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張江走過三條進藏線路,每一條線路賦予他不同的文化體驗、不同的地域風貌和人文服飾讓他興奮。
陳逸飛、陳丹青、艾軒以及李伯安等畫家畫過西藏,并獲得美術界的一致好評,認為這是中國當代美術題材上的開拓和情感上的深化,承載了深刻的人文思考與純粹的理想主義情懷。上海職業畫家張江也畫西藏,畫了十多年,這是對同時代畫家的挑戰呢,還是對西藏有著更深的感情?
將于10月15日在北京保利藝術博物館開幕的張江油畫精品展,55幅近年來創作的西藏主題油畫或許能回答這個問題。不過畫家在上海徐家匯的畫室里還是謙虛地對記者說:“我對西藏有難以割舍的情感,有時候在國外呆的時間長了,閉起眼睛,就會被西藏的陽光刺痛,不得不再睜開眼睛并瞪得大大的,向著太陽望去,但歐洲的太陽無論如何也沒有西藏的太陽大,更沒有那么純凈。西藏的太陽,永遠照耀在我的心中。”
美術界在評論張江的作品時一致認為:他的作品風格樸實、畫面沉靜悠遠,筆觸之間凝聚著歲月的滄桑和藏文化的無窮魅力,充分體現了一位成熟藝術家從內心迸發的藝術激情和審美的價值取向。
夏葆元贈他三字真言:多觀察
作為一名職業畫家,張江的起步動力來自對新中國油畫作品的最初感動與強烈興趣,上世紀70年代末,他先是在上海工人文化宮學習油畫,從素描和色彩開始練手。在這之前,他受到當時已經成名的油畫家夏葆元的指點。他經常拿了習作叩訪夏葆元的家,夏葆元是一個極認真的人,對張江的作品總是悉心指導,而且帶他去上海音樂廳欣賞音樂會,夏葆元告訴張江:學美術,不能僅局限于畫畫,要充分吸收其他門類的藝術養料,音樂是更純粹的藝術,多聽音樂會,可以增加對藝術的理解力,對繪畫絕對有好處。所謂功夫在詩外,這是放之四海而皆通的道理。
直到今天,只有要精彩的音樂會,張江再忙也會放下畫筆,買了票去欣賞。自然,雄壯的交響樂響起,閉上眼睛,他的面前就會升起一輪西藏的太陽。
1980年,夏葆元在一所美術學校開班,張江得知消息后馬上去報名參加考試,這一次,他成了夏葆元正式的學生。雖然也是從素描與色彩開始學起,但夏葆元的教學方法使他得益匪淺,有一次經歷讓他終身難忘,也終身受益。那是在一堂訓練課上,張江與同班同學畫了一個模特兒,那個模特兒梳著兩根小辮子,看似簡單,但畫好辮子著實不易,再說他從來沒畫過。夏葆元看了他的習作后不滿意,動手幫他修改。這一改,居然整整一天。張江立在一邊觀察夏葆元修改的整個過程,一方面欽佩夏葆元的寫實技巧,另一方面被他一絲不茍的精神所感動。完成后,這幅習作煥然一新,呈現出異樣的光彩。張江激動地表示:這幅畫已經被您救活了,它不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應該署上老師的大名。夏葆元輕輕一笑:“署名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學會了畫辮子,今后有許多辮子等著你去表現,每一根辮子都是不一樣的。切記!”
