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祝福》反映了哪個時代?
一般認為這是辛亥革命前后的故事。清末民初無論是維新派還是革命派,只要有點新思想的,無不被正統派斥為“新黨”,魯迅雜文中即多有這樣的用法;而《祝福》中的魯四老爺見到“我”寒暄了幾句就“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并非在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這里正是利用“新黨”一詞的復雜含義來表現人物,以見魯四老爺落后于時代之遠,同時也表明故事的背景在清末民初。
這樣來看問題固然有它的道理,但所指含糊的“新黨”一詞在“五四”前后仍然廣泛使用。新文化運動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對舊文學提倡新文學,擁護這兩大主張的就是“新黨”,例如《孤獨者》中的魏連殳曾經是“吃洋教的新黨”;魯迅1920年5月4日致宋崇義信中有云:“近來所謂新思潮者,在外國已是普遍之理,一人中國,便大嚇人;提倡者思想不徹底,言行不一致,故每每發生流弊,而新思潮之本身,固不任其咎也”;“要之,中國一切舊物,無論如何,必定崩潰……而社會守舊,新黨又言不顧行,一盤散沙,無法粘連,將來除無可收拾外,殆無他道也。”從更進步的立場來剖析這樣的“新黨”乃是魯迅小說的一大亮點,典型之作如《在酒樓上》、《孤獨者》、《傷逝》等篇,就是《祝福》對其中的“我”也有委婉的批評,盡管這里的故事是從這位“新黨”的視角看過去的。
所以也可以說,《祝福》中是利用了“新黨”一詞在“五四”前后的復雜含義來行文,以見魯四老爺落后于時代之甚遠,同時也便于展開最新鮮的故事。
《祝福》所寫的,就在當下,而非清末。試看小說的第一句話,就已經暗示了故事發生在民國成立以后: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
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
中華民國成立以后決定實行公歷,因此政府機關是不過舊歷年的,但民間并不理會這種規定,照舊過舊歷的春節,而不過公歷的元旦。如果故事發生在清末,“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這話就顯得莫名其妙:一共就一個年底啊。不用新歷時就無所謂舊歷。
其實不單是《祝福》,《彷徨》里全部作品都是寫的當代題材。《吶喊》里還有些清末的故事,如《藥》;而《彷徨》里的十一篇作品都沒有標明時代,他后來又說,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統一戰線分化以后,自己“得到較整齊的材料,則還是做短篇小說,只因為成了游勇,布不成陣了,所以技術雖然比先前好一點,思路也似乎較無拘束,而戰斗的意氣卻冷得不少”(《(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自序》)。這里全是新東西,沒有辛亥之前的老故事了。
二
《祝福》中的“我”并不是魯迅,而只是一個故事的敘述者,魯迅早已用這種所謂“他知角度”來寫小說,例如《孔乙己》中的“我”就是咸亨酒店的一個專管溫酒的小伙計。當然魯迅也用“自知角度”寫過小說,最典型的是《社戲》和《故鄉》_—這里的“我”大抵可視為是魯迅本人,或者說是以他本人為模特兒的;用“全知角度”寫的就更多,大部分都是。
《祝福》中的“我”無疑是一位“新黨”,一個五四時代的新派人物,所以很同情祥林嫂,同講理學的本家長輩魯四老爺話不投機,急于從他家離去。這位年輕的“新黨”,看樣子很像一個在外地讀書的大學生。當“我”在河邊遇到祥林嫂,被問了一個問題時,“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盯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里遇到不及預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邊的時候,惶急得多了”。“我”又說自己被教育家說是生著精神病——只有在校學生才會這樣說話。
