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喬
從古以來,寫人物的好文章多矣。史傳要推司馬遷,軼事筆記要推《世說新語》。現代作家寫人物,孫犁、張中行,我尤推重。還有一位擅寫人物的王春瑜先生,我也甚為推重。
我管王先生叫“老王”。這是20多年前,他微時我對他的稱謂,現在他有了大名,我仍未改舊制。我常常回想起當年在他的“土地廟”(他給其陋居取的嘉名)里與他結識的情景,有點溫馨,也有點蒼涼。

《悠悠山河故人情》,王春瑜著,商務印書館2010年8月版,32.00元
老王擅寫的人物,不在歷史名人,而在故交、親人、師長、同事,都是親密者、身邊人,多數是已經故去的人物。過去讀老王寫人物的文章,都是散見的零篇,如《學林漫錄》收入的《秋夜話謝老》,《人民日報》刊載的《望斷南天——懷念譚其驤師》。最近,商務印書館出版了老王的《悠悠山河故人情》一書,收進了到目前為止他所寫的所有懷想故人的文章。這是閱讀老王這類文章的最好文本。
老王是史學家,他寫人物,有厚重的滄桑感,有結實的評騭;他又是作家,文中總透出才氣,時時揮灑出絕妙好詞;他有過“文革”中因“炮打”張春橋而經歷的磨難,故文章風格有骨力,行文中見思想。老王會看人,品鑒人物有獨到的識力,能做出睿智的判斷。老王記性好,常能克隆過往故人的歷史細節,這使其文章有了一定的文獻價值。老王對魯迅的“無情未必真豪杰”一語高度認同,他自己便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讀他這本書,我感覺他的親情、鄉情、友情和愛國情,猶如旺泉,從字縫里汩汩流出。
老王寫的故人,絕大多數是儒林中人,有教授學者、名家耆宿,也有三家村學究、落魄小知識分子。合而觀之,仿佛是一部“新儒林外史”。
吳敬梓的《儒林外史》是諷刺士人的,錢鍾書的《圍城》,也是揶揄讀書人的,可謂“后儒林外史”。老王寫儒林則大不同。他尊師,真的是把恩師先哲放在了“天地君親”后面的那個崇高位置去景仰。《師情》是他書里的一大章,寫了十幾位老師,既有大名家,也有發蒙老師。在為陳守實先生百歲誕辰寫的文章中,他寫了“獻吾師”四言詩:“小子不敏,幸立門墻;辱承親炙,恩澤難忘。師之高風,燭照煌煌;師之亮節,山高水長。”對其他的老師,他也抱著同樣的敬重態度。老王也重友,《友情》在書里也占一大章。他對朋友,用土話講,叫作“夠朋友”,文雅一點說,叫作“有點俠骨柔腸”。他愛替別人講公道話,幫人于艱難之中,對師友的滴水之恩絕不忘報答。老王對師對友,完全是一派孔孟之道。
中國士人有許多優良傳統,自強不息,求真求實,憂天下,有骨氣;但也有糟糕的一面,奴性、卑怯等。老王筆下,這些都寫到了。這些文字,我認為極可貴,因為記的都是史事,是實例,不是空論,不是小說家言。這是中國士人好壞傳統的實證。
士可殺不可辱,看重自己人格的士人,都會堅守這條高貴的原則。陳守實即如此。《守老二三事》記云,50年代,有位“左”的干部要陳守實交代所謂反動思想,“守老當場拍臺子說:‘你就是用手槍對準我,我也不會交代!’”這很像聞一多。但這種情形,在經過若干年的政情變遷之后,在知識界就很少見了。這條材料,反映出陳先生的骨氣,也是當時中國知識界政治生態的一幀側影。
《憶周予同先生》記云,周先生幾次在課堂上笑著說:“中華民族的特點是什么?我看是吃飯、養兒子。”聞者大笑。周先生說:“我不是隨便說的。中國儒家最講究‘民以食為天’、‘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兩點對中國歷史影響太大了,確實成了中華民族的特點。”這本是實事求是的深刻見解,但在“文革”中被扣上“污蔑中華民族”的帽子。周先生這種語言風格其實很像魯迅,舉重若輕,片言解惑,沒有什么不好,而是很好。要是扣“污蔑中華民族”的帽子,那《阿Q正傳》就該查禁了。
