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宏
讓人愛恨交加的河
4月12日清晨5點多鐘,王勇起床了,他簡單地扒了幾口飯,就出門往江邊走去。
王勇從來不敢賴床,因為每天早上6點,孩子們都會準時在村頭的渡口等他。山里溫度低,如果他出門晚了,孩子們就容易被凍感冒。
這個小學老師所在的碑溝村,位于鴨綠江南岸的一處山溝里,400多戶人家散落在山溝各處。住得最深最遠的一戶人家,走到村口要花上近1個小時。
即便到了這兒,出村也并非易事,橫擋在人們面前的一條大河,成為這個小村與外界最大的阻隔。它是鴨綠江的一條支流,兩岸相距四五百米。河上多數時候看不到一座橋。而王勇和孩子們每天要去上課的碑溝小學,位于這條大河的北岸,與碑溝村隔河相望。
對面前這條大河,碑溝村的人們感情很復雜。一方面,這條大河是養育了他們的母親河。許多人的生計來源,正是在這條河里捕魚、挖沙。可另一方面,這條河也讓他們的出行變得極為困難。
村子里家家戶戶都有小船,大多數時候,如果沒有它,人們都無法出門,尤其到了豐水期,水位能一直漲到半山腰,漲到許多人家的門口。也正因為如此,村民們外出時會盡可能地把好幾件事“攢”在一起辦。但孩子們的上學卻成了大問題。村子里曾有過一所小學,但由于生源過少,這所學校被取消了。從那以后,孩子們要上學都得到對岸的碑溝小學去。
這兒的許多孩子都會劃船,所以剛開始時,是由年長的孩子劃船,帶著年幼的孩子們去上學。但有一次,因為風大浪急,孩子們的船翻了,所幸江邊長大的孩子水性好,才沒出什么大事。從那時開始,碑溝村的家長們便開始輪流接送孩子上學和放學,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碑溝村是個窮地方,成年人的大多數時間,不是在山林里種地或養蠶,就是在河里捕魚或撈沙,總有忙得無法抽身的時候。
這種提心吊膽的狀態,一直持續到1990年。那一年,從小在碑溝村長大的王勇回到碑溝小學任教。
特別的擺渡者
如果粗略打量,從表面上看,這個小學老師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個頭不高,身體壯實,一雙可以拉到大腿的藍色長筒膠鞋沾滿了泥,說起話來帶著濃重的東北口音。
但如果你仔細觀察,還是能在這個中年人身上發現一些異樣。看上去,他有一頭濃密的黑發,但白色的發根卻泄露了秘密——他的頭發全白了,每年過年,都要上理發店里染一次。
這是時間在王勇身上留下的最為深刻的烙印。“2001年民辦代課教師最后一次轉正,考試前一天夜里,我緊張得整夜睡不著,早上起來就這樣了。”他摸摸頭發,感嘆道。
1984年,20歲的王勇剛剛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又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經人介紹,他成為了一位民辦代課教師。在那個剛剛改革開放的年代里,像王勇這樣的“編外人員”,每個月的額定工資只有32元,連自己的花銷都不夠。而就連這點兒微薄的收入,都經常發不到手上。有時用縣里自產的啤酒、水果代替,甚至還打過幾個月的白條。
1989年,王勇與當地一個叫任淑梅的姑娘結婚了。妻子一家人時常勸他,不要繼續擔任民辦教師了。碑溝村的前任村支書隋延文記得,1992年,他曾3次找到王勇,希望他能到村委會工作——老支書想把這個村里唯一的高中畢業生培養成自己的接班人。當時,村干部的年收入是王勇的10倍,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這個民辦教師考慮了幾天,拒絕了這個人人羨慕的“肥缺”。
