘忍,殃及范圍廣大,所以評價起來才顯得容易一些,而人們對意大利等軸心國成員則基本處于無語狀態,可意大利恰恰是法西斯的策源地。
二次大戰開始時也是幾大利益集團的較量,與一戰沒多大不同,反法西斯的同盟關系是以后逐步形成的,因為最關鍵的對象是德國,美、英、蘇主要和納粹德國作戰,所以,反法西斯成為共同的話語。日本嚴格地講應該是軍國主義才比較貼切,其目標也不包括猶太人,有的日本外交官還向猶太人大量發放簽證,挽救了他們的生命。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是后來的籠統稱呼,事實上,即便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在二戰中的行為也不能簡單地都看做是反法西斯。法國和德國是世敵,其相互爭斗由來已久,二戰中的德法之戰也有一戰的前因后果。蘇聯先是參與瓜分,隨后是利益相爭,再以后才是衛國直至成為反法西斯的主力,最終又加入了瓜分、兼并、擴充的行列,盡管損失慘重,但也贏得了巨大的果實。日本對中國的覬覦早已開始,戰爭對抗起自十九世紀末,1931年“九·一八”事變進一步升級,而且在抗戰初始,由德國高級將領組成的龐大顧問團在對日作戰中還起到了重要作用,顯然,這些都與法西斯無關。無論二戰前后,中國都是受害最重的國家,基本沒有得到什么利益,還導致了更大規模的內戰。此外,法西斯觀念的核心是極端民族主義和狂熱集體主義,其仇視的目標正是個人主義,其標榜的思想則是維護所謂勞動者的利益,納粹黨就是德意志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日本軍國主義的基礎就是下層軍官,他們主要出身于農民。在法西斯的這些核心觀念上,同道者也遠不止于法西斯,由于二戰陣營劃分的緣故,在人們的評判話語里常常顯得不那么客觀罷了。
自從意識形態強化以后,古今戰爭評判似乎都變得黑白分明起來,農民的、反統治的、制度更新的、反對侵略的,一股腦兒都劃在了正義與進步一邊,但是,一涉及到具體問題,這樣的劃分又使原本簡單的事情變得格外復雜。農民的也可能是最落后的,反統治的也可能正是鬧分裂的,制度更替的或許走向所謂進步的反面,反侵略的說不定也是反對大一統的,而民族英雄同時又成了鎮壓農民起事的劊子手,愛國的將士、抗擊侵略的英雄、國家利益和民族利益的捍衛者,有可能也是階級的敵人、革命的對立面。尤其是站在世界革命和工人無祖國的立場上,那些民族利益和國家利益至上的戰爭就更為難解。
對于人類歷史上大大小小的各種戰爭,特別是二十世紀兩次世界大戰,與其用一種定性式的宏觀評價考慮問題,還不如就國家論國家,就民族論民族,就群體論群體,就每一次戰爭論每一次戰爭,總之,就事論事,從微觀人手,更容易解釋清楚。有的是反侵略,有的就是利益爭奪,有的先是利益糾紛然后轉為保家衛國,有的喪權辱國直至陷落賠款是因為他們自己就是戰爭的罪魁禍首,有的開始是反抗暴政以后又變為打天下坐江山,有的以人民的名義最終卻是獨自坐龍廷,有的國家或民族里外里都是受禍害,也有的純粹是被裹挾。
五
猶如用打架斗毆解決爭端是人的天性那樣,戰爭也是人類解決矛盾的最高形式,屬于人性的一部分。當人類社會文明的理性逐漸健全,法制日益完善,國家機器越來越強大后,各種制約讓人一般不愿選擇打架斗毆作為解決爭端的方式。但是,制約世界的法治并未確立,調控各國矛盾的有效形式仍處在探索之中,族群、階層間的對立采用非暴力的手段還不足以化解,因此,當爭端無法調和時,戰爭依然顯得不可避免。
二十世紀,人類曾試圖利用戰爭解決一切問題,脫貧致富、變換制度、革故鼎新、邊界爭執、環境惡化、領土糾紛、資源爭奪、搶當霸主、宗教對立、崇尚理想、經濟危機,什么都想依靠戰爭徹底改變,來個一勞永逸。然而,二十世紀的歷史也明確地告訴我們,戰爭過后,不但死傷慘重,家園焚毀,殃及無辜,而且,總是事與愿違。想脫貧的更貧窮,想煥然一新的卻開了歷史的倒車,想占取便宜的反而喪權辱國,想當霸主的連自己的老窩也保不住,想實現遠大宏偉理想的沒料到竟然連眼前的生活都難以為繼了。