老王也記下了某些士人的缺點。黃仁宇先生,大名鼎鼎,抗戰時在抗日名將闕漢騫麾下當過少尉排長,學術上很有成就。老王在《憶黃仁宇先生》一文里,寫了與黃先生的友好交往,恰當評價了他的學術成就,也寫了他的毛病。老王曾與他在哈爾濱開過一次國際明史研討會,在會上他不談明史,大談所謂“五百年大循環”的“大歷史觀”,聽者甚感無味。別人反駁他的某些觀點,他竟跳起來,蹲在沙發上侃侃而談。吃飯時,又為一件小事大發脾氣。老王說,似黃先生這般言談舉止,在國際學術會議上從未見過,真是大開眼界。但是,當有的參會者酷評“黃仁宇簡直是個兵痞”時,老王寫道:“這有失溫柔敦厚之旨,我不贊同。”
在文末,老王是這樣寫的:“哈爾濱會議一別,與黃仁宇竟成永訣。人是復雜的。在我的片段印象中,黃仁宇是一個保留著舊軍人不良習氣的性情中人——盡管他在史學上有不少建樹。”我非常看重老王的這篇文章,因為寫的是親歷親見,且瑕瑜并書,這才是真實的黃仁宇。我認為,這篇文章可以作為評述人物的一個范例。
《世說新語》寫魏晉人物,寥寥幾筆,人物的性格、神態、思想,躍然紙上。其中尤以人物語言最能見人風貌。在老王筆下,一些人物的語言,也頗有《世說》人物語言的魅力,簡直可以補入《世說新語》,可以作為“新《世說》”來讀。
尹達先生曾論“文革”曰:“文革是什么?就是讓我們洗澡,互相都看見了,原來你有一個鳥,我也有一個鳥!”有人說這是“惡攻”,老王則評曰“石破天驚,可以傳世”。若依《世說》的分類,此言可以歸入《捷悟》類。
譚其驤先生對“左”深惡痛絕,老王曾問他對三位故人的評價,他分別回答:“左”、“也左”、“更左”。雖一二字之評,卻力可入骨。“左”,不一定人不好,但如果確是“左”,也不必諱言。依《世說》,此評可以歸入《識鑒》類。
周谷城先生曾給復旦學生講過他會見毛澤東的情景,談及對毛的印象,贊曰:“主席生龍活虎般的姿態!于學無所不窺!”雖只二語,卻描畫出毛澤東當年之風神。依《世說》,此語可歸入《容止》類。
王毓銓先生是當年響應周總理號召歸國參加新中國建設的海外知識分子,回國前,他的老師胡適告誡他:“你回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批判我,否則你難以立足。”這是典型的胡適風格,清醒、大度,殷殷愛護自己的學生。依《世說》,此言可以歸入《雅量》類或《政事》類。
尹達先生故去,老王著文曰:“作為后輩,我要向九泉之下的尹老說:放寬心,好生安息。不要為‘左’過、整過人難過,那個年頭,不‘左’、不整人的不就成了國寶?”悼文直言死者過失,實不多見,然入情入理,死者形象不降反升。依《世說》,既可以入《傷逝》類,也可入《政事》類。
老王常記下與他交往過的一些臺港人的言談,使我們得以窺見隔膜已久的同胞的一些情狀。一位臺灣退伍的國軍老營長對老王說:“什么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爬雪山,過草地,是根本沒有的事!實際上,就是在我老家大別山里轉來轉去而已。”老王聞后大笑,驚其迂腐,也感嘆兩岸隔膜之深。此國軍營長之言,依《世說》,可入《簡傲》類或《輕詆》類。
名人咳唾,常似珠玉,若隨風而逝,甚為可惜。老王拾珠摭玉,讓我們仿佛親聆到名人的談話,閱讀到現代《世說新語》。
讀老王懷想故人的文章,曾幾度欲墮淚。為人物的遭遇,為人物的悲劇性格,也因老王那泛著淡淡哀傷的文字。古人說,讀《陳情表》不流淚為不孝,讀《出師表》不流淚為不忠。我覺得,若讀了老王筆下那些感人憾人的情節而不為所動,至少是個情感稀薄的人。
顧誠先生是一位甚有成就的明史學者,老王的至交,因做學問太苦而短壽。老王曾勸他戒煙,改掉夜間工作、白天睡覺的習慣,諫言說得很重:“毛澤東也是陰陽顛倒,夜里不睡白天睡。但人家是‘老子天下第一’,你有他的條件嗎?你甚至沒有魯迅的生活條件,而魯迅活多久,你是很清楚的。”但顧誠“聽不進去,繼續在熬夜、濃茶、抽煙、失眠、安眠藥中惡性循環”。一次開學術會,老王與顧誠同室,老王回憶說:“我夜半醒來,他還沒睡著,靜靜地躺在床上,看上去,真是形容枯槁,他有時劇烈地咳嗽著,表情痛苦,我很揪心,但又無可奈何。”老王的這段文字,連同我見過的顧先生,長久地留存在我的腦海里,令我辛酸。其實,中國的很多知識分子都是如此,像魯迅和顧誠那樣,不享受,光用功,有成就,但短壽。成就是拿命換來的!