夏葆元還特地強調:“看到一個人或一個景,不要先急著表現,而應該凝神屏息地觀察一段時間,如此,下筆時才能吃透對象的精神。”
從此,“多觀察”成了張江的座右銘,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
十年浩劫剛過去的美術教育領域,已經對裸體模特兒很生疏了,一提裸體模特兒,從校領導到老師都會相當緊張,但夏葆元還是沖破障礙請來裸體模特兒給學生寫生。“當時給的費用也不高,一小時就六元錢吧,條件也差,畫室里還要生爐子,沒有空調嘛。”張江對記者回憶說。
一個班里二十多個學生,第一次面對裸體女性,當然也是十分拘謹的,張江想到用閑聊的方式來消解彼此的陌生感,但不善交際的他,提出的問題又涉及對方的家庭與職業,撞的就是對方隱私,反而弄得大家更加緊張了。但那個模特兒倒也實在,告訴大家自己已經有了男朋友,但絕對不能讓他知道。“現在要是面對裸體模特兒,就知道如何交流了。那個時候我們都很純真,但都很土。”
學了三年,張江的基本功扎實多了。不久夏葆元應邀擔任上海交大藝術系教師,實際上就是參與創建一個新的學科。見夏葆元去了交大,張江就干脆報考交大藝術系,一考即中,再次成了夏葆元的學生,又扎扎實實地學了三年多,他的作品還獲得了全國職工美展三等獎。
將云南風情帶到東京銀座
張江雖然認定夏葆元,但總是不安心躲在上海某個畫室里修道般地死畫,他要透空氣,要畫活生生的場景與人物。于是一有空就往云南方向跑,在當時還相當貧困的佤族、傣族、景頗族村寨里住下,一畫就是十天半月。他畫奇異的南國風景,更多的還是身穿民族服裝的兄弟姐妹,特別是在勞動間隙梳洗或戲水的婦女,由此他發現了帶有原始生態行為、從容不迫的和優雅自信的美感。
歲月的痕跡刻在她們臉上,風化、漫漶、刻蝕、斑駁……似乎承載了許多艱辛與傷感,但細看之下,那一張張臉上刻錄最多的還是美好的記憶與遠古的歌謠,還有亮開嗓門唱響的情歌。張江畫云南少數民族姐妹的形象,在夏葆元“多觀察”三字真言的教誨下,將筆觸深入到每一條深深的皺紋中,使那些臉龐有了性別的質感和歷史的縱深感。
還沒有畢業,就有日本畫廊看中了他,邀請他赴日本開畫展。那是1987年,在中國文化界思想大碰撞的背景下,張江帶了他的作品飛往日本,在東京銀座畫廊舉辦了第一個個人畫展。畫展結束后,馬上又有一家畫廊向他發出邀請,所以畫展是一個接一個地辦,為了適應這個形勢,他干脆就在日本留學,讀語言。
但是在日本辦畫展,不像在國內,一般由藝術機構或學院“全挺賬”承辦,日本是藝術市場發育較早的,畫展說穿了就是展銷,完全按照市場規矩來辦,場租費得畫家自己付,展品賣掉后與畫廊分成。東京銀座一帶集中了一百多家畫廊,氣場較足,世界各國的畫家都喜歡在此亮相,觀眾多,但租金也最高,張江由此在市場經濟大潮中起伏。二十多年前日本美術受西方影響很深,裝置、丙烯、綜合裝飾、抽象藝術等比較流行,純寫實的作品反而少見,而張江的寫實能力讓日本同行吃驚,加之他的作品以云南風土人情為主,也讓日本同行與收藏家耳目一新,購買他作品的熱情也相當高。但時間一長,審美疲勞肯定要出現,有時候一個畫展辦下來,賣畫的錢還不夠付租金。為了生存,張江只得外出打工,他在華人開的飯店里打過工,還在麻將館里打過工,最后因為不會打麻將,關鍵時刻無法替麻將客頂一把,就被老板辭退了。
艱難時世,張江還跑到上野美術館門口給游客畫素描,每張得1000日元,只夠吃兩碗拉面。
在東瀛躑躅三年,連續不斷地辦了二十多個畫展后,張江風塵仆仆地回國了。帶去的幾十幅作品差不多都賣掉了,但得到的不止是日元,更有一種銘心刻骨的體驗,以及對成熟藝術市場的認識,無論成功還是風險,他都心如止水地收納了。在上海安頓后,他想得更多的是出路問題:下一步向哪里去?能走得多遠?
