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潤澤
對日本而言,“日美同盟”是日本國民全體的選擇,將其理解為自民黨政權的決策進行“改革”絕非明智之舉,而中美接近其實表明日本1972年以來的對華政策取得了成功。
2010年伊始,中美關系齟齬不斷,日美關系漸行漸遠,中日關系也是外松內緊,中美日這一亞太地區影響力最大、最具現實意義的三角關系,將向何處去?又會帶來什么樣的新政治版圖呢?2月5日,筆者在慶應大學法學部部長室中,約見了日本最著名的中國問題專家國分良成,就三國關系的動向及日本對外政策的特點等進行了簡要采訪。
斷言“中美博弈”,為時尚早
《南風窗》:您如何解讀近日中美間發生的一系列摩擦呢?
國分良成:這些問題雖然集中發生在同一時期,但并不具有戰略上的內在關聯,本質上是奧巴馬基于國內政治形勢采取的個別舉措。“中美關系因此進入大博弈時代”的說法,為時尚早。
谷歌問題基本上屬于民間商業行為,對臺軍售主要是想緩解美國議會內鷹派壓力,以及謀求商業利益。此次售臺武器并沒有超越“自主防衛”的范疇,最新銳裝備也未列入其中。由此可見,奧巴馬無意對目前穩定的中美關系做大幅調整。64億美元的龐大軍售,更多體現出他希望為國內產業界謀求利益的焦急心態。
關于會見達賴喇嘛,我覺得更像是美國政府的一種儀式。歷屆美國總統都做過同樣的選擇。此次會見,不應解讀為奧巴馬政權改變“對華重視”立場的信號。會見時間被安排在臺灣軍購之后的微妙時期,中國方面的確有理由感到困惑。不過,中美首腦可能于5月到7月間舉行戰略對話,奧巴馬2月份會見達賴喇嘛恐怕也是有意避開胡錦濤主席訪美這一敏感時期。
《南風窗》:那么,中美關系是否會因此出現根本性的變化呢?
國分良成:中美關系是否會因此出現重大調整,取決于中國方面的態度。世界金融危機之后,中國的經濟、政治地位顯著提高,在中美關系上也處于更加有利的形勢。但這次軍售前后,中國政府表現得比較冷靜和克制,抗議也不比以往更強烈。究其原因,過度反應、將局部問題升級,有違“韜光養晦”的發展戰略;同時,中國政府敏感地意識到了奧巴馬試圖利用改變對華政策來“安內”和獲取經濟利益,因此給了他一個緩沖機會。
但是,中國國內的鷹派則把以上問題看作美方的挑釁,上升到戰略層面分析。這些聲音以何種形式影響中國政府今后的態度,值得關注。
新政權對美漸行漸遠,對華乏善可陳
《南風窗》:1月末《日本產經新聞》的輿論調查顯示,67%的人對目前的日美關系感到不安。民主黨進行的對美關系調整。您如何評價呢?
國分良成:民主黨的外交政策基本可以概括為“重視亞洲”和“平等的日美同盟”兩個方面,兩項都乏善可陳。前者停留在政治理念層面,尚未出臺具體方案。對外政策的調整主要體現在后者,也就是與美國的“平等同盟關系”上。
鳩山首相上任以來連續在《日美地位協定》修改、普天間基地搬遷等問題上做出了一系列政策調整,這些舉措我認為有待商榷。“平等的同盟關系”固然重要,但不應等同于“脫美”。日本國內有觀點認為中國在未來可代替美國扮演日本的盟友角色,但現實是日中之間還存在很多不確定因素,盟友關系短期內難以實現。在此情況下削弱日美同盟顯然不符合日本的國家利益。
而且,民主黨目前的對美政策中缺少明確的、具體的戰略目標,政策內容的制定更多出于對國內政治因素的考量,這一點很讓人擔憂。以《日美安保條約》為基礎的“日美同盟”是日本國民全體基于當時歷史條件所作的國家選擇,將其理解為自民黨政權的決策進行“改革”絕非明智之舉。如果同盟關系的主干發生動搖,日本外交前景堪憂。
另外,《日美安保條約》在防范日本重走軍國主義之路的同時,客觀上也起到了避免中國軍事力量急速增強引發東亞軍備競賽的作用。如果“日美安保”發生動搖,那勢必影響到東亞地區的安保平衡,這恐怕也是中國國內希望盡快實現“國際化”的人士所不愿意看到的吧?
《南風窗》:鳩山首相提倡的“東亞共同體構想”,您覺得有實現的可能性嗎?
國分良成:“共同體”一言以蔽之就是消除國界,包括統一貨幣、移民自由等。而目前亞洲地區的現實情況卻與構想相差甚遠。國力單薄的亞洲各國在全球化浪潮之下紛紛著手強化主權和保護本國經濟,消除國界談何容易。
況且,東亞共同體構想從提出伊始就受到美國的猜疑,這種形勢下日本政府繼續熱衷于宣揚理念只能加深與美國的隔閡。中國對“構想”也采取了非常謹慎的觀望態度,原因恐怕也是擔心推動區域合作產生的利益、矛盾相互交錯,“不利中美戰略平衡”吧。
中、美接近是日本對華政策的成功
《南風窗》:與日美關系疏遠形成對比的是中美在去年迅速接近,日本對此是否存在危機感呢?
