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資中筠先生在最近的一個訪談中提出要重建知識分子對“道統”的擔當。在反思為什么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后,知識分子完全犬儒化,喪失了人格,甚至沒有了傳統中國士人頂撞皇帝、據理力爭、面折廷爭的骨氣和氣節時,她認為,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不再擔當傳統士人極為看重的“道統”?!暗馈痹谥袊鴤鹘y士人和儒生思想中是一個具有神秘性和重要地位的思想論說,孔子作為有德無位的無冕之素王,成為一個純粹的“道統”擔當者,實際上起源于北宋以后。在傳統中國社會,皇權代表著“勢”,也即“治統”,儒家之道是“道統”,“道”與“治”分別,在一定的程度上各自獨立。
其實,在“道術將為天下裂”的周公之前的三代,是一個治道合一的“理想時代”。古代典籍中一直就有“圣王”與“圣人”之分,所謂“圣王”即“內圣外王”者。其不僅是理想道德人格的化身,也是成功的政治統治者,也即有德有位之人;而“圣人”則是只有德而無位,自周公以后,“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變成“天下無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學不在官而在私人,這就意味著教化和政治從此將要分為二端,孔子即是有德無位的無冕之王,被稱為“圣人”,所以孔子只能扮演教化王權的職能。另外,承擔道統的儒者不僅要教化,還要以“道”抗“勢”,這是以孔子為象征的儒士所擔當的雙重角色。如果帝王不聽教化,不分是非,儒士便會據理力爭,以“道統”來判明是非,即使惹下殺身之禍,也會因士林的擁戴而奮不顧身,以期流芳百世。
我們回首十九、二十世紀中國的思想文化,追本溯源其傳統時便會發現,中國文化既是以先秦為源頭,也是以宋代為源頭。雖然“道統”的萌生與演變是一個復雜難辨的問題,但是治道分離本是先秦時期發生,到南宋“道統”才真正確立其教化帝王的功能則也是不爭的事實。為何會在南宋確立君、師共治天下的局面是個很復雜的問題。其實,君、師是否真的共治也是一個疑問,即使是共治,也只是在南宋短暫的時分,稍縱即逝,后來“道”之不振也是明顯的史實。正是因為中國文化既是以先秦為源頭,又是以宋代為源頭,由宋而明乃至于清,一直到晚清民國之際,“道統”和“治統”問題一直會延續著宋朝特別是南宋時期的理路,并由此傳承和衍發。
楊念群先生的新著《何處是江南?——清朝正統觀的確立與士林精神世界的變異》(下面簡稱《何處是江南?》),論述了兩個主題:一是考察清朝“正統觀”建立的背景及其內容;二是探析江南士人在與清朝君主爭奪“道統”擁有權的博弈過程中,如何逐漸喪失自身操守,最終成為構建“大一統”意識形態的一分子的悲劇命運。楊先生在后記中坦言,探研清朝前期和中期“士人”與皇家權利的復雜博弈關系,其目的是“以期加深對目前知識分子角色與國家政權關系的認識”。古代士人雖與當代的知識分子有千差萬別,但在角色的對應上確是不二之選,因此自詡以“澄清天下”為職志的儒士便會和近代知識分子一樣,奔走于廟堂和江湖之間。但我們也不能忽視近代知識分子與傳統士人的差別,近代是一個過渡時代,過渡時代的學術思想也在過渡。近代的讀書人是要模仿傳統士人以“澄清天下”,還是專門于學術藝術而不問政治與社會(這點顯然與近代學人多受西方學術影響有關),這一直是個兩難的問題。其實近代歷史上讀書人的一個模糊面向便是徘徊于學術、藝術和政治、社會之間,因為過渡時代的政治、社會總是危機不斷,這不斷敲打著近代知識分子緊張的心靈,便會有許多讀書人經常掙扎在出走廟堂和留守象牙塔的二難選擇之間。胡適自謂對政治抱持的是“不感興趣的興趣”,近代讀書人內心的掙扎與緊張可見一斑。
