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杰
耶魯大學工商管理課程中國畢業生張磊,捐款888.8888萬美元給母校,感謝耶魯給予他的文明教育改變了他一生。張磊的義舉,除了是慈善事業的佳話,本來還切合當前國際金融海嘯之下的主旋律,能滿足許多“看看,如今美國人也要中國人來救濟了”的義和團虛幻情結。
張磊此舉,把耶魯當作第三世界的窮學校,也許一心以為自己會成為替中國人民吐氣揚眉的民族英雄,沒想到,中國憤青脆弱而歇斯底里的情結,有點像今年的“地球暖化”氣候:你以為溫度會上升,哪知卻偏來一場雪暴,張磊這位大善人慘遭網青定性為“漢奸”,捐助耶魯,罪孽與中國8年抗戰時期向東條英機的家族捐錢一樣沉重。漢奸的定義,據民國法律:“圖謀勾結敵國,反抗本國”,網民的反應,傳遍世界,歐美的民眾,不禁對中國民間當前的心理質素,有了刮目相看的新認識。
張磊捐錢給耶魯,從國際的常理角度,當無非議之處。連我國許多智商正常的有識之士也為張磊申辯:捐錢給誰,是慈善家本人的意愿自由。前幾天,我在香港把許多年前的8幅水墨畫和油畫的版權,交與法國的武當(Mouton Cadet)紅酒合作,讓法國酒商印制出來,成為紅酒禮盒的包裝,得款港幣數萬元,我指定捐給香港的愛護動物協會,指定貓狗受惠。我說:“法國思想家柏斯克說的:‘我認識的人越多,我越喜歡狗。香港的貓狗最近被遺棄得多,貓狗對人的感情很真樸,不會背叛與人的友誼。”
講完這句話不久,海地就發生大地震,死難者據說高達20萬。紅酒義賣的主辦者給我打電話,問我考不考慮改變捐款對象?我答:“不,海地政府貪污腐敗,連同津巴布韋,被世界銀行列為全世界統治素質最惡劣的4個國家之一,錢捐給海地,必定遭政府貪克扣竊。雖只區區幾萬,我堅持,還是捐給愛護動物協會。”對方尊重我的意愿,掛上了電話。我心安理得。住在香港,我還擁有這點個人自主的選擇權,不受干擾,感謝祖國“一國兩制”的成功。
張磊比我有點不幸。人怕財多豬怕壯,這八八八八八八八捐款手筆一亮出來,先刺激了遍地的紅眼癥。“愛國是惡棍最后的庇護所”,有什么比“為什么不優先捐給祖國”的指摘更堂皇?可憐張磊先生有幸受過耶魯的教育,有足夠的自主權,但他許多同胞無此福氣,致使懷有國際主義精神的張先生,莫名其妙當了一回漢奸。
教育事業,往往是跨國界的。民國初年,美國人司徒雷登在北平興辦燕京大學,缺乏資金,回到美國籌錢,找上美國鋁業大王霍爾。霍爾很慷慨,聽見中國的年輕人沒有上大學的機會,認捐了燕京大學興辦的主要資金,給司徒雷登省了許多功夫。
燕京大學在1949年之后關閉了,令人所知甚稀、在司徒雷登之前,還有一位美國人劉海瀾(Dr Hiram Lowry),在北京創辦了匯文大學,也就是燕京大學的前身。劉海瀾還興建了崇文門天主教堂,美國總統布什訪華時,還專程到那里去望彌撒。如果當時美國的民眾器量狹小,眼紅癥嚴重,司徒雷登和劉海瀾都成了“美奸”,可幸美國人的胸襟博大,有此海量,方有耶魯哈佛的國際名學府;有了教育的名牌,才會吸引第三世界的上進青年慕名投奔;十年樹木,人家學成歸國,像張磊一樣,美國的人權和中國的儒家思想相結合,“涓滴之情,涌泉以報”,耶魯既是母校,則畢業生自當微盡孝道,回饋慈母,這不就是我國2000年來孔子學說的實踐?
錢捐給了耶魯,也是明智的選擇。美國政府20年來捐給海地,協助海地辦學建設,總數200億美元,錢到哪里去了?都進了海地自封的終身總統杜瓦里埃父子和家族的私人腰包。張磊一定知道,耶魯收了他這888萬美元,校長不會扣下一半給自己的姘頭買一座小別墅(美國是基督教國家,耶魯的校長自然也嚴守一夫一妻的國法),善款會用在指定的學術研究,賬目一定清楚,不會挪用來吃龍蝦、喝紅酒。
愛國憤青們不滿張磊的捐款對象,指出祖國的中小學基礎教育,在時序上最早培養了張磊,捐錢給國家的教育,應該優先,此一論說,也不無道理。然而,追本溯源,最早創造張磊這個人才于子宮和襁褓之中的,是張善人的父母,八八八之數,誰也無權優先沾舔,除了給兩位老人家,還有當年張磊生下來替他順利接生的婦產科醫生、護士,和醫院的全體員工。沒有他們的悉心照顧,張磊也許生下來不足斤兩,放在氧氣箱里,早夭折了。八八八的善款,他們分不到一文錢,不也忘本?
200年前義丐武訓要辦義學,后來一出黑電影,還引發了一場大批判:武訓是反動地主階級的代表,他的屁股,從來不坐在勞動人民這一邊。折騰了許久之后,武訓終于獲得了“平反”捐錢引起大批判,也是一種“國情”,“群眾意見很大”,然而,“群眾”限于教育素質,又時時“不明真相”。我國可千萬不要采用西方的“一人一票”式的民主,捐幾個錢,捐給誰,萬萬不可像香港一些人呼喚的那樣,須由“普選”決定。張磊的錢,捐給耶魯而不是海地,決策獨裁,過程黑箱作業,全無咨詢“民意”,一拍腦袋,完全“老子說了算”,叫人喝采,喊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