1990年,從教6年的王勇調回了碑溝小學,目的是照顧日漸年邁的父母。他每天劃船上下班。有孩子家長找到王勇,希望他能擔起接送學生的擔子,他便爽快地答應下來。從這時起,王勇也開始了自己的“擺渡”生涯,而且一干就是20年。
唯一的小學
和城里的許多小學比起來,碑溝小學無疑是簡陋的。幾只放養的豬崽,在教學樓旁撒歡兒;頭天晚上剛下過雨,操場上一片泥濘,在生銹發黑的籃球架下,有幾個孩子在打籃球,皮球已經看不清顏色,落在地上就粘住了,壓根兒彈不起來。可這是方圓幾十里唯一的一所小學,也是村里孩子就近上學的唯一途徑。
居住在南岸的家長們,小時候幾乎都有過河上學的經歷,并深知這當中的辛苦。為了給孩子創造好一些的受教育條件,條件稍微好點兒的人家都搬離了這個小村子。
交通不便還引發了另一個嚴重的問題——村里的女孩兒大多選擇了嫁到外面去,而外面的女孩兒卻沒人愿意嫁進來。全村1000多個居民里,光棍就有100多號人,其中不乏四五十歲的老光棍。所以,碑溝小學的學生生源越來越少。最多的時候,這個小學有150多名學生,但現在只剩下52名,人數最少的六年級只有5名學生。現在,每天跟著王勇上學的,只剩下了6個學生,最大的是六年級,最小的是一年級。
王勇和這些孩子之間,已經培養出了一份美好的情感。
二年級的陳偉,是個梳著辮子的小姑娘。有一年夏天,王勇背著她過河,陳偉的左腳涼鞋沒系緊,滑進了江里,王勇把她送到岸上,連忙回身去撈,卻沒撈著。丟了一只鞋,陳偉沒法走路了,再加上心疼剛買的粉紅色涼鞋,小姑娘趴在王勇背上,一路哭回了家。為了哄她高興,王勇特意買了一雙新涼鞋送給她。
六年級的尤明林,是這群孩子里最大的,王勇已經送了他6年。這個小男生正在長身體,個子已經和王勇差不多高了,每次王勇背他過河都很吃力。“如果沒有王老師,我恐怕讀不到這個年級,在我心里,他就像我的父親一樣。”
時間久了,壓在王老師肩膀上的除了這些孩子的體重,還加上了他們每個人的生活。在這群學生里,有兩個特殊的孩子,他們來自一個特別貧困的家庭,11歲的姐姐王名月上小學3年級,她患有先天性斜頸,總是歪著脖子;弟弟叫王名利,患有嚴重的兔唇,口齒不清,但由于家境貧寒,父母沒有能力帶他們去看病。
這也成了王勇的一塊心病。現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找到好心人來資助這對姐弟。“我自己是窮人家出身,所以我太明白這些窮孩子了。”王勇說,“我希望他們能平平安安地走出這個窮山溝,過上正常的城里人的生活,不要再回來。”
可現在看起來,這樣的生活離孩子們還很遙遠。首先,他們得先過了眼前的這條河。
船、橋和老師的背
要過河,自然離不了船。
最初用來擺渡學生的是王勇自己制造的一艘小木船。它長約3米,最寬的地方有1米左右,一次只能運四五名學生。最多的時候,王勇一個早上要來回三四趟,才能把學生們都送過岸去。
2002年,縣教育局給王勇配發了一艘大型鐵皮船,這艘船帶著柴油發動機,長約6米,寬1.5米,一次能運10個人,速度也快了很多。王勇終于告別了人力劃槳的日子,這讓他高興了很長時間。
不過,無論是木船還是鐵船,過河時,王勇和孩子們都是小心翼翼的,再活潑的孩子,上了船也都立刻安靜下來。在王勇的教育下,他們對這條大河產生了某種敬畏感。