二
學界對傳統士人的研究成果頗豐,不過多從思想史人手,把“士”的作用抽離出了其歷史的語境,而突出了其超越世俗世界的價值和意義,特別是提出其疏離和以“道”抗“勢”的政治能力。余英時先生曾經提及,宋代道統的建立映射的是士林要求改變現實,重建-二個合理的人間秩序,整頓“治道”則構成了秩序重建的起點,而非限于只關注理學派別之間的分歧和爭議,這確是真知灼見。因為我們不能僅僅從純粹的理學思想流派之間的分歧和爭議來看待“道統”的發皇,而應注重現實世界與士林思想變異的緊密關系。
雖然道術早已經為天下裂,治道之分離在宋之前的一千多年前就已經開始,但是為什么直到南宋,才通過朱熹建立對“道統”的尊崇,進而編制出了一個“道統”的系譜呢?這就不得不考慮各朝各代的歷史政治狀況。因為有朝代的鼎革,所以會有“正統論”的不斷言說,早期“正統”的記載往往包含“居正”和“一統”二義。“居正”大致指擁有“道德”的正當性,“一統”則是擁有廣大地理和疆域的意思。楊念群先生總結早期“正統論”從緣起形態上包含的三個要素,即空間、時間還有種族,空間是“大一統”的原始義,即誰擁有廣大的疆域誰就是正統,秦朝是個例證,被認為是一統天下的典范;時間主要是指五德終始的循環論,因無德之暴行而得的疆域必會造成難以挽回的弊端,“無道暴秦”二世而亡就是教訓,所以后來有了借助天命循環的具有時間特性的五德終始說,這是天命所歸之法;種族即內外族群之別,這種夷夏之辨在多民族的傳統中國是朝代鼎革之際論述“正統”的常見思路,并歷久不衰?!罢y論”這三要素在歷史上各王朝的論述中并非全部具備,譬如秦朝之凸出其空間的一面,而讖緯興盛的漢朝則強調五德終始的循環時間觀;至南宋偏安于江南一隅,因據地狹小,而又常受辱于北方民族,故其必然強調夷夏之辨的內外之別以突顯其繼承漢族血統的道德正當性和優越感。
南宋偏安江南,使得江南不僅成為一個地理概念,更成為一個文化隱喻。其實“江南”的現代意義實起于唐朝,唐太宗將天下分為十道,其中就有江南道,后來唐玄宗將江南道細分為黔中道、江南西道、江南東道,其中江南東道包括今閩、浙及蘇南、皖南。此后,江南的中心逐漸穩定在今蘇南、浙北一帶,直至今天。唐代詩人白居易的一首詞《憶江南》,人們耳熟能詳,其詞云:“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江南憶,最憶是杭州……江南憶,其次憶吳宮……”除了白居易,另有唐朝詩人劉禹錫和溫庭筠也有作品來“憶江南”。由此可見,在唐朝,“江南”在文人學士眼中的地位已經非同一般。但那時江南還沒有成為家國王朝居“正統”地位的文化隱喻。陳寅恪先生曾引《朱子語類》云:“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标愊壬~語意為在北朝時期,胡、漢分別乃以文化為重,而非血緣和和種族。漢化之人即為漢人,胡化之人即為胡人,不論其血統如何,唐朝亦是如此。唐朝周邊的藩鎮集團之胡化程度足以和關隴集團之漢化程度相抗衡,這種“漢化”與“胡化”皆是以文化而非種族為依據的,當然這種不重族類并不意味著對族類的完全忽視。所以在唐朝沒有什么地域歧視,史載唐太宗曾在一次宴席上談起山東人如何如何、關中人又如何如何,言辭間頗有“同異”,有個大臣叫張行成的當即跪奏說:“臣聞天子以四海為家,不當以東西為限”,唐太宗才猛然醒悟過來。那時雖有“江南”和“塞北”的言說,但卻沒有宋朝那種“南北”界限之分明和抵牾。唐朝的這種夷夏之辨還是古老的春秋夷夏之辨,“以春秋為源頭,中國人區分夷和夏,其尺度從一開始便不全重族類,而極重文化”。也正因為不全重族類而重文化,所以夷狄是可以感化和轉化的,所謂“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狄進于中國則中國之”,這便成為春秋以降夷夏之辨的一種常理。然而到宋代,古老的春秋夷夏之辨發生了顯著的變化,楊念群先生在本書中將宋以后的“夷夏觀”概括為“種族之異決定‘文質’之別”。這里的“文質之別”或者說“文質之辨”在先秦、秦漢之際通常被用來指謂原始與文明的差別,文明被描述為一個由“質”而“文”的過程。所以,宋朝的夷夏觀念變成了由種族來區分文野,這與其地處江南一隅,經常受辱于北方民族的現實“國情”自然是有莫大的關系。