為了舒展一下壓縮很久的心胸,張江攜太太去了神往已久的西藏,臨行前,他還是抱著旅游的目的,想不到這次歷程,重塑了一個全新的張江。
在朝圣的路上重塑自我
在西藏,張江首先被那里的奇異風光和人文環境震撼了,那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鮮,那么質樸,那么純潔,朝氣勃勃,欣欣向榮,還有一種宗教情懷時時感動著紅塵滾滾中脫身出來的畫家。他坐在坡度稍緩的草地上,畫下了第一張畫,未經城市文明侵蝕的高原草地,牛羊懶散地點綴著大地,黑色的帳篷隱退在后面,一束燦爛的陽光辣豁豁地射進了他的心田。他一邊畫,一邊流淚了。他對太太說,我聽到了貝多芬的交響樂,有一股熱血在腦門升起。太太一看,果然,他的額頭布滿了晶瑩的汗珠。
張江對記者說:“好幾位畫家畫的西藏,帶有強烈的個人感情,還有對現代文明的思考,這當然是必需的。但是我如何畫好自己的西藏,又應該融進我的思考與追求。有人說我筆下的西藏充滿陽光,那是理想主義的光芒,這個我承認。從客觀感受上說,西藏給我的印象大抵如此。但從主觀情緒上說,我希望看到今天的西藏人民,生活得更加好一些。事實上,今天的西藏與三十年前已經很不一樣了。”
有一次張江來到塔貢山區,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小鎮投宿,店主是個漢人,姓熊,在不正常的年代里,他被打成右派,千里迢迢地發配到這里,后來與一位藏族姑娘結為夫妻,生有兩個女兒。后來他有機會回到老家成都時,因為習慣了藏地的一切,無意再作南歸雁了。女主人非常熱情地接待了張江,兩個女兒向遠方的客人綻露天真無邪的笑容,熊先生則一臉的淡然,這一切讓張江認識到另一種生活哲學和態度。他在收費才每晚10元的這家小店里住了一段時間,與他們吃在一起,并“因地制宜”地給女主人畫了肖像,還記錄下兩個女孩的幸福時光。這是一次非常豐富的收獲,此后七年里,他每次進藏,必定要去熱貢去一次,在那個小店里住幾天,再畫畫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在張江的畫筆下,她們漸漸長大,越發美麗、純真。
“大女兒叫倉央嘉梅,小女兒叫倉央嘉措。在我之前,沒有一個畫家畫過她們,她們把處女般的純真笑容給了我。我至今對這對姐妹心存感激。后來倉央嘉梅考進了民族學院。再后來,我去得少了,走的是另一條線路,但朋友進藏,我總是向他們推薦這條線路,寫條子給他們帶去,讓他們在熊先生的小店里住下,肯定會得到最體貼的照顧。去年我有個親戚進藏,我還是寫了條子,鼓勵他去熱貢,給熊先生和他們一家帶去我的祝福。現在熊先生七十多歲了,兩個女兒也應該出嫁了吧。有時候我站在家里的窗前,忍不住會向著西方念叨一聲:扎西德勒!”張江在回憶這段經歷時,一直沉浸在安詳的喜悅中。
還有一次在海拔4000米的哲多山,張江準備攀登一座無名高山,爬到半山腰時,眼見前方巖石的皺裥里冒出一股股乳白色的霧氣,再走進幾步,聽到了盈盈的笑語,再定睛一看,原來是一處溫泉,幾十個男女裸體沐浴著,快樂地享受著大自然的恩惠。張江意識到自己誤闖了禁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正準備退出時,腳步踢亂了石頭,驚動了沐浴的藏民。面對著喃喃念道“扎西德勒”的張江,全身赤裸的藏民似乎也驚住了,后來他才知道,這一帶從來沒有漢人進入過,所以他們才無所顧忌。過了一會,為打破這個尷尬局面,幾個姑娘沖著他大笑起來,比畫著手勢邀請他一起脫衣洗澡。