這位年輕的新黨是一個人道主義者,對勞動群眾的痛苦頗多同情。魯四老爺大罵死非其時的祥林嫂是“謬種”,而“我”則在燈下回顧祥林嫂不幸的一生。不過這樣的“新黨”也是弱點很多的,他不但不能對祥林嫂作任何有效的幫助和指引,而且敏感多疑,自私自利。他對祥林嫂提出的問題“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作了一個滑頭的不負責任的回答。小說寫道,自己對靈魂的有無是毫不介意的,但考慮到魯鎮的人們照例相信鬼神,為她起見,不如說有吧;然后又用一句“說不清”推翻了全局。
不是用先進文化去向群眾啟蒙,而是用世俗的見解、傳統的觀念去敷衍塞責,不肯有任何擔當;最后則決心一走了之。實際生活中的“新黨”,這樣的人很不少。
后來魯迅評論柔石小說中的蕭澗秋道:“濁浪在拍岸,站在山岡上者同這飛沫不相干,弄潮兒則于濤頭且不在意,唯有衣履尚整,徘徊海濱的人,一濺水花,便覺得有所沾濕,狼狽起來”(《三閑集·柔石作<二月>小引》)。《祝福》中的“我”正是這位蕭先生的前輩;而他們的后輩則甚多甚多,在現實生活中很容易看到;就是我們自己身上,大約也殘存了不少這樣的基因,雖然對某些問題也頗有自己的看法,但一碰到實際,就覺得一籌莫展,不如就與時下的已成之局和光同塵,或退回到個人的小空間里去,算是保持著正直和清醒,而其實于事完全無補。這種新型隱士固然高于同流合污以圖自利的卑俗小人,但真正能推動社會進步的還得靠無所畏懼的斗士。
魯迅筆下的知識分子,無論舊派新派,往往有許多弱點。批評舊派相對比較容易,注意剖析新派的深層弱點,則是魯迅最值得研究的地方。也是讀魯迅的人最值得反躬自省的地方。
三
小說里寫景往往是為了寫人,而非賣弄才情的筆墨或者什么孤立自足的東西。寫景大體可分為自然景物和人文景觀兩類,自然可以“人化”,而人文景觀本來就是人為的,對于表現人物尤其可以起到比較直接的作用。
道理好懂,運用之妙各有不同。即如對聯,中國小說里是常常會寫到的,在《祝福》里只出現了一次,卻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和久遠的回味——
我回到四叔的書房里時,瓦楞上已經雪
白,房里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
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
對聯已經脫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長桌上,一邊
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我又百無
聊賴的到窗下的案頭上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
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
一部《四書襯》。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書房總是最能表現其主人的地方,“從前有人說過,自己的書齋不可給人家看見,因為這是危險的事,怕被看去了自己的心思。這話是頗有幾分道理的,一個人做文章,說好聽話,都并不難,只一看他所讀的書,至少便顛出一點斤兩來了”(周作人《書房一角·原序》)。“講理學的老監生”魯四老爺到老也還只讀理學方面的入門之書,看來根本談不上什么學問,至于不全的字典,誰都明白那是基本沒有什么用處的——這位魯四老爺的斤兩只要在他書房的案頭略一翻,很容易地就掂量出來了。