余英時先生曾認為宋代有所謂“后三代”的說法,認為漢、唐、宋時期是繼前三代而興盛的時期,但是宋代士人在向往三代的同時又輕視漢唐,宋代士人認為其文化道德方面要遠勝于前兩個朝代。這與宋代在國力和疆域上無法與漢唐媲美相關,其要論述自身立朝的“正統性”必然不會訴諸空間上的地域一統或者時間上的五德始終說,而只能強調族群上的內外之別以示正統。所以有宋一代的夷夏之辨是與其立國的“正統論”敘說相關聯的。楊念群先生認為宋以后的夷夏觀是“種族之異決定了文質之別”,這種夷夏觀正是暗合了宋朝的“正統論”敘述。宋儒自詡文化道德上遠超漢唐,但是其文化自信顯然遠遜漢唐。不過這種強調文化優越于前朝的朝代之間的競賽,確實對于宋朝特別是南宋的朱熹通過私人授受與書院講學的方式建立起對“道學”的尊崇,進而編織出一個“道統”的譜系起到了重大的作用。朱熹為代表的南宋新儒家期望通過個人內心的刻苦修煉,建立一個具有自我道德完善能力的社會,這種道德教化的理論從皇帝一直貫徹到鄉民野老,正因為此,南宋一朝士林階層能夠得到與皇家共治的權利,后代儒士也因此津津樂道并傳承和衍發,這種治國策略與前朝大不相同。不過南宋“道統”的確立也因南宋邊患不斷而沾染了“夷夏之防”的色彩,這種夷夏之防在宋元鼎革之際則變得更加突出。朝代鼎革之際,士林遺民堅守“道統”以抗“治統”便會有不仕新朝和反思前朝得失的意味,而不全是士林階層要求和皇權共治天下。
三
先前論述中國的文化的源頭既有先秦又有南宋,晚近歷史特別是明清時期的各種文化現象都溯源于宋朝而與先秦大不相同。宋元和明清,都經歷著北方民族入主中原的朝代鼎革,明清之際士林的思想言說和行為與宋元之際的士人有著驚人的相似,清初士人習慣于把晚明與南宋的歷史近況相互聯系起來進行考察,以檢視自己的言論和行為。楊念群《何處是江南?》這本書雖重點不是說明南宋和晚明、清初之間歷史文化糾葛,但確實從其論述中告訴我們以宋朝為源頭的華夏文明對晚近歷史的巨大影響,提示我們注意宋朝后中國文化的巨大轉變。當我們在研究近代中國歷史中碰到“傳統與現代”這樣的題目時,對于傳統,我們的眼光便不能一味地放遠先秦,更應注意南宋的巨大變化。
清初的明朝“遺民”之所以和南宋有著莫大的關系,是因為滿族是以北方的“夷狄”而入主中原,這與南宋經常遭受北方民族侵擾并最后被蒙古族滅國的歷史記憶相聯系。所以清初士林的一系列“奇異可怪”之論,諸如在繪畫上突出“殘山剩水”的意境,在生活上強調由“文”而“質”,在學問上放棄書院講學等等,這些都是宋元朝代鼎革之際曾經有過的歷史行動。這些前朝的歷史記憶浮現在了晚明清初士林的腦海中,表達著他們對“異族”統治無聲的抗議。但是,抗議有時會被利用,以至于目的相反的兩件事會合流,但最終會趨向哪一方,恐怕只有后來人才能知道。清初士林階層反思晚明的種種行動看似和滿族統治者提倡的言論在表面上一致,但是最初的意圖卻大相徑庭。比如,“由‘文’返‘質’在清初變成一種主流思潮,對士林來說是對晚明哀亡的一種反思,對帝王而言是防止自身受漢人文化腐蝕的一種自衛姿態”。這里的“文質論”是與“夷夏之辨”的歷史記憶糾葛在一起的。又比如,“經筵會講”一般是士人接近王權以教化帝王的一個重要途徑,宋明時期經筵會講對皇帝都具有震懾力。清初。經筵會講最初被廢除,后來漢人士子呼吁恢復,以沿襲宋明士人希圖通過“格君心”的途徑來影響帝王。經楊念群先生的研究,經筵會講雖然得以恢復,但是“士”“君”教化角色卻完全轉變,結果變成皇帝通過經筵會講來發表自己對儒家經典的解釋。而經筵講官也無不諂媚地恭維皇帝的解釋,這說明士人“帝師”的角色已經不復存在,士林也就失去了掌握儒家“道統”的能力,似乎清初的那些帝王們真正成了“圣王”。
