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一位飲譽海內的杏林巨擘,其晚年的主要精力不在中醫臨床,而是為轉換社會的道德風氣而奔走呼喚,從治病到"醫心"完成了他個人的傳奇跨越。
他就是裘沛然。
筆者和裘老相識二十年,在他生命的最后四年又和他過往甚密,他的離去不僅對我是個噩耗,事實上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一個壞消息:通往上世紀的文化棧道又斷了關鍵的一節……
慷慨施援于水火
我們相差四十七歲,他卻于我有救難之恩,外界素來不知,此系首次披露。
1913年,裘老出生于浙江慈溪一個布商的家庭,幼時上過私塾和國學專修館,后又攻讀經史百家之書,于1931年考入上海中醫學院,在名醫丁濟萬診所臨床實習,又常請益于海上名家謝觀、夏應堂、程門雪、秦伯未、章次公諸先生,深得諸前輩青睞。
待到我們相識時,他已是卓犖大家,有了很高的社會地位:國家衛生部醫學科學委員會委員、上海市政協常委,上海中醫學院(后為上海中醫藥大學)專家委員會主任、上海市中醫藥研究院專家委員會主任……時為1988年,我所供職的雜志社要我寫他的專訪,見面在他的書房,話題不從中醫入門,反從古典詩詞切入,恰巧我亦有此好,可謂一拍即合,當然他的舊學造詣比我高多了,佩服之余也覺得奇怪,一位名醫的國學功底怎么也如此深呢。
交往三年后,我"出事"了。時為1991年。那個時代,我們國家對國際社會是不承認存在娼、賭、毒現象的,尤其對"毒品"現象諱莫如深,認為毒品的存在是一個國家的奇恥大辱。但是偏偏我當時經過一個月的滇西調查,證實了云南西部已淪為"金三角"的最大販毒走廊,整個云南毒品死灰復燃的現狀如火如荼,我那時還年輕,熱血沸騰之下撰寫了1949年以來第一篇長達五萬字的揭露國內毒品泛濫的報告文學《瘋狂的海洛英》,首發《萌芽》雜志后,又連載《南方周末》三個月,拉開了共和國禁毒報道的第一幕。
文章發表后掀起了驚濤駭浪,滇系部分報刊對我進行了長達一個月的批判,天天刊出文章,鞭撻我“捏造事實,對三千萬云南人民大潑臟水”;海外《明鏡周刊》和《星島日報》等紛紛轉載《瘋狂的海洛英》,面對境外媒體的競相質疑,國家有關部門一方面對外“無可奉告”,一方面馳電上海有關部門“嚴肅查辦”。
有人狠狠地傳下話來:這個人絕對不能在新聞單位工作,除名!情急之下,我找了裘老。裘老很鎮定地聽完我敘述,徐徐問道:他們指控你的核心“罪名”是什么?我答:嚴重失實。捏造云南毒品大流行的現狀。
他聽了笑笑,說,我有一個可靠的“病人”是云南高層,我相信他會告訴我實情……但你的問題是,你有采訪錄音和照片嗎。
我說有,有錄音,有專業的攝影。他想了一想,說,這樣吧,你們教委有位最高領導,我后天正好約他看病,你到時候來,向他當面陳述。兼聽則明嘛。
到了那天,我出現時,領導微感意外,裘老向他低聲解釋后,我陳述了新聞采寫經過,拿出了六盤錄音和大量戒毒所的照片。領導說,情況我了解了,裘老為你也打了電話,基本事實是有的……可能比你寫的還嚴重。不過呢,個別細節,你是不是有點“水分”?以后要注意,寫調查,就算是報告文學,也越樸實越好!尤其是國內第一次披露,這么天大的事情,……呵呵,世界震動,你知道我們的壓力有多大嗎!
此次厄難就這么過了,“除名”的事也不再提起,后來雖然有中央主要領導對《瘋狂的海洛英》的高度肯定并作出了批示,但若非裘老及早援手,則筆者很可能在獲悉“批示”以前就被終結、被“清除出新聞工作者的隊伍”了。
和裘老寫書的日子
十多年前,我們的談話總在他天鑰新村的住所進行,他的書房總是陽光燦爛而高朋滿座。
話題總會慢慢地從詩賦、歷史或文壇逸事而轉向孔孟儒學、轉向道德風氣。
事實上,經濟上去了,精神下來了。一說起當下社會的“坑、蒙、拐、騙”現象,老人就痛心疾首,甚至捶胸頓足,表現出極大的憤慨和憂慮。
我當時就覺得奇怪:一個人能像您這樣修成正果的醫林巨擘,已經非常了不起了,您還想醫治人的心么。
他說,是的,“已是人間經濟熱,乾坤正氣要弘揚”。和我們這個民族的、宏偉的人心工程比,醫者,小道也;軀殼強健而心靈已死的國民,是國之不幸。道德風氣這么差,社會要這么多健康的“病人”干什么?而拯救他們精神的良方恰恰就在他們所不屑的孔孟那里。他要寫本書,呼吁大家做個“合格”的人。
大概覺得我的舊學基礎還過得去,他便多次邀我擔任他的撰稿助手。
說實話,我覺得自己的水平,為他寫專訪,可以。但是,含英咀華,萃取孔孟的精粹而勸喻世人,洋洋二十萬余言,我自問能力大不能及。
失望之余,他轉延助手,從上海師范大學到浙江大學、到復旦大學、華東師大……時光流逝,輾轉四本草稿,皆不能滿意,難點在于:太專業了,讀者不看;太普羅了,裘老不干。事情就這么僵著,眼看時光荏苒,裘老心急如焚,2003年至2005年他四次召我長談,最后一次在“世紀酒店”對我攤牌:此事非你執筆不可。這件事,名利是沒有的,老夫九十多歲,生平從不求人,為天下蒼生計,請你出山,社會上,很多人高看你,但你讓我失望!
