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潼教授是我國著名二胡演奏家、教育家。960年畢業于中央音樂學院,并留校任教。1972年任中國廣播民族樂團首席二胡演奏家,后任藝術指導。1983年任中央音樂學院教授、民樂系主任。1991年應邀赴香港擔任香港演藝學院中國音樂顧問,1992年任該院中國音樂系主任。
王國潼教授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以創新的技巧成功演奏了《三門峽暢想曲》、《豫北敘事曲》,被譽為“開拓了二胡演奏的新風格”,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他曾在二十多個國家演出及講學,并與世界多個交響樂團合作演出,在國際樂壇上享有盛譽。作為教育家,他編寫了《二胡音階練習》、《二胡快速技巧練習》、《二胡基礎教程》等多部教材,培養了一批優秀的二胡演奏人才,為推廣二胡藝術不遺余力。
王國潼教授還是一位作曲家,他創作、改編的二胡曲有《懷鄉曲》、《翻身歌》、《奔馳在千里草原》、《喜看麥田千層浪》、《山謠》、《太行隨想》、《帝女花幻想曲》、《觀音頌》等數十首。
不久前,筆者采訪了王圓潼教授。以下采訪內容整理后,經王教授看過。
崔:十年前,我曾策劃一個二胡百年的選題,中央音樂學院于潤洋院長向我推薦您寫,后來選題未成立,無緣會您,很遺憾,今天有機會向您討教,很榮幸。您被譽為“二胡藝術第三代的第一人”,當時于院長推薦您。也是很看重您的。
王:這話是中央音樂學院老院長趙沨先生說的。我的老師陳振鐸先生、蔣風之先生是劉天華先生直傳弟子,說我是第三代是不錯的,但“第一人”我不敢當。
崔:自1915年劉天華創作二胡獨奏曲《病中吟》,二胡開啟現代新篇章,經過近百年,二胡有了很大的發展,這是一代又一代人努力的結果。您這一代二胡音樂家是有很大貢獻的。
王:這樣說是可以的。劉天華先生懷著改進國樂的志向,走兼融中西的道路,在傳統的基礎上,吸收西方音樂的成分,發展民族新音樂。他大膽借鑒小提琴的演奏技巧和西洋的作曲技法,使二胡的演奏技巧和二胡的作曲技法有了很大的突破,很大的發展,形成了新的傳統。我們這些后來者,是沿著劉先生開辟的道路,才能越走越寬的。當然,以阿炳為代表的民間傳統,我們也一直在學習、繼承。
崔:說到小提琴,它在十六世紀就確定了形制,幾百年來,它擁有了大批優秀的演奏家,積累了大量的文獻,乃至有許多著名的制作師,因而它也具有最廣泛的影響。
王:對,小提琴確實很完善。正因為如此,二胡向小提琴學習了很多東西。例如揉弦,就吸收了小提琴滾動手指改變弦長的揉法,但是因為二胡沒有指板,手指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的滾動,或多或少有壓的成分,所以二胡的揉弦是壓揉結合的。而正因為如此,二胡的揉弦形成與小提琴的揉弦不同的特點,它更細膩,更豐富,更富于變化。其他從小提琴吸收的技法,也是與二胡本身的特點,與中國音樂的特點結合后,形成了自己的技法。已經與小提琴有不同。可以這樣說:學習了人家的,成就了自己的。
崔:劉天華先生改進國樂,有“讓國樂與西樂并駕齊驅”的理想。現在是二胡發展最好的時期,愛好者越來越多,影響越來越大,但與小提琴比還有差距。似乎可以說二胡還是一件發展中的樂器,包括形制都沒有最后確定,您就曾參與過二胡形制的改革。
王:應該說,我們國家是發展中國家,二胡是發展中樂器,還沒有定型,與小提琴還有很大差距。并駕齊驅,不能理解為二胡的發展模式就和小提琴一樣。未來的發展是多元的,音樂就是一個百花齊放的東西。二胡與小提琴都是拉弦樂器,但樂器材質、結構不同,音色不同,演奏方法也不同,因而二胡有小提琴不能替代的特點。正因為是發展中樂器,有更大的借鑒與創新的空間,前景是廣闊的。
崔:現在,在對待小提琴音樂方面似乎有兩種態度,有的人認為二胡應不拉或少拉小提琴曲子,因為這樣會丟失二胡的民族性,而一些專業院校,似乎大量拉的是小提琴移植的練習曲、樂曲。您覺得虛如何看待?
