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誣告陷害”的區委書記

季天琴

這是一個足以引發無限想象的事件,也是一個足以引發無限想象的時代。今年6月,佛山市檢察院開展了“舉報宣傳周”活動,并把此案列為正面報道的素材。然而,貪污、金錢、情婦、官場斗爭,這個一直沉寂的案子以令官方意外的方式吸引了公眾眼球。

“區委書記被盜460多萬、賣官、私設小金庫”成為當地街談巷議的話題時,佛山市高明區區委書記馬亮照當天就知道了有人在網上“污蔑造謠”。

區委宣傳部每天實時監控網上輿情,尤其跟本地相關的網帖,何況這次的話題還是針對本地的“一把手”。

當地宣傳科長吳建輝稱,按照慣例,他們將輿情立即匯報給區委辦公室和市宣傳部。

馬亮照向《新民周刊》記者證實,辦公室通知他后,他向佛山市紀委報了案。

“報案為什么找紀委,而不是找公安局?”

“我是組織上的人,個人事情一概交給組織處理。”

通過當地宣傳部門官員的手機,記者和馬亮照對話了10分鐘左右,“組織”是這個官員口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面對質疑,馬亮照的回答不是“相信組織”,便是建議記者去找“組織”。

這個“組織上的人”報案后,2009年10月2日、4日,女商人梁偉雄和中學教師林建波以涉嫌誹謗區委書記馬亮照,被高明區分局拘留。

在兩人被拘后,副區長梁瑞強被佛山市紀委雙規,并因涉嫌誹謗罪,于10月21日被高明公安分局刑事拘留,后與梁偉雄、林建波同時以“涉嫌誣告陷害罪”被批捕。

這是一個足以引發無限想象的事件,也是一個足以引發無限想象的時代。今年6月,佛山市檢察院開展了“舉報宣傳周”活動,并把此案列為正面報道的素材。然而,貪污、金錢、情婦、官場斗爭,這個一直沉寂的案子以令官方意外的方式吸引了公眾眼球。

目前,此案已移送市檢察院審查起訴。與兩個平頭百姓不同,副區長梁瑞強除了誣告陷害,還涉嫌受賄罪。

“書記失竊”的三個版本

從高明區委區政府大院旁邊的小道走

進去,很快就能找到健力街2巷的海關宿舍。在雨水充沛的華南地區,這棟樓被洗刷得十分清爽,看起來也是小區里最好的一棟樓。

這樓保安嚴密,樓下是可視的門禁系統。兩年前,6號2梯301號的住宅里發生了一起盜竊案件。這樁盜竊案很快演變成一個講不清的故事,一個猜不透的謎。因為這里是區委書記馬亮照的家。

宿舍區有24小時保安人員值班,而且出入口安裝了全天候視頻監控錄像。以至于事發后,當地網友在論壇上深表疑惑:“小偷這么巧找到他家?”

這個充滿了張力的故事,到目前為止,有三個版本。

第一個版本來自那封名為《書記情婦聯同情夫盜走保險箱》的網帖。副區長梁瑞強被認定為此帖的主謀。

帖子里說,2008年6月25日,區委書記馬亮照的家中離奇失竊,案發一周后的7月1日,馬亮照才指派其司機吳某報案,被盜物品含港幣460多萬元、價值70多萬元的哈蘇牌照相機一臺、價值約1.2萬元的惠普手提電腦一臺,合共500多萬元。

此外,該次盜竊為馬亮照的情婦帶路,由其情婦伙同3個老鄉作案,干警現場勘察,發現住宅全部門、窗沒有敲撬痕跡,失竊物品僅有一個重達400多斤的保險柜連同柜內物品。

最終,馬亮照意識到事態嚴重,要求銷案。迫于壓力,刑偵大隊以案件難以定性為由,直至發帖時仍未結案,并對外宣稱涉案金額僅為6萬元。

該版本的結局中,小偷的日子過得很滋潤,不僅被釋放,還“攜著巨款盡情享樂”。

第二個版本,來自記者獲得的一份文字資料。

該份資料中稱,事情由馬亮照的江西女朋友及其老鄉所為。3個小偷共在馬亮照家中盜得現金200多萬,回去之后各分得70多萬。后因一小偷在深圳作案時被抓,為了立功,供出了馬亮照家的盜竊案,深圳警方通知佛山高明區公安,于是馬亮照讓司機吳某去報案。

材料里還透露,負責此案的是高明區刑警隊的嚴某某。竊賊梁根云落網后,交出8萬元私了,然后被放,對外公開稱6萬元。等到2009年,隨著網帖鬧出來的壓力,梁根云又被抓了回來。

這個版本同樣無法坐實。記者曾試圖約馬亮照見面,探討這份材料的可信度,不過,馬書記拒絕了當面采訪的要求,稱“相信組織,相信自己”。

“涉及到你的私生活,也要去找組織嗎?”