以理學家自命而懸掛道教活神仙陳摶老祖的大“壽”字,思想實在比較混亂;他究竟信仰什么呢。尤其有趣的是,魯四老爺的座右銘雖然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卻在同“我”相見之初即大罵其“新黨”,而他之所謂“新黨”卻又是指早已落伍的康有為;稍后又大罵祥林嫂死得不是時候,竟然在祝福的前夕,“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個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此公火氣十足,一再罵人,與“通達”、“和平”完全是對著干的,這樣的人還講什么理學?講理學(一稱道學)而發火罵人,是自相矛盾的。理學家(一稱道學家)極端重視胸襟涵養,不會發怒的,所以魯迅曾在雜文中將“道學先生發怒”與“洋服青年拜佛”并列為諷刺的絕好材料(詳見《且介亭雜文二集·什么是“諷刺”》)。
此真所謂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壁上的半副對聯簡直是掛在那里諷刺其主人的。
對聯在中國古典小說里有著很高的地位,《紅樓夢》里甚至專門安排一回寫賈政讓寶玉為大觀園的樓臺館所草擬對聯,以考察兒子的學問和才情,形成一段膾炙人口的絕妙好辭。更有許多小說利用對聯來反襯人物,運用高雅而冠冕的楹聯來諷刺有關人物的惡劣和無恥。試看《金瓶梅》第六十九回《文嫂通情林太太王三官中詐求奸》寫林太太家的后堂——
文嫂導引西門慶到后堂,掀開簾櫳而入,
只見里面燈燭螢煌,正面供養著他祖爺太原節
度使鄰陽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圖,穿著大紅團袖
蟒衣玉帶,虎皮校椅坐著觀看兵書,有若關王
之象,只是髯須短些。旁邊列著槍刀弓矢,迎門
朱紅匾上“節義堂”三字;兩壁書畫丹青,琴書
瀟灑。左右泥金隸書一聯:“傳家節操同松竹,
報國勛功并斗山。”
世代簪纓,先朝將相,非常正統,相當氣派;可是就在這氣勢非凡的后堂里,西門慶與林太太勾搭成奸,恣意胡為,丑惡不堪。“節操”二字,不可聞問了。
用高雅正宗的對聯來反襯人物的下流卑劣,在古典小說中一再出現,試再舉《歧路燈》第二十四回《譚氏軒戲箱優器張氏祠妓女博徒》來看,這一回書的后半寫主人公譚紹聞到一個氣類相投的賭棍家去——
只見一個破舊大門樓兒,門內照壁前,栽
著一塊極玲瓏的太湖石兒……進的二門,是三
間老客廳,紹聞見廳檐下懸著匾,心里想著看
姓氏,誰知剝落的沒字兒。又轉了一個院子,門
上懸著\"-X-中保障”匾,款識依稀有“張老年兄
先生”字樣,紹聞方曉得主人姓張。進的門去,
三間祠堂,前邊有一個卷棚,一副木對聯,上刻
著七言一聯云:“一叢丹桂森梁苑,百里甘棠覆
浩州。”紹聞方曉得是個舊家。
這曾經有過功名、出過大官的張家是完全破落了,一群不肖子孫竟擠在莊嚴神圣的家族祠堂里挾妓狂賭,完全不顧體統,也根本不考慮列祖列宗作何感想。
中國古典小說這種巧妙的表現手法,魯迅完全學到了手;其更加厲害之處在于,他筆下諷刺的筆墨不那么直截了當明顯火爆,卻是含蓄得妙;而且只用半副對聯就達到了目的。高人總是舉重若輕。另一半對聯掉下來不再掛上去,則在有意無意之間順便把魯四老爺的慵懶頹唐也一并寫出了。這樣的文字,真所謂低投入高產出!
“事理通達心氣和平”以平聲字收尾,應是下聯;那已經脫落的上聯據說是“品節詳明德行堅定”——這一條魯四當然也做不到,但自我標榜與實際言行的反差不如下聯那樣巨大可笑,于是脫落下來的自然就是上聯了。
四
對舊派知識分子的批評往往容易局限于思想政治這一層面,罵他們保守頑固,甚至反動,這些都比較常見;魯迅的高超之處則是能夠向著人格缺陷的深層去挖掘,而他雜文中發表的一些意見,則多有可與小說互相參證者。
魯迅筆下的魯四老爺是一位講理學的老監生。監生算是國子監的學生,其實并不去讀書,也不是考進去的,無非是花些錢弄來的一種身份,有點像現在某些干部很喜歡在什么名牌大學當掛名的博士生一樣。
