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讀刊載于《書屋》今年第六期上摩羅的《我們是需要自審的一代——〈恥辱者手記〉第二版序言》,頗有“真相大白”之感。摩羅最近的《中國站起來》一書,引來學界一片質疑聲,歷來在人們心目中作為啟蒙思想的自審先鋒的作者,也頓時變身為一位當代氣功大師,這位大師最拿手的表演是,對輪椅上的癱瘓病人大喝幾聲“站起來!站起來!!”就能夠起死回生,讓病人頃刻康復。但摩羅這篇文章真實地揭示了他從《恥辱者手記》向《中國站起來》“華麗轉身”的思想歷程,倒使人們猜到了他靈魂深處的某種隱秘結構,很是值得研究。
文章一開始,摩羅就對人們有關他用今天的摩羅否定昨天的摩羅的說法不以為然。“為什么在我自己看來十分自然的思想發展,在讀者和媒體看來卻如此突兀……《中國站起來》的作者與《恥辱者手記》的作者之間,究竟橫亙著一些什么東西,或者說,最近十三年來,我的知識和認識究竟增加了一些什么?”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些“什么”可以歸結為“一件事”、“一種知識”和“一個發現”,據說這是解開摩羅思想轉型之謎的鑰匙。
首先是“一件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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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選擇江西丘陵地區、河北平原地區、內蒙古黃土高原地區等三個不同地區,對那里的鄉村文化進行了一些田野調查。鄉村社會既是中國的底層,也是全世界的底層。我的調查完全是參與性的,在他們祭祀祖先的活動中,我是祭祀者而不是訪問者,在他們隆重的葬禮上,我是戴著孝花跪在地上對陌生死者行大禮、并到禮簿上登記禮金的憑吊者,而不是外來的旁觀者。……我完全沉浸在鄉村文化的人情美和神圣感之中,充分理解這種文化和持守這種文化的底層社會的正當性。
摩羅先生所做的這件“事”,也許可以看作二十一世紀中國的一次“上山下鄉”的個人體驗;但在有過十年知青經歷的我眼里,這仍然只是當代旅游者到旅游點觀光,不過這位觀光客更為虔誠而已。有點怪異的只是,這位旅游者不去參與苗莊或彝寨的節日和婚禮,卻獨獨參加人家的葬禮。也許這可以作為一個新點子介紹給那些“民俗村”的策劃人,供一些有受虐狂的旅游者去品味;但要由此引出“鄉村文化的人情美和神圣感”乃至于“底層社會的正當性”,恐怕就有過度詮釋之嫌。而斷言對這種“正當性”的批評性意見是“另一個階層、另一個種族的人出于傲慢與政治需要,對他們所作的主觀描述”,并“必然地通向了對他們政治權利和經濟利益的漠視與否定”,就更是捕風捉影了。實際上,離棄了這種“底層社會的正當性”的,正是這個“底層社會”中的骨干分子,即流入大城市的大批青壯年農民工。我很難理解,摩羅的“田野調查”為什么不追蹤這些離土離鄉的“不孝”兒女的足跡,為什么不去考察一下,他們出于什么原因而寧可從富士康的大樓上往下跳,以抗議另一個同樣“底層”的社會的不正當性,也不愿意回到鄉村故土來享受這種充滿“人情美和神圣感”的“正當性”?如果沒有這些外出打工者傳達回來的現代文明信息和匯回的血汗錢,今天的農村又從哪里找到自己的“政治權利”的意識和“經濟利益”的來源?摩羅的“田野調查”真的是田野調查嗎?他那種冒充別人孝子行禮如儀的作秀行為,難道符合正宗的鄉村祭祀規矩?按規矩,他必須被收為人家的養子,并負有養老送終的義務(當然也擁有繼承遺產的權利),才能夠以孝子身份參與葬禮。摩羅會愿意嗎?即算他愿意,還要看老人家愿不愿意,看人家兄弟姐妹愿不愿意,否則不是破壞了“底層社會的正當性”?