“個人再大的事情也是小事,地方事情再小也是大事”,馬亮照稱。

關于小偷梁根云的確切消息是,他確于2008年被逮捕,不久便被取保候審,2009年9月9日被羈押,一周后又被逮捕,并于今年3月被判處有期徒刑7年,上訴后維持原判。

梁根云的重新歸案,正是網帖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

第三個版本來自于官方的澄清。2009年9月7日,佛山市紀委、市公安局在佛山市高明區召開通報會。

通報稱,馬亮照住宅確實曾失竊,但經公安機關偵查,案發時間應當是2008年7月1日,只是被盜6萬多元現金、一部手提電腦、一部手機。此外,經現場勘查,作案人系暴力破壞防盜門鎖,入內盜竊。

不過,這份通報令人可疑。當地紀委確認馬亮照被偷,但是梁根云的判決書上卻說偷的不是馬亮照,而是其司機吳明偉。

地方紀委和法院的說辭,到底哪一方才可信?

在官方澄清的版本中,小偷被繩之于法,“高明分局已經于2008年8、9月先后抓獲犯罪嫌疑人梁某等3人”。

不過,梁根云的律師確認,目前此案的其他犯罪嫌疑人都沒抓到,證詞里只有梁根云一人的口供。

真相在別人的手里,方式也掌握在別人的手里。高明區分局誰受理的書記被盜案?6月25日,記者試圖進入高明區公安局采訪,被攔住了大門外。

或許,真相只能在想象當中。

被帶走的那一晚

女商人梁偉雄沒想到自己即將成為一個涉嫌誹謗、誣告陷害案的突破口。

她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覺,同時不見的還有家中一輛閑置的奧迪Q7。

雖然出事前手機已經經常出現噪音,但是她并未意識到陰影正在向自己走近。她只當那是信號問題,也全然沒注意到有一個攝像頭,正對著自己的辦公室。

在她失蹤的當晚,親朋好友就差點把佛山市高明區這地方翻過來了。尋找梁偉雄的隊伍里,除了她的老公,還有高明區的副區長梁瑞強。

梁瑞強給區公安局長梁恩球打了個電話,對方說,不知道這么個人,局里也沒帶走這人。

于是,親朋好友們便擔心她被綁架了,大家打了110辦案。

還好那輛奧迪Q7里有定位系統,可以根據定位,先找找車在哪兒。結果,車在另一個區的公安局大院里。

副區長梁瑞強知道事情不妙,對身邊人說:最近你們最好當心點。

這個副區長深知斗爭的邏輯,他的預感很快成為現實。不久,高明區公安局的警員給家屬打來了電話,稱既然報了綁架案,那現在就通知一下,梁偉雄在局子里。

第二天上午,梁家中以及辦公室共3臺電腦被高明區公安局抄走。這天是2009年10月3日,正值十一放假。

在電腦被抄走以后,家屬才收到高明分局的拘留通知書。在這場網帖事件中,女商人是副區長梁瑞強的馬前卒。梁偉雄之所以被卷入這場風波,當地公安機關的一份文件稱,這是源于“梁瑞強遂萌生出報復陷害馬亮照的念頭”。

該份文件還介紹區委書記和副區長的恩怨,“2009年3月,高明區區委書記馬亮照委托佛山市審計局審查高明區恒達交通投資有限公司的賬目,由于梁瑞強分管交通工作,他認為馬亮照此舉是針對自己”。

不過,有知情人稱,這是利益之爭,“區委書記個人可以委托審計局,這有什么依據?”

此后雙方恩怨的發展,根據官方的版本是這樣的——“梁瑞強將報復陷害馬亮照的想法告訴私交甚好的朋友梁偉雄。除了梁瑞強積極收集以外,還要求梁偉雄想方設法收集馬亮照的負面消息,并教唆梁偉雄要以不同口吻分層次多角度寫舉報信,然后將舉報信寄到各級紀檢部門。”

36歲的中學教師林建波,因文筆不錯,成了梁偉雄的“槍手”。

林建波的文學才能一直都在影響他的命運。多年前,中文系畢業的滄州中學教師林建波被借調到教育局,為當地編撰《高明年鑒》。不過,這一次,他倍受賞識的文筆,卻給他帶來了牢獄之災。

“一個鄉下中學的老師,沒人幫忙怎么可能調上來?”據稱,林建波之所以愿意替梁偉雄操刀,還是出于人情世故。

2009年10月4日晚上6點多,當天正是中秋節,為了慶祝一個親戚買車,林建波的一家都還在飯館的包廂里。

身著便衣的6個警察輕易地定位到了林建波的所在地。他們在包廂外面等到了林建波。等到林弄清楚眼前人的身份,他開始臉色蒼白。不過,他未有任何反抗,像一只逆來順受的綿羊一樣接受了自己的厄運。