自從南宋朱熹建立了“道統”的譜系之后,士林中基本達成了一種共識,即三代之時,圣王兼有“治統”和“道統”,三代以后,“道統”下移至士林階層,與擁有“治統”的帝王處于若即若離的糾葛狀態。清朝乾隆時期的文人袁枚說過這樣一段話:“三代之時,道統在上,而未必不在下。三代以后,道統在下,而未必不在上。合乎道。則人人可以得知;離乎道,則人人可以失之?!鼻r期的袁枚對南宋的“道統觀”有如此的理解,正表明到乾隆時期,“道”已經不是士林的壟斷物,士人對道統的權威已經不復存在。當然,這并不是說士林主動放棄了對“道統”的擁有,而毋寧說是清初的幾個帝王高超的統治術所使然。楊念群對文字獄的研究表明,清朝借纂修《四庫全書》與其“大一統”王朝的規劃密不可分,但士林不僅沒有承接宋明之際的“夷夏之辨”而進行抵抗,反而以進不了四庫館為憾,章學誠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但他也認定地方志的修撰和修《四庫全書》一樣,也是帝國文化規劃的一部分。在章學誠的理解中,地方志在帝國建立正統意識中也該發揮重要的功能。這種對帝國“文化大一統”加以肯定和支持的行為表明在康乾盛世時期,士林階層已經和皇權親密合作,清代帝王收“道統”與“治統”為一身,士林不但無法教化帝王,而且清朝君主自身已經形成了“帝王經學”,消解了士林對“道”的尊崇和理解。楊念群的這些研究說明:“如果我們仍一廂情愿的確信士林對‘道’的堅守仍具備超然的性質,甚至迷信‘道’具有某種道德貞潔性,就會離歷史的真相越來越遠?!?/p>
當我們如今還在不斷昭顯士大夫精神的執著與偉大,當我們依舊如資中筠先生那樣提倡重建知識分子對“道統”的擔當時,回思往昔的歷史,我們會發現清朝以后士林精神逐漸衰敗,不僅喪失了對“道”的堅守,喪失了自身的操守,并最終成為皇權構建“大一統”意識形態的協從者。至于士林精神如何的衰敗,其中復雜的歷史還有待于我們進一步的研究和考察,至少楊念群先生《何處是江南?》這本書已經做出了有益的嘗試。如果不對此進行歷史反思,恐怕現代的知識分子也很難承擔起“道統”的擔當,并會依舊沉浸在盛世的迷夢里。清朝通過《四庫全書》這樣的帝國文化工程來構建起文化一統的意識形態,其中牽連出來的對江南書籍的搜尋和控制,對“夷夏之防”文字的刪毀以及禍及士林等等都顯示出國家主動加強對士林控制的一面。只不過,其有些舉動是隱而不顯的,士林階層往往會無意迎合,最終落得個慢性自殺。最終,清朝在前中期的盛世時期完成了對“士林”的改造,士林也成為如毛澤東所說的“向隅而泣的可憐蟲”,不再擁有宋明時期驕傲的自尊。現代中國,知識分子被改造,領袖直接成為“偉大的導師”,“治道合一”被赤裸裸的喊了出來,自由之思想和獨立之精神在現代知識分子身上被剝落得干干凈凈。身處“盛世”的當今,我們在新世紀重新提出“道統”擔當問題,重提知識分子獨立思想和自由精神,只能說明我們的知識分子還沒有獨立思想以承擔“道統”。為什么會沒有?這才是我們深思的問題。楊念群先生在后記里面稱受命承擔《清史》編纂工程,坦言對如此龐大的國家文化工程的運作有著深切的體會,這也直接促其完成了這本書的內容的研究。我想,楊先生不僅僅是因為參與此工程得以涉足相關的史料而促成此書的完成,其對這一的國家文化工程有著不可言喻的歷史想象才是本書想要關注的重點,本書的版權頁上注明了“此書的研究和出版得到了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清代政治文化研究’項目的資助”。當我們現代知識分子熱衷于國家課題的申請,當我們的學問研究始終停留在“為稻粱謀”的階段,恐怕“道統”的擔當只是一句空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