國分良成:中美兩國在戰略利益層面形成“共生”和“互需”的平衡,這其實是非常符合日本利益的。
日中邦交正常化以來,日本的對華政策始終圍繞著一個主線,那就是促進中國成為國際社會的一員,即實現“國際化”。ODA和日元貸款都是這一思路的具體表現。但是,單靠日本一國之力無法制御中國,因此日本在“日美同盟”的框架下與美國共同展開了對華外交。一個納入國際政治體系、開放穩定的中國,同時符合日美中三國的利益。從這個意義上說,中美接近其實表明日本1972年以來的對華政策取得了成功,值得慶賀。
但問題是,迅速崛起的中國與日本出現了力量逆轉,這導致日本的國際地位逐漸下降。加之日本政府的對美、對華政策出現了不平衡,這的確讓日本國內感到了危機。如何面對一個強大的中國,不僅是外交領域的課題,更是關系到國民心理的“心病”。
《南風窗》:作為日本又該如何解決這一問題呢?
國分良成:日中外交的最終目的是要實現兩國的雙贏,決不是對抗。要達到雙贏的目的,就必須把日中關系納入“日美中三角關系”中,從多邊視角觀察。對于日本而言,建立日美、日中的平衡關系,這一戰略至關重要。
日本通過保持對華、對美的外交平衡重新確立在東亞地區的位置,同時尋求對華政策的新著眼點。而中國則在三國關系的制約和引導下繼續繼承“對外開放”和“市場經濟”路線,逐步健全大國意識,避免國內民族情緒的迅速抬頭。這同時符合日本、中國以及東亞地區的利益。“日美中戰略三角關系”意義重大,但目前,“日美同盟”仍是日本外交不可動搖的基本主軸,必須在這一前提下拉近與中國的距離。
海洋權益之爭,或成中日間焦點
《南風窗》:您如何評價民主黨政權5個月來的對華政策呢?
國分良成:民主黨的對華政策基礎是“戰略互惠關系”。總體來說,無論在歷史認識、靖國神社問題上,還是在東亞地區的共
同利益方面,鳩山政府都表現出了比自民黨更懷柔的“對華重視”姿態。對中國而言,民主黨政權應該“更好相處”。
但是,日中間的諸多不穩定因素仍然存在,特別是兩國關系基本處于穩定形勢下時,突發事件的處理顯得尤為重要。1月末,日中共同歷史研究委員會提交最終報告,中國政府和媒體沒有進行大幅報道,采取了謹慎態度。這恐怕是中方汲取了多年來“日中口水戰”的教訓。
我個人認為,日中間今后最有必要關注的是包括領土(海)爭議在內的海洋權益問題。例如東海的油氣田開發,這類現實利益沖突今后將長期存在,對日中關系的負面影響甚至超過臺海問題。加強海事領域的交流和合作是解決方法之一。如果可能,制定出應對海事突發事件的雙邊、多邊條約也是長久之計。
此外,少數民族和人權問題也是日中間的不穩定因素。民主黨的不少政治家對中國少數民族政策持有異議,當然日本的表達方式會更委婉,不會像美國一樣直接會見達賴喇嘛。鳩山政府如何處理這部分來自政府內部的聲音,值得關注。
“開放,民生”,中國發展關鍵詞
《南風窗》:作為日本的中國問題專家,您認為今后一段時期中國發展最需要注意什么?
國分良成:中國今后發展的關鍵詞是“國際化”,成為健全的、負責任的國際大國。要完成這一目標,首先須繼續提升經濟、社會的開放度和透明度,藉此吸引更多的外資和技術進入中國市場。這方面日本的教訓值得深省。日本經濟長期處于官僚主導型體制之下。“官商談合”和行業內的暗箱操作導致國內市場缺乏自由競爭,開放度裹足不前。日本最終未能實現徹底的國際化,經濟陷入低迷。如果當年日美貿易摩擦中,美國取勝大舉進軍日本市場的話,或許今天日本經濟的開放程度會更高些。
第二是制定“民生”優先的發展政策。前蘇聯最終解體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把國家財富用于軍事力量的發展,忽視國民生活,中國應當從中吸取教訓。同樣以日本現狀為例,國民不斷要求國家提高社會福利,但卻不能容忍政府提高消費稅,盡管日本個人所得稅占稅收總額的比率在各大發達國家中最低。結果政府債臺高筑還得硬著頭皮苦撐下去,時至今日實現“福利國家”的目標仍然遙遙無期。中國在這個方面的問題更加復雜和嚴重,應及早制定出明確的“民生”目標。
第三是確立“后富強時代”的國家目標。中國的國家目標是“實現現代化”,比較籠統。作為國際大國,中國有義務向國際社會提供一個本國發展的全景概覽,這樣可以消除外界的不安和猜疑。不久的將來,中國作為G2之一要擔負起相應的責任和義務,一個明確的國家目標非常重要。
中美首腦可能于5月到7月間舉行戰略對話,奧巴馬2月份會見達賴喇嘛恐怕也是有意避開胡錦濤主席訪美這一敏感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