梁偉雄的出事,可能讓他早有預感。

隨后,警察去了林家,抄走了家中的電腦。臨走時,他們留下了拘留通知書。

香港發帖都能逮到

2009年4月,梁偉雄發出了第一波舉報信,舉報馬亮照和某鎮委書記存在買官賣官的問題。

官方版本稱,這份材料由副區長梁瑞強在電話中口述給梁偉雄,梁偉雄找到林建波,讓其整理成5封不同的舉報信。

4月底,梁偉雄在10天內將5封舉報信先后寄到佛山市紀委、佛山市委組織部和廣東省紀檢等3個部門。

6月初,梁偉雄再次將舉報信寄到佛山市紀檢部門,舉報馬亮照利用職權助其兒子做煤渣生意,并要求當地的陶瓷公司將煤渣以每噸38元的低價售賣給其兒子,如果不合作就將該公司淘汰關停。

梁偉雄還曾和梁瑞強談到馬家失竊的傳言。梁偉雄表示,之前也聽他人說過此事,是馬亮照的情婦連同其情婦的情夫所為,外界盛傳馬亮照被盜保險柜里有大量來源不明的現金,從6萬元人民幣到460萬港幣不等。

公安局的文件稱,“梁瑞強聽到讓梁偉雄將該事寫成舉報信,并要求被盜金額的數量按外界所傳最大的寫。”

2009年5月,梁偉雄舉報馬亮照在高明區經貿局設了個“小錢柜”,并將里面的錢私用。

不過,這些舉報信并未產生預期效果。于是,這場舉報風波最終走向了網絡發帖。林建波最終操刀寫成了兩個網帖,分別為《書記情婦聯同情夫盜走保險柜》、《區委書記授意情人大肆斂財》。

這些網帖辭藻斐然,甚至以排比的方式揶揄馬書記,“任職期間,授意佛山海關駐高明辦事處巧立名目征收貨柜入場費,巧奪天公設置區直機關小錢柜,巧舌如簧侵占賬戶資金。”

考慮到“天涯”和“貓撲”的影響力較大,梁偉雄將帖子帶到香港,委托朋友馮永洪在香港上傳到這兩個網站。

不過,該帖在天涯很快被刪除。馮永洪發現原標題發不了帖,于是就改用了其他標題。據公安局統計,“馮永洪一共在‘天涯和‘貓撲上傳誣告陷害馬亮照書記的帖子八篇”,帖子名目包括《高明一哥巧立名目套取非法收益》《人奸正道是……高官》等。

不過,馬亮照至今仍身居高明區委書記一職,說明了“組織”對馬書記的愛護和認可。

2009年9月,佛山市紀委、市公安局在佛山市高明區召開通報會,市公安局譚熾榮副局長,市委黨委,市紀檢書記楊曉光,市紀檢副書記喬平到場。

在這份《佛山市紀委、市公安局通報網傳馬亮照有關問題的調查情況》的文件中,紀委和公安局否認了馬亮照被盜百萬、利用工程搞腐敗的問題。

“小錢柜”是有的,共是703萬,分十幾筆去向,海關辦事處與區經貿局設立專用帳戶,經查,“該‘專用賬戶的全部資金分別以轉賬和提現金的方式劃至多家相關單位”。

在另一方面,馬書記自己的報案便順利得多。2009年8月,被網帖“造謠誹謗”他委屈地向佛山市紀委報案,8月21日,佛山市紀委將此案轉辦于高明區分局。

時隔不久,在十一黃金周,副區長等3人便失去了人身自由。

那個發帖的香港人馮永洪一度也被找回來做筆錄,“哪知道內地這種搞法,他嚇都嚇死了。”

“黨性差、能力弱”

網帖事發后,有個ID上網發帖為馬亮照力證清白——“因為是樓上樓下的鄰居關系,認識馬書記已經有十幾年了。……他一直是我眼中樸實的政府公務員,健康作息的學習好榜樣。”

這個ID,在高明當地論壇被不少人唾罵為“樓上樓下馬屁精”。

2004年,佛山市民政局長馬亮照任職高明區區長。2007年2月至今任職高明區委書記(正處級)一職,同年,潘志文和梁瑞強從順德調至高明,擔任區長和副區長。

佛山市高明區位于珠江三角洲腹地,東北界臨西江下游,與南海、三水隔江相望,素有魚米之鄉之的美譽,也是廣東的僑鄉之一。

在高明民間,潘志文的聲譽和威望都不錯,去年高明試圖搞垃圾焚燒廠發電,引起當地老百姓的“散步”,潘志文適時停止了項目的上馬。

潘志文被調離后,高明當地網民在論壇上蓋樓挽留。不少人也稱,“潘志文抓經濟工作很專業”。

同時,主管交通的副區長梁瑞強,也給當地人士留下了專業的印象。知情人士說,梁瑞強對于那些公路建設的數據記得非常清楚,根本不用看講稿就說得頭頭是道。

如今,副區長梁瑞強成了犯罪嫌疑人,區長潘志文則于今年年初降半職,調任佛山市政府副秘書長。

電話打到當地人士的家中,大家一聽是采訪事關馬亮照,馬上緊張地說:“你找別人吧。”

還有人對“幫不上忙”略表歉意:“畢竟我們還要在這工作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