下船的時候,年紀最大的學生先上岸,然后用手把住船頭,第二個學生上岸后,把船繩牽住,不讓船身亂晃,后面的學生陸續下船,最后一個學生,負責把坐墊收進船艙里。只有等學生們都安全上岸了,“船長”王勇才會離開船艙。
孩子們受到王勇的嚴格訓練:在船上不允許嬉笑打鬧,江面上沒有風浪的時候可以坐著,一旦風浪大了,孩子們都必須趴在船艙里,這樣能夠降低重心,“船就不容易翻”。
2002的夏天,王勇遇見了鴨綠江有史以來最大的江汛,江里的風浪有1米多高,鐵皮船在波浪里就像“一片小小的樹葉”,他只能命令孩子們趴在船艙里,自己跪著開船。回家看新聞,看到鴨綠江上的很多大船都被風吹到岸邊擱淺了,還翻了幾艘,他才有點兒后怕。
每逢秋天的清晨,江面上都彌漫著濃濃的大霧,能見度只有兩三米,經常辨不清方向,船會在河面上打轉數個小時,有好幾次都險些和來往的其他船只撞上。后來,大河上空拉起了一條電話線,他讓年長的學生趴在船頭,看著電話線的走勢,才能勉強渡河。
有時候,即便有船也解決不了問題。
每到冬天,大河冰封,無法行船,王勇就帶著孩子們小心翼翼地穿過冰面。他走在最前面,拿著一根長木棒,敲擊著前方的冰面,來確定能否行人。1995年冬天,王勇一腳踩破了冰面,大半個身子掉進了冰窟窿里,他一邊喊著讓孩子們不要靠近,一邊用手肘支撐著冰面,花了半個多小時,才從冰窟窿里爬上來。哆哆嗦嗦地回到家時,他的棉衣和棉鞋都結成了冰疙瘩。
使用了近8年,那艘鐵皮船到處都是鐵銹,船底已經破了一個小洞,王勇用木頭樁子堵上,上面再壓個鐵塊,才勉強不會漏水。他尋思著,在豐水期到來之前,要把這艘鐵皮船除銹、噴漆,再好好維修一下。
但眼前還是有幾十米寬的河水,擋住了孩子們上學的道路。每天早晨,他只能背著這些孩子趟過河去。
王勇也不是沒想過別的辦法。每年春天,他都會組織村里的家長到山上砍來木頭,在河面上搭建臨時的木橋。可木橋的質量很差,如果頭一天晚上下雨,第二天河水暴漲,木橋就很容易被水沖走。
為了背孩子們過河,他特意買了一雙能套到大腿的長筒膠鞋,但很多時候,膠鞋也派不上用場,因為光著腳,“踩石頭踩得緊,不容易打滑”。
因為長期浸水,王勇的雙腿都患上了嚴重的風濕,每到發病的時候,雙腿紅腫得“像大號的胡蘿卜”。現在,他天天晚上都得用熱水燙腳。
“其實有時候挺后悔的,”偶爾,這個48歲的老師也會吐露出真心話,“擔了太多風險了,我真怕這些娃娃在我手上出事,那我怎么和他們父母交代啊?”
過河的意義
曾有人問王勇:“送了孩子20年,你覺得這事兒究竟有什么意義?”
這個老師憨厚地笑了笑:“我只能說,我在一天,孩子們就能安安全全上學一天,我的命,也就是他們的。”
2010年4月11日的晚上,剛搭好的木橋又被河水沖走了。4月12日這天,水流湍急,王勇實在沒法背著孩子過河。他從學生家長那兒借來了一艘小鐵皮船。
小鐵皮船上沒有槳,王勇四處張羅,找了一塊長條的木板代替。他用力地把鐵皮船推進江里,然后看著孩子們一個個按順序上船。
小船上載了七八個人,猛地往下一沉,水位已經到了船舷邊上。王勇站在船頭,用木板輕輕劃著水,小船晃晃悠悠地前進著,看得人提心吊膽。他身后的孩子們都很安靜,小心翼翼地望著眼前的江面。
10來分鐘后,小船被慢騰騰地劃到了江對岸。王勇把孩子們一個個攙扶下船。接下來,他們只要翻過眼前這片碎石坡,再走近半個小時山路,就能到達學校了。
遠遠望去,這些背著鮮艷的書包、穿著亮色衣服的孩子們,成為灰暗的江岸邊一個個鮮亮的小點。
(水云間摘自《畢節日報》泰平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