二十世紀上半葉,接連兩次世界大戰,而下半葉卻沒發生一次,二十一世紀已經度過十年,也沒有即將爆發大戰的跡象,各類局部戰爭的牽連區域都不算大,人口涉及也有限,和談與戰爭又總是交錯進行。這恐怕與戰爭曾給人類帶來的恐懼體驗有著密切關系。
正因為二十世紀的戰爭達到了人類有史以來的高峰,兩次世界大戰相距不過二十年,各國相互間的沖突此伏彼起,很多國家國內戰火綿延不絕,面對戰爭帶來的巨大災難,人類對大戰因此變得日益謹慎。以美、蘇兩國為代表的兩大陣營盡管是完全對立的兩類國家,其意識形態水火不容,其互相攻擊程度不亞于歷史上的宗教仇恨,共產主義革命的最終目的就是要消滅帝國主義,解放全人類,兩國之間也曾劍拔弩張,甚至通過其他國家的戰場進行反復較量,有時箭在弦上,一觸即發,但始終未能見諸直接對抗的戰爭,戰爭的烏云總是被妥協所驅散,這實在是上個世紀的萬幸,盡管極端意識形態話語將這作為軟弱的表現,或者叫修正主義。二次大戰之后的大小局部戰事,常常讓戰爭者深陷泥淖,難以自拔,一次次戰爭的無窮后患也約束著新戰爭的爆發,告誡人們戰爭于人于己的禍害。
二次大戰對人類的最大貢獻就是發明了聯合國這一協調和對話的機構,六十多年來,聯合國的調解作用越來越明顯,聯合國的制約力量越來越有效,聯合國的聲音越來越強大,許多原本采取戰爭方式解決的沖突已經可以通過聯合國進行化解。
近二十年來,戰爭觀也發生了深刻的變化,與意識形態最強烈的時期相比,已經具有了新的內涵。一是過去明顯算做內政的戰爭,無論戰爭雙方打著什么旗號,如今都不能不派出聯合國維和部隊加以制止,避免流血和殃及無辜,正在成為一種舉世共識;二是恐怖主義組織發起的襲擊行動已經演變為新型的戰爭形式,盡管其中許多行動從前被稱為反抗、革命和斗爭,但現在卻遭到了世界的譴責;三是美國發動的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不管各國如何看待,但戰后建立的新政權卻迅速得到承認,這表明多數國家正在默認一種戰爭的理由,這一理由就是戰爭打擊的對象可能是戰爭的根源,所以要以戰爭消滅戰爭。不過,戰爭的結果也迫使人們不斷地深思:這樣的方式能贏得和平嗎?
一百年來,最先反思戰爭的應該是文藝家們,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為背景的《西線無戰事》,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為背景的《卡薩布蘭卡》、《死無葬身之地》、《辛德勒的名單》、《英國病人》,還有描寫蘇聯國內戰爭的《日瓦格醫生》、《第四十一個》等等,這些小說、電影、戲劇從個人的獨特體驗出發,向人類的心靈井掘,表現出復雜的人性。事實表明,只有這樣的作品才能流傳永遠,為全世界所接受,成為藝術的瑰寶。因為不論戰爭雙方出于什么目的,是什么樣的軍隊,屬于什么國家、民族和派別,最后都歸結為人,參與戰爭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生命,都有作為人的基本屬性,而且都是我們的同類。
戰爭能否最終解決人類的矛盾,將是二十一世紀人類最需要思考的重大問題。無論什么戰爭,所損耗和犧牲的都是人的生命,無論戰爭的目的是什么,最終都擺脫不了暴力和毀滅。法國哲學家加繆在與薩特的辯論中就反對任何理由的戰爭。我以為,消滅一切戰爭,尋求永久和平,應該是人類崇尚的最高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