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飛

幾個香港教授哈哈一笑,說內地教授你外行了,教授也不過一種職業而已,正因為錢多,必須消費,哪里又有時間讀書呢?到頭來,大學教授只發論文不讀書,也就成司空見慣的事情了。
大概是因為自己這十年來一直身處大學的緣故,再加之為自己所規劃的職業發展,讀書成為了我每天必修的功課,書店和圖書館也成為了我平時去得最多的地方。書讀得多了,就自然會被朋友套上一個“讀書人”的大帽子,然后再殷切地附加一句,這年頭,堅守的讀書人已經不多了。
這句話如若仔細推敲一下,似乎不僅僅只是在感慨浮躁升騰之下讀書人的諸種不易,更有種將象牙塔里謀生的人等同于讀書人的想當然。在很多人看來,做學問的必然都是皓首窮經,必然都是嗜書的“癮君子”;而大學,因為其獨有的人文主義氣質和豐富的圖書館資源,也就成為了所有讀書人心目中最值得向往的讀書場所。如果每天的工作就是隨心所欲地讀書、信手拈來地讀書,豈不快哉?
然而在我看來,這樣的“快哉”只不過是一個對于大學和大學教授這份職業過于善意的臆想罷了。隨著在學院的圈子里待得愈久,我反而愈加深感“讀書”是一種痛苦,而且這痛苦正在侵入肌理,大有漸入骨髓的趨勢。當每天埋首于成堆的資料和書本之中,僅僅只是為了完成一篇研究性文章的文獻綜述而機械式地找尋自己所需要的論點和論據時,我開始明白,我只不過是魯迅筆下的職業讀書者罷了,連半個讀書人都不是!魯迅曾將讀書分為兩種,一種是職業的讀書,一種是嗜好的讀書。所謂職業的讀書者,讀書并非因興趣而發,而只是一項不得不完成的任務,有微妙的利害關系,有排他的功利性,也有現實的緊迫感——文章發表當為首要,這關乎是否可以保住飯碗,是否可以獲取職稱資格乃至終身教職。于是各種為迎合發表的“快速通道”、八股模板,乃至抄襲剽竊應運而生,而各種占山為王的學霸學閥也成為資源利益分配之下人人擠破了腦袋溜須拍馬的學術主角。這樣的讀書,充其量只是為了給個人的名片添幾個頭銜,給大學的門面鍍一層薄金,而其累加的破壞力卻難以忽視。蔡元培先生1918年曾強調大學“為純粹研究學問之機關,不可視為養成資格之所,亦不可視為販賣知識之所”。然而遺憾的是,蔡先生理想中的大學治學之精神而今早已失魂落魄,大學獨立之風骨亦已蕩然無存,“養成資格之所”、“販賣知識之所”反倒比比皆是。
后來我選擇來到香港,曾希冀這里可以不受各種既有潛規則的約束,自由地去讀書。跟內地相比較,香港的學術規范自不待言,學術資源更是有著天壤之別,而內地學界的種種痼疾也因“一國兩制”擋在了門檻之外。然而幾年的香港學院生活待下來,卻感覺香港的大學在制度上的僵化,以及過于強調教授職業本分之后在文化創造性上的束縛(即香港人常掛在嘴邊的“打工仔”心態)。因為與國際接軌的緣故,只有發表在英文核心期刊上的論文才能被接受為著作成果,所有中文作品,乃至包括書著,都只是個人興趣之上的添頭。
我突然發現我又陷入了另一個囹圄之中,每日的工作就是寫一些洋八股,而香港整個大的學術氣氛,則是關注于眼下所見的利益得失,至于文化上的承擔、精神上的探索,都被束之高閣。北大中文系教授陳平原曾在一則關于讀書的小文章里描述過自己在香港訪學時的親歷:內地文學教授羨慕著香港大學里那兩岸三地、古今華洋皆可觸及的圖書館藏,加之優厚的薪酬待遇,自然想當然地認為這里是做學問人的閱讀天堂,可惜做學問并不意味著必然熱愛讀書,大學也不是閑情閱讀的必然場所。幾個香港教授哈哈一笑,說內地教授你外行了,教授也不過一種職業而已,正因為錢多,必須消費,哪里又有時間讀書呢?到頭來,大學教授只發論文不讀書,也就成司空見慣的事情了。
當然,這并不是說讀書就必須囿于象牙塔之內兩耳不聞窗外事,但至少,讀書得有一個底線和自我,有自主的獨立選擇,有“沉潛往復,從容含玩”般只求閱讀的簡單樂趣在,而非僅僅只是為稻粱謀的勉強。我熱愛讀書,但也看到自己的痛苦。我想著治愈這份痛苦,想著做一些堅持,甚至如果可能,還想著通過個人的閱讀與思考以分擔他人的痛苦和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