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讀了明人沈德符的《萬歷野獲編》,其中一則史料頗能反映明代社會風尚與政策變化的關系。現摘錄其文如下:
近年丙戌丁亥間,巡城御史楊四知者,出榜禁殺牛,引太祖所定充軍律,懸賞購人告發。時九門回回人號滿剌者,專以殺牛為業,皆束手無生計,遂群聚四知之門,俟其出,剚刃焉。四知惴甚,命收其榜,逾月始敢視事。〔1〕
丙戌丁亥,指萬歷十四年十五年(1586?1587)。此則史料要在二點,一是到萬歷年間,明初太祖所定禁殺耕牛律令已經名存實亡;二是一群殺牛業者聯合施壓,竟然迫使巡城御史改變政策,“命收其榜”。律令名存實亡是因,巡城御史妥協是果。
明初所定律令,耕牛是不能隨便殺的。傳統社會以農為本,耕牛是重要的畜力,禁殺耕牛正是出于保護農業的考慮。早在吳王元年(1367),朱元璋就曉諭征戰將士,“勿廢農具,勿殺耕牛”〔2〕;洪武七年(1374)明太祖頒行《大明律》,規定“凡私宰自己馬牛者,杖一百”,“若故殺他人馬牛者,杖七十,徒一年半”〔3〕,即使馬、牛病死,也要申官開剝,而宰殺耕牛再犯累犯者,要發附近衛充軍,此后正德、萬歷《明會典》亦承繼了此條例。祖制不可違,巡城御史楊四知要禁止殺牛,于是扯出了太祖的大旗,盡管效果不佳,卻也名正言順。
其實,禁殺耕牛律令在萬歷以前,已經很難執行。明初以來,明朝政府多次重申禁令,奈何承平日久,漸成具文。禁令的三令五申,本身就以說明民間多有違犯,而從禁令的變化過程,亦可看出其難以維持。仁宗甫即位,就因“比日京城軍民私宰牛甚眾”,遂下令“自今私宰牛者十倍時值追鈔仍治私宰之罪”〔4〕。景帝在位時,“嚴私宰耕牛禁,犯者于常律外仍罰鈔五千貫,本管并鄰里不首及買食者,各罰鈔三千貫”〔5〕。英宗復位后,申嚴京城內外屠牛之禁,后有錦衣衛逮到違禁屠牛者四十六人,共殺牛二千八百四十余頭,結果“詔每人追牛一百頭,完日罪之”〔6〕。其后禁令漸漸松弛,憲宗時,私宰牛者由枷示三月,減為枷示止一月。孝宗時,則是內外有別,“京師私宰耕牛者有禁,而四方私宰如故”〔7〕。到嘉靖時,更是“邇年宰牛不禁,而稅其皮革焉”〔8〕。由此可見,禁殺耕牛律令在現實中是越來越難以執行。
屠宰耕牛之難禁,其因在于社會對牛肉的需求不斷增長。明初經過休養生息,經濟得到恢復與發展,人們的消費欲望也逐漸膨脹起來了。到成化、弘治時,隨商品經濟的發展,風俗大變,俗尚奢侈,正如明人丘弘所言“近來京城內外風俗尚侈,不拘貴賤,概用織金寶石服飾,僭擬無度,一切酒席皆用簇盤糖纏等物,上下仿效,習以成風”〔9〕,其后嘉、隆、萬時期奢靡之風更為普遍,飲食所需牛肉必然增多。利之所在,民之所趨,犯禁殺牛以取利也就成為必然,孝宗時鴻臚寺序班郭理就稱“京城殺牛覓利者無處無之,在外亦然”〔10〕,這在事實上架空了朝廷相關禁令。正因如此,才有萬歷時“九門回回人號滿剌者,專以殺牛為業”現象的出現。概而言之,屠宰耕牛之難禁,正是明代經濟長期發展、俗尚奢侈的風氣與百姓逐利之舉綜合作用的結果。
此則史料,還有一點值得注意,一群殺牛業者聯合施壓,竟然迫使巡城御史“命收其榜”,從下而上直接導致了政策的改變。九門回回人以殺牛為業,如若聽從官方禁令,則是“束手無生計”,面臨生存危機,群起反抗正表達了其群體利益訴求。堂堂巡城御史,面對一群平民的威脅,竟然“惴甚”而“命收其榜”,這固然與楊四知懦弱的性格有關,更是萬歷年間朝政日趨廢弛、俗尚奢侈的結果。在此事件中,殺牛業者為自身權益而冒險反抗,巡城御史則為個人安全而選擇退讓,國家政策顯然成為雙方利益交換的對象,結果自然是律令的名存實亡,實際上默認了宰殺耕牛的存在。
以小見大,此則史料可看出風尚、政策與社會變遷的復雜關系。明初制定政策,意在休養生息,故而重視農業,保護耕牛。但在經濟發展與社會穩定的背景下,人們的消費欲望也隨之提升,成弘時期風尚大變,俗尚奢侈,私宰耕牛增多,禁令遂受到挑戰。到萬歷年間,在經濟發展與風尚大異于前的長期壓力下,滯后的祖制政策已是不堪重負。而風尚與政策的變化,正反映了明代中后期出現的社會變遷,是商品經濟發展引起社會整體變化的明顯標志。
注釋:
〔1〕(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禁嫖賭飲酒”,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516頁。
〔2〕《明太祖實錄》卷二十六,吳元年冬十月甲子。
〔3〕懷效鋒點校:《大明律》卷十六,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123頁。
〔4〕《明仁宗實錄》卷六,永樂二十二年十月辛酉。
〔5〕《明英宗實錄》卷一百九十七,景泰元年冬十月癸酉。
〔6〕《明英宗實錄》卷三百四十七,天順六年十二月丙戌。
〔7〕《明孝宗實錄》卷一百五十四,弘治十二年九月庚辰。
〔8〕(明)陳子龍編:《明經世文編》卷一百八十五,《霍文敏公文集一》,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892頁。
〔9〕《明憲宗實錄》卷八十六,成化六年十二月庚午。
〔10〕《明孝宗實錄》卷六十八,弘治五年十月癸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