裘老的風格一向是輕聲說重話,這次也是輕錘重敲,我聽了頓覺羞愧而無地自容,想想他,九十多歲了,身居青云,早就可以花鳥自娛,安享榮華了,卻還孜孜于社會風尚,道德人心,圖什么呢。十年來,明知道他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我卻怕苦怕累地屢屢婉拒。說到底,怕煩。且無利可圖而已。
這是我一生最最辜負他的地方。直到他生命的最后四年,我們才走到了一起。2006年秋天,裘老牽頭,上海人民出版社的負責人李偉國,張耀偉,上海中醫藥大學的原黨委書記張建中,章原博士和我,組成了書稿的討論班子,由裘老厘定框架篇章和提要,由我和章原執筆。裘老晚年的居所,除了天鑰新村的老屋外,主要居住華漕陳家角的“茅廬”。
我們討論和碼字的地點,主要在“茅廬”。茅廬環境很好,前花木,后修篁,上下三層,通透敞亮。室內有電腦兩臺。
裘老邀請我和章博士常住茅廬,他那日本彈簧床,我至今想來仍覺得飄飄然。因搜尋和整理資料的需要,以及隨時記錄裘老腦中的電光石火,章博士在那里的時間更多些。
我倆于《論語》和《孟子》有點基礎,但離“著書立說,代圣賢立言”的水平還差,于是在茅廬,每天的日程差不多都是這樣開始的——
先由我評議新近的社會新聞,特別注重哄搶、亂倫、造假、詐騙、虐親一類的道德風化案,接著由我或章原引述網民的言論,然后裘老口引《論語》或《孟子》,結合案例,追古溯今,作人性演化的自由剖析,其引經據典的構架為:孔孟為緯,中國通史為經,偶引《中庸》、《荀子》、《墨子》以及西哲言論,關于孔子生平,主要參考《史記·孔子世家》和《孔子家語》,并不旁騖歷家集注,他說了,中國人的本原就在孔孟,“亂天下者必先亂是非”——后代的儒學著述,多為搖舌雜說,不是朝廷需要,就是一己私利,所謂“后儒多未醇”,都為各種隱匿的利益所驅而“潛移”孔孟,“默化”孔孟,無論出于善意還是惡意,日積月累,水滴石穿,到了“五四時代”,孔孟已經被扭曲到非打倒不可的程度了,從這個角度說,“五四”打倒的,已經不是原來的孔孟,而是早已出位離竅的“孔孟”了,我們為了喚回“中華精神的原住民”而還原孔孟,除了研究原著,還有更好的方法嗎?
那些日子里,裘老的大書房充溢著強烈的救世氛圍,網上的謬論,常常氣得他嘴唇發抖,眼睛瞪得很大,每遇此時,像換了個人似的,他精神勃發,指點江山,臧否人物,口授要義,孜孜講誦,所有的晚輩都覺得奇怪:這“老熊貓”(我們背后給他的綽號,國寶的意思)怎么了?九五老翁,一旦著書立言怎么興奮得像個小孩?
而他的“童子功”一旦“發功”,也委實驚人,首先讓我們知道,詩原來是真的可以“唱”的?!俺姟敝f,我們原來只在舊聞中見過記載,如今現場觀摩,覺得十分新鮮,天曉得那是什么調門,可能有昆腔的味道,也有京白的痕跡,反正那玩意兒來自私塾,浙江官話,細聽更像是一種“吟”,吟著吟著就像魯迅所述,“那頭就拗過去,拗過去了……”,保姆何玉桂同志反映,裘老看書常常通宵,有時候半夜里就“唱”了起來,很響,常常被嚇得背過去。
一部《論語》一萬五千九百字,他基本可以信手拈來,隨口背出,《孟子》三萬八千一百二十五字似乎不能全然背出,但也熟如家珍;史書中,“廿四史”他讀過一遍半,但最熟《史記》,很多段落也能背下來,因此,我們手錄筆寫地碼字休想“淘糨糊”,有時候困乏了,寫煩了,行文或引典難免想“混混”,想“疑似”一下,但總是被逮,簡直是揪著你改過來,一日以他的舊體詩《讀孟子后作》考我:“予少年時讀王荊公詩,王荊公寫道‘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句,詩中‘何敢望三字怎么解?”
我愣了一下,自作聰明地說,王安石自謙,不敢輕慢韓愈的意思吧?
“錯!”他聽了狡黠地笑了,一副抓住我們這一代軟肋的得意:“十個,十個答錯了!而且意思恰恰相反,其實,‘何敢望乃是不屑為之的委婉語,孟實勝韓遠甚,尤其是孟氏所創導之‘民貴君輕的人民至上思想以及‘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高尚人格境界。這樣的言論在封建統治社會中簡直可以驚天地而泣鬼神,韓愈有這樣的思想嗎?王安石之尊孟輕韓,意在斯乎!”
《人學散墨》的最后成稿,前后寫了近兩年,兩年期間,裘老精神一直很抖擻,除了有過一次腹瀉和發燒外,幾乎沒病,比我們還強健,有位市領導因此而暗示我們:多磨磨,別寫得太快……
崇高的使命感,居然能使一盞衰微的生命之燈重新煥發出奪目的異彩,文史哲的歷史也許從此添上一段佳話。
那時我們都覺得,以現狀論,他活一百歲(期頤之年)一點問題都沒有。
2008年歲末,《人學散墨》終于出版。他贈我小詩一首:舊稿疑多紙上塵,得君洗練始堪珍。自慚儉腹無文采,青眼高歌望故人。
和裘老寫書的日子,現在特別令人懷念,“茅廬”的燈光將永遠閃耀在我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