王:目前音樂院校比較多地拉移植的樂曲,即使不是移植的,也比較注重高技巧、高難度的,這是教學的需要,無可指責。
二胡借鑒小提琴和其他西洋樂器的教材或曲目,我可能是最早這樣做的人之一。1955年在中央音樂學院少年班(1956年改為附中)時,同班同學四十多個人,只有我一個人學二胡,其他人都是學西洋樂器的。當時的二胡教材太缺乏,曲目主要是劉天華的十大名曲和阿炳的《二泉映月》等三首,還有為數不多的其他民間樂曲和創作樂曲。練習曲也不多,主要是劉天華的四十七首二胡練習曲,我跟陳振鐸老師學,一堂課就學完了。為了補充自己的教材,我就找學西洋樂器的同學借一些練習曲、樂曲,抄一點,拉一點,什么《新春樂》啊,《新疆之春》啊,后來外國的也拉,先拉簡單的,如《小夜曲》、《天鵝》、《夢幻曲》等小品,不滿足,又拉《霍拉舞曲》、《云雀》、《蜜蜂》、《查爾達斯》,還有《流浪者之歌》中的快板,以及小提琴、大提琴的音階練習曲。這對我提高二胡演奏技巧和日后創作二胡練習曲,以及編寫《二胡音階練習》、《二胡快速技巧練習》等教材,都有很大的幫助。
崔:你對二胡快速技巧的確立與發展是有很大貢獻的。二胡的技巧全面了,就可以演奏表現力更為豐富的樂曲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您演奏《三門峽暢想曲》。是有了技術準備的。
王:是的,在這個基礎上產生了《三門峽暢想曲》。1959年夏天,我們在工廠勞動,趙諷院長把我和劉文金調回來,說有一個全國性的單項比賽,要我們準備一首新樂曲。劉文金寫,我拉,寫一段拉一段,就這樣有了《三門峽暢想曲》。
崔:劉文金是一位了不起的民族音樂家,他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創作的《三門峽暢想曲》、《豫北敘事曲》和七十年代末創作的《長城隨想》,氣勢開闊,很現代,很民族,對二胡音樂的發展有著很大的影響。當時劉文金讀幾年級?
王:當時他應該是大學三年級。后來單項比賽取消,劉文金在民樂作曲課中對這首樂曲不斷加工完善。1961年7月1日,在中央音樂學院大禮堂由我首演,以后又在北京音樂廳演出,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有人稱贊,有人反對。稱贊的說我的演奏“開拓了二胡演奏的新風格,是劃時代的”;反對的說我走的是“二胡自殺的道路”。特別是參加1963年“上海之春”二胡比賽,當時評委們不喜歡我的演奏,個別評委甚至給我打了零分,給我很大的打擊。
崔:不喜歡您的演奏的人是基于一種什么樣的看法?