其次是“一種知識”。他說:
我在閱讀人類學著作時,從英國學者達爾文和普里查德的文字中,發現了西方在非洲和南太平洋地區進行殖民屠殺的蛛絲馬跡。……這是一個開眼看世界的過程,所看到的東西,跟中國學者稱道林則徐睜眼看世界所關注的東西大不一樣,跟“五四”一代建構的世界圖式更是天壤之別。……我上學以來所學的所有歷史知識,因為這些新知識的介入,而不得不進行一次重組,……而發生了顛覆性的改變。
看來,摩羅先生從“上學以來”就不是一個好學生。凡是讀過中學的世界歷史課本的人,怎么會需要從達爾文和普里查德的文字中去“發現”西方人在殖民地屠殺當地人的“蛛絲馬跡”?(不過好像摩羅先生只讀過“文革”時期的小學?那就難怪了。)但即使沒有讀過中學歷史課本,也應該看過美國的西部片,其中不少描繪白人如何屠殺當地印第安人的情節。就算這些都沒有看過,那么摩羅先生既然談到“五四一代建構的世界圖式”,至少總應該了解當時的人之所以大聲疾呼批判國民性,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印度等國淪為西方殖民地的慘痛教訓。嚴復翻譯的《天演論》和達爾文“物競天擇”原理則是“五四”一代建構世界圖式的理論藍本。這些一百年來眾所周知的常識,難道還需要摩羅先生重新來“發現”嗎?難道他所“發現”的這一“新知識”能夠“顛覆性的改變”“五四”以來所建立的“世界圖式”,而不是正好證明了他對于包括“五四”的“世界圖式”在內的歷史知識的無知嗎?
再就是“一個發現”,其實已經是第二個“發現”了:
每個民族的文化都是在諸多民族、諸多階級的緊張關系中創造出來的,他們創造這個文化的目的就是用文化維護自己這個群體的政治權力和經濟利益。所以,每個民族的文化都是將自己民族的利益置于文化的中心,并極力將其他民族的存在納入到自己的利益框架之中。一個民族、一個階級傳播推廣自己文化的過程,就是將其他民族、其他階級納入到自己的利益框架中的過程。……西方殖民者為什么如此熱衷于推廣他們的上帝和普世價值,并居高臨下地批判其他國家的“國民劣根性”?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將全世界的民族和國家,都組織到他們的利益框架之中。《中國站起來》就是為了揭穿這個事實、表達這個判斷而寫的。
這其實就是當前頗為流行的“文化多元論”或“文化相對主義”。所謂“發現”,厚道一點猜想,是指摩羅自己而言,即他以前從來不知道,而今天終于被“啟蒙”了,而不是說他第一個發現了這一相對競爭原則,否則的話就會有N多人起來和他爭“發現權”了。當然,如上所述,最早的發現權要歸到達爾文,其次是嚴復和康有為,再就是“五四”啟蒙思想家。但這些先行者也都知道,這套“物競天擇”的理論本身是從西方來的,所以,盡管西方人借這套理論將其他民族“納入到自己的利益框架中”,我們卻只有向他們學習,拋棄自己的“國民劣根性”,才能夠真正“站起來”、并把他們也“納入到自己的利益框架中”。所以,西方人和“五四”時期的中國人都知道,相對之中有絕對,一個自己不爭氣、不學習而抱殘守缺的民族,就必將滅亡。摩羅先生的邏輯則是:“誰若心悅誠服地接受別人的文化,誰就必定會同樣心悅誠服地將自己的財富奉送給那些文化的母國。”就是說,學習別人就會喪失自己。我不知道他在說這話時的“誰”是否真有所指,還是僅僅表達了一種詛咒和怨恨的情緒,但我至少知道,西方十八世紀有大批的學者“心悅誠服地”接受中國文化,至今也并不都是“居高臨下地批判”中國的“國民劣根性”。而日本人則正是由于當年“心悅誠服地接受別人的文化”,所以才擺脫了淪為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厄運,而一躍成為新興的世界列強。
摩羅的歷史知識的驚人貧乏還體現在他的如下“知識”或“發現”上:
……這幾代知識分子,都是借助“五四”啟蒙運動或八十年代新啟蒙運動的資源成長起來的,而那兩個資源所建構的世界圖式,都高度肯定西方殖民者在推進現代化進程、傳播上帝福音和普世價值方面的道德形象,這種肯定一不小心就可能導致另一種罪惡的后果,那就是隱晦地認可他們殖民的正當性和掠奪與屠殺的正當性。
一個連小學生都清楚的歷史事實是,五四運動的直接誘因正是北大學生對巴黎和會上列強企圖維護其“殖民的正當性”的強烈抗議,如果摩羅先生真的不知道這一事實,那他實在沒有資格談論什么“五四啟蒙的資源”。至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新啟蒙,也正是為了振興中華、永遠不再淪為殖民地半殖民地而掀起的思想解放運動,當時通行的口號是:“落后就要挨打。”要想把認可殖民主義掠奪和屠殺的正當性的罪名栽贓到“五四”和八十年代啟蒙者的頭上,不是心術不正,就是腦子出了問題。其實,摩羅本人就是八十年代新啟蒙的過來人,他的《恥辱者手記》吹響的正是新啟蒙的號角。如果真如摩羅所說,“《恥辱者手記》是在一個房間之內張揚屈辱者反抗強暴的權利與尊嚴”,那么這種“弱者的個人立場”和屈辱者的“權利與尊嚴”不是“普世價值方面的道德形象”又是什么呢?現在摩羅后悔了,要用《中國站起來》對自己早年這種“逆向種族主義傾向”的錯誤加以“審視與糾正”,按照光明正大的做法,就應該宣布與自己的過去決裂。但他似乎又沒有這樣做的膽量,他的確還想四處討好,于是又再版自己當年產生巨大影響的《恥辱者手記》,并宣稱自己不過是經歷了“內修人權、外爭族權”的兩個發展“階段”,兩部作品有種“相互關聯、相互補充的關系”。但“內修人權、外爭族權”本來就是“五四”啟蒙的兩面,犯得著為了“爭族權”而否定“五四”嗎?