魯四老爺家并不算很闊,他的書房相當樸素;在祥林嫂被她婆婆劫走那天,魯四嬸自己做飯,他們的兒子阿牛燒火。但這位老爺的思想非常正統,同時也很庸俗。當祥林嫂第一次到他家來做女工時,魯四老爺聽說她是個寡婦就皺一皺眉,嫌她不吉利;但還是留用了,因為祥林嫂看上去“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后來祥林嫂的婆婆要帶她回去,四老爺說:“既然是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話可說呢。”絕對尊重封建的家族制度,而言下又頗有些覺得可惜——祥林嫂的食物不論、力氣不惜、特別勤快、安分耐勞顯然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這樣的女工可遇而不可求啊。當祥林嫂第二次到他家來做女工時,她已是再嫁過又再一次成了寡婦的雙料不吉利,理學的教條之一是“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按說這祥林嫂是不能留用的;可是四老爺除了他的原則性以外,還有很大的靈活性,他再一次皺一皺眉,卻又“不大反對”留用,只是暗中告誡四嬸,不可讓祥林嫂沾手祭祀,“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奇怪的是祥林嫂做的不干不凈的飯菜,他們一家自己照吃不誤——這無非是因為上次祥林嫂走后他們家雇傭的女工左右不如意,深感雇人之難。“反對”者,理學家應有之姿態也;“不大”者,實際的考量也;留用而只是不讓祥林嫂介入祭祀者,追求心理平衡之虛偽也。
魯迅后來在雜文中專門分析過正統派的虛偽,稱之為“做戲的虛無黨”:
向來,我總不相信國粹家道德家的痛哭
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確有珠淚縱橫,也
須檢查他們手巾上可浸著辣椒水或生姜汁。
什么保存國故,什么振興道德,什么維持公
理,什么整頓學風……心里可真是這么想?
一做戲,則前臺的架子,總與在后臺的面目
不相同。
中國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們對于
神,宗教,權威,是“信”和“從”呢,還是“怕”和
“利用”?只要看看他們的善于變化,毫無特操,
是什么也不信從的,但總是擺出和內心兩樣的
架子來。(《華蓋集·馬上支日記》)
魯迅認為他們乃是虛偽的兩面人。魯四老爺其實也正是如此,望之儼然,似乎是正經的衛道之士,而內心離他所標榜的“道”很遠,無非很精明地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他家最后把祥林嫂趕出門,是因為祥林嫂精神日趨不濟,記性很壞,“直是一個木偶人”,不能像以前那樣干活了,與什么“傷風敗俗”、“不干不凈”全不相干。
小說對魯四老爺的虛偽還有一處比較明顯的描寫,那是在祥林嫂死后,晚飯桌上,“我”想向四叔打聽有關的情況,但沒有敢開口,因為——
知道他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
而忌諱仍然極多,當臨近祝福時候,是萬不可
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
以“二氣之良能”解釋鬼神,見于《近思錄》,此乃魯四老爺案頭常備之書,讀是讀了,口頭上也可以談談,實際上并不相信的。
倒是下層老百姓“信仰度”更高些,相信什么就真正相信,付諸實踐。柳媽迷信得很,言行一致,吃素,不殺生,篤信閻羅王要把再嫁過的女人一鋸兩半,所以力勸祥林嫂去捐門檻來解救自己。祥林嫂拼命攢錢,終于去捐了門檻,她自以為得救了,不料處境還是老樣子,魯家仍然不讓她沾手祭祀,給了她致命的一擊。
魯迅早就說過:“人心必有所馮(憑)依,宗教之作,不可已矣……顧民生多艱,是性日薄,洎夫今,乃僅能見諸古人之記錄,與氣稟未失之農人;求之于士大夫,戛戛乎難得矣。”他又說:“墟社稷毀家廟者,征之歷史,正多無信仰之士人,而鄉曲小民無與”(《集外集拾遺補編·破惡聲論》)。魯迅后來的宗教觀與早年不同了,但反對“偽士”仍然終身堅持,所以瞿秋自在《魯迅雜感選集》的序言中將“反虛偽”列為魯迅的戰斗精神之一。魯迅小說中的反面人物,如《阿Q正傳》中的趙秀才、假洋鬼子,《風波》中的趙七爺,《肥皂》中的四銘等等,無一不是“做戲的虛無黨”,品質卑劣,言不顧行。
這樣一種“做戲”的風氣,在知識界至今未嘗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