王:不喜歡的主要是老一輩的,也有同一輩的,他們認為二胡不適合拉這樣快速的東西,也不適合用那么強的力度,二胡還是適合拉慢速的曲子,表現優美深情的情緒。這話也不算錯,二胡確實有它更擅長的東西,但是,二胡要跟上時代的發展,要表現人們更豐富的情感,要有時代氣息,就必須在作曲、演奏上有所突破,有所發展,因此很自然地產生了快速的音樂和快速的演奏技法。當然,我當時也有缺點,我在罵聲中吸取了有益的東西,改正了自己的缺點,這樣也就進步了。我在《二胡快速技巧練習》(上海音樂出版社2005年1月出版)中,寫了我快速演奏技巧的經驗,詳細介紹了快速技巧的方法,同時,我也提醒年青的二胡學習者,快速技巧很重要,但是不要只專注于快速技巧的練習,而忽略了其他的。二胡技巧是廣泛的,還有很多慢速的技巧,很多風格性的技巧,很多傳統的表現手法,這些同樣是重要的。
崔:二胡在發展中,不要給它設限。二胡是中國的,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最根本的它是一件樂器。什么是好樂器?表現力越豐富的越是好樂器。應該是,自己好的保留、發揚,人家好的,盡量地學,豐富我這件樂器,挖掘它的潛力,增強它的表現力。演奏什么曲子,演奏柔和一點的,還是強烈一點的。演奏民族性乃至地方性更強的,還是外國味兒更濃的,不要限制。有的人在特殊環境中,專拉外國曲子,也行。
王:那就全面了,不片面了。
崔:現在有些演奏家,像高韶青、許可這些人,長期在國外,在西方,他們就會在二胡中加入更多的外國元素。
王:我的觀點是,要全面掌握二胡的技巧,不要片面地專注于快速技巧方面。另一個觀點是,借鑒外國的作品也好,練習曲也好,我們必須去借鑒,借鑒絕對沒有錯,還應該步子邁得更大。現在《卡門》全曲都拉了,做了音樂會的曲目了,比我當年的步子邁得更大了。盡管有這樣那樣的爭論,我認為這是好事,不是壞事。但是我也要說一句,你如果只拉《卡門》、《幻想曲》,而不去研究我們自己的東西,不在借鑒之后創造出我們民族的、反映我們自己生活的、反映我們現在人感受的新作品,這也是不夠的。
崔:一個美國人,一個日本人,他也有可能用二胡來表現他們的音樂。
王:可以呀,正如用小提琴拉中國作品,鋼琴彈中國鋼琴曲,完全可以的。如果二胡在美國扎根了,在日本扎根了,就會有用二胡演奏的美國作品、日本作品。日本現在有幾十萬人在學二胡,用它表現日本人的內心感受,作曲家還寫日本人自己的二胡曲,二胡將來很可能成為日本的民族樂器。中國有些民族樂器就是從外國傳來的,漢民族有些樂器就是從少數民族傳來的。二胡在唐宋時期從中國的北方、西北少數民族地區傳到中原后,經過不斷的演變、發展,成了漢民族的樂器了。二胡在日本,如果照現在這樣發展下去,有一天,它肯定會成為日本的民族樂器。
崔:現在為二胡作曲的亞洲作曲家多起來了。1985年您曾經應邀赴日本與關西交響樂團合作演出日本作曲家協會主席服部公一作曲的《二胡協奏曲》;日本作曲家安生慶創作了二胡協奏曲《風影》,1986年由小澤征爾指揮,姜建華與日本交響樂團演奏;其后,日本作曲家石井真木創作了《飛天頌歌》,韓國作曲家也創作了二胡協奏曲。中國的二胡正在走向世界,在亞洲已經有較大影響了。
王:是的,日本作曲家服部公一1985年對我說:“二胡將來一定能夠成為世界性的樂器。”
崔:日本有千千2r2;\"的二胡學習者。以后將會更加擴大。可能有一個因素,日本的文化與中國的比較接近。
王:二胡的音色和日本人的心態很吻合。當年服部公一就對我說:十個日本人就有六七個喜歡二胡這個音色,這個音色很特別,世界上沒有一件樂器是這個音色。
崔:柔美、溫暖、貼近人心,可說是東方的音色。二胡在東方傳得比較寬了,在西方會怎么樣?我們的文化心理、審美取向和西方是有區別的,二胡進一步發展,影響進一步擴大。是不是能起到促進東西文化相互融合的作用?
王:這個問題不好談,現在談這個為時過早。還沒有典型的、有說服力的例子來說明。不能說拉了《流浪者之歌》。拉了《卡門》,就是東西文化融合了。
崔:希望西方人更多地接受我們這件樂器,這個音色,接受我們二胡的音樂。
王:這是可以的。每一件樂器發展得好都會更多地被人接受,這是個規律。二胡這件樂器已經在亞洲一些國家有廣泛的影響,許多西方人也很喜歡它,美國人、加拿大人、澳洲人他們也在學習二胡。可以肯定,將會有更多的東方人和西方人喜歡二胡,中國人的審美取向將更多地被東方人和西方人接受。籠統地說是這樣,說得太細、太具體,還缺乏根據。但是,二胡在世界上的影響將越來越大,二胡的音樂將越來越深人人心,二胡必將成為世界性樂器,這一點我是有信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