當然,要否定“五四”,首先得把“五四”妖魔化。但摩羅先生似乎做得很不爽快,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捅上一刀又摸上一把:
“五四”一代在中華民族慘遭失敗的最低谷,毅然主張拋棄民族文化,不惜以自輕自賤的方式對這個民族展開血淋淋的大批判,這恰是自審意識的高度張揚,他們的觀點雖然包含不少錯誤,他們挽救民族危亡的熱腸和自我批判的精神卻是十分寶貴的。
這段話怎么聽起來也是怪怪的。首先,說“五四”一代是“毅然主張拋棄民族文化”(就像說某人“毅然殘害同胞”一樣,用詞不當),有何根據?胡適的“整理國故”、蔡元培主政北大時的兼容并蓄、魯迅的“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哪一個是拋棄民族文化的?即使抨擊孔教最為努力的陳獨秀,也說得很清楚:“記者之非孔,非謂其溫良恭儉讓信義廉恥諸德及忠恕之道不足取;不過謂此等道德名詞乃世界普遍實踐道德,不認為孔教自矜獨有者耳。”其次,所謂“自輕自賤”也是空穴來風。魯迅筆下的阿Q的確是以“天下第一自輕自賤”自居,但那不正是魯迅所批判的么?自輕自賤指的是喪失個人的人格,而不是批判某種思想。恰好相反,“五四”一代對自己身上某種傳統觀念的批判和反省正是樹立個體獨立人格、重塑自信和自尊的必要前提。再次,所謂“血淋淋的大批判”完全是聳人聽聞。摩羅大概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批孔和他兒時眼見的血淋淋的“文化革命”混為一談了。但如此歪曲貶損一番之后,摩羅卻口氣一轉,竟然開始表揚起這種“自輕自賤”和“血淋淋的”行為來,說這些都是“自審意識的高度張揚”,是“十分寶貴的”“挽救民族危亡的熱腸和自我批判的精神”。整個這段話不太像是摩羅的“自審”,更像是得了雙重人格癥。
在精神病學上,雙重或多重人格癥是指,在個體內存在兩個或兩個以上獨特的人格,每一個人格在一特定時間占統治地位。這些人格彼此之間是獨立的、自主的,并作為一個完整的自我而存在。一般說來,所有的情感、思想和言行都按照主體人格的方式活動,不顯出另一身份的痕跡。但在某個時候,通常是在受到精神刺激之后,可突然轉變為另一完全不同的身份,一切情感、思想和言行按照后繼人格的方式行事。這時,個體對過去的身份完全遺忘,仿佛從心理上換了一個人。從一種人格到另一種人格的轉化通常是突然發生的,當后繼的人格開始執政時,原先的主體人格剛開始是意識不到的,并忘卻業已發生過的事情。多重人格癥的起因通常被歸結到兒童時代所受到的不正當的教育(參看百度百科搜索“人格分裂”條)。但我不是精神病醫生,我只是在這里提供一個角度讓摩羅先生更深入地“自審”而已。
至于摩羅通篇絮叨的“逆向種族主義”,我想也用不著多說。只有滿腦子種族主義的人才會把一切事情都從種族的角度來衡量和評價,再也沒有別的維度。摩羅計劃中的壯舉是“正準備從一個窄小的角度(按:即種族主義的角度,這是他自謙的說法),寫一寫歐洲種族在五百年殖民擴張中所表現的國民性,看看他們究竟是不是像‘五四’前賢及我們這些繼承者所想象的那樣,真的具有什么‘優根性’”。這說明,摩羅的種族主義(當然是“正向的”!)已經成為他的一種歷史觀甚至世界觀,他和他的那些同道們正勇往直前地向納粹主義(民族社會主義)邁進。祝他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