“溫泉的水溫為38度,很適宜洗浴,但我怕感冒,在西藏一感冒就麻煩了,再說我也怕出事。在那里我呆了兩個小時,洗浴的藏民得知我是畫家后,坦然地讓我畫速寫,各種姿勢和表情都一覽無遺地表達出來。我畫了許多速寫。這是藏民兄弟姐妹對我的優待,后來有幾個能說簡單漢語的年輕人跟我聊天,我才知道從前藏民一生只洗三次澡,洗澡被視作人生大事,所以這處溫泉是很有名,不少藏民帶著行囊走上幾十上百里路來到這里,扎下營帳后,美美地泡上一天,然后再走好幾天回家。他們叫這里是圣水。還有一個少女,她赤裸著站在熱氣蒸騰的泉水中,像天使一樣美麗,優美的曲線與略帶羞澀的表情被我定格在畫面中。”
張江走過三條進藏線路,每一條線路賦予他不同的文化體驗、不同的地域風貌和人文服飾讓他興奮,他與藏民真誠地交朋友,尊重他們,熱愛他們,表現他們的感情,視他們為自己的兄弟姐妹,藏民也一直給他提供方便,將他稱為“我們的畫師”。張江由藏民領著進入神秘的寺廟,親歷了宗教儀式,一般游客是不準拍照的,張江卻可以在那里隨便畫畫,他畫了很多僧侶和朝圣者。張江還在2002年、2004年兩度親臨天葬現場,創作了《超度》這幅作品,與天葬師成了很好的朋友。
堅拒“大人物”捧場
進入新世紀后,法國文化機構注意到張江不同凡響的作品,頻頻邀請他赴法辦展,他帶著數十幅西藏題材的油畫昂然進入盧浮宮,并獲得法國政府頒發的法蘭西國家美術館勛章。次年,法國歐洲藝術宮又為他舉辦了個人畫展。
法國人對西藏是很關注的,對此主題的油畫也多了一份特別的觀照。法國電視三臺一直跟蹤拍攝報道,開始是比較友好的,后來就有記者提問:“張先生,從你的畫中,我們有理由認為西藏的風俗與生活習慣與漢族人大相徑庭,看來西藏有著獨立的生活方式與宗教信仰,有著單獨的文化系統,他們應該是一個獨立的國家。”
張江對這種看法給予批駁:“中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兄弟民族與漢族同胞一起,數千年來一直生活在中華文明之中,你如果沒有去過中國,我希望你能實地考察一下再下結論。”
還有法國記者問:“張先生,你筆下的西藏陽光燦爛,這是不是一種粉飾?”
張江回答也很巧妙:“大地上的陽光來自大自然的恩賜,臉上的陽光則來自他們的內心感受,今天的西藏人民生活已經大大改善了,現代文明也進入到他們的日常生活之中。西藏徹底告別了農奴時代。”
有一次,張江的畫展在盧浮宮舉辦,法國人提出請正在法國的達賴出席開幕式,張江明確表示反對,他認為如果要請“大人物”出席的話,就應該請時任中國駐法大使吳建民先生。張江的畫展開幕后,有不少旅法的年輕喇嘛披著僧袍前來觀展,他們在張江的作品前久久察看,表情復雜,有人找到張江問:“張先生,這是真的西藏嗎?你去過拉薩嗎?”
張江回答:“這是真實的西藏,我們的藏族同胞生活得非常好,是你們無法想象的。我十多次去過拉薩,還上過布達拉宮。”年輕喇嘛向他表示,藏民一生中必須要去朝圣一次布達拉宮,而在過去,因為缺錢,久久不能成行,有的人一生中也無法成行,鑄成終生遺憾。張江笑著告訴他們:“現在通火車了,公路網也很發達,去一趟很容易啊。牧民賣掉一頭牦牛就可以成行了。我有幾個朋友,每隔幾年就去一次拉薩。”
張江的作品,使旅外的年輕僧人們直觀地了解了故鄉的現狀,有力地消解了“藏獨”分子的歪曲宣傳。
張江的那次畫展大獲成功,所有參展作品幾乎被法國人“一搶而空”。
最后,法國媒體對張江的作品作出如下評價,“法國觀眾從張江的油畫中獲得最初的神秘感,而現在他們更多地認識到西藏人的生活與精神狀態,這是原始的生活和受到保護的文化,以及他們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