老王寫人寫得那么細致,我總琢磨,他怎么就能記住那么多事呢?記憶力好,當然是重要原因。但我想還有兩條,一是老王是史家,“聞事輒錄,史家之學”(文廷式《聞塵偶記》),他有記事的素養;再有,就是老王心里總裝著別人。我與老王交往多年,這點是深深感受到了的。記著別人,才能寫出關于別人的細膩文字。
老王懷想故人的文章,末尾部分往往最攖我心,令我戚然、嘆喟、遐想。這部分文字,大概因為是全文情緒的總括,故往往情至深、文至美,值得吟味再三。
《送別何滿子先生》末尾寫道:“何老走了。據說天堂的路很遙遠。我看何老未必在乎天堂。如果他地下有知,一定慶幸與他的知友王元化、賈植芳二老重聚,把酒論文壇,論天下,劇談終宵,‘不知東方之既白’。”傷感之中含著魏晉人的曠達。這種曠達,其實既是何老的,也是老王的。
《憶周谷城先生》的末尾:“周谷老是史學家,也是哲學家。得知他逝世的消息,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哲人不再。是的,像一片葉落,像大海退潮,像星辰隱去,像鐘聲漸遠,周谷老走了,走得那樣平靜。他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但永遠也不會從這個世界消失。”不只是文辭美,更是境界美。的確,周谷老的大名確如悠遠的鐘聲,不斷地飄入人們的耳鼓。
古代的諛墓文,拔高墓主,強作悲傷,透出一股迂腐氣息。現代的悼詞也常常透出八股氣,或是竟寫上“享受副局級醫療待遇”之類的文字。老王的悼亡文章則是情真意切的美文。在一篇悼文中,老王引用了魯迅這樣一句話:死者如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正死掉了。老王是真心想讓他所寫的人物能埋在活人心里的。
老王雖是個高級知識分子,但平民意識頗重。他對權勢人物從無卑順心態,對小人物則表現出足夠的尊重。老王寫人物,除了寫精英人物,也常寫小人物,寫得還很用心,文字間傾注了深情。正可謂談笑多鴻儒,往來有白丁。
在《韋大先生》一文里,老王寫了一位鄉村塾師,在1960年的饑饉年代,招待過自己一頓飯,令自己終生難忘。“桌上擺著兩碗大麥片飯,一碗咸肉,一盤炒韭菜,一碗蟶干湯。韋大師娘不上桌,卻一再要我多吃菜,韋先生則連連說:‘菲薄甚矣,又無酒,務望海涵。’”老王知道,“這一碗飯就得花去老兩口的一天多口糧!”飯后,韋先生嘆息說:“我將與草木同朽。”并做了一副自挽聯貼在家中。不久便真的死去了。“他終于未能走出那個特殊年代的死亡線。”讀著老王這些感人的文字,一個窮苦、善良和潦倒的鄉村塾師的模樣,呈現在我眼前。這是一個時代的留影!寫小人物的文章,還有《哀小陳》、《新四軍大哥》等多篇,都是感人的文字。
老王何以平民意識重,尊重平頭百姓?我想,這首先因為他懂得唯物史觀。《韋大先生》第一句話是:“人民是歷史的主體。但人民的絕大多數,從來都是默默無聞的。”他不僅尊崇人民的主體地位,而且有意識地把平民百姓的事跡留在載記之中。他平民意識重,還應與他本身就是農家子弟有關。老王在書里詳寫過他貧寒的家境,這種家境使他對下層人民有一種天然的感情,有更多的了解。所以,他筆下的小人物形象都是有血有肉的。老王能以一介農家子弟成為有成就的史學家、作家,這讓我想起楊昌濟先生的一句話:“農家多出異材。”
我與老王相交多年,深感他是個有俠骨的人。什么是俠骨?就是有正義感,疾惡如仇,遇不平事敢于拍案而起。讀老王的文章,常能感到一股俠義之氣。
老王讀了《王元化先生學術年表》所記的彭柏山事略以后,感慨系之,在一篇關于彭柏山佚文的按語中,他激憤地寫道:“走筆至此,眼前不禁又浮現出郭猛烈士莊嚴、巍峨的紀念碑。可是,又有誰會為他的出生入死、軍功卓著、后蒙冤而死的戰友彭柏山立紀念碑呢?我看柏山還不如當年與郭猛一起戰死在日寇的槍口下呢!嗚呼,柏山忠魂何處覓?思之不勝感喟,又何言哉。”這是在為英杰討說法,為冤魂鳴不平。如此仗義文字,一如路遇強人凌弱,挺樸刀就上!想必讀此文者都會為彭柏山的命運悲嘆。
老王曾寫過一篇雜文《新編孟子》,王元化先生讀后告訴老王:“正感到很悶氣,你的這篇雜文,真給我出了一口悶氣!”我未讀過此文,但從標題和王元化的話可以想見,這必是一篇揚正斥邪的魯迅式雜文。老王當年反張春橋,后來又寫出警世文章《萬歲考》,也都是他有俠骨的表現。
老王所以有俠骨,我看與他的底色有關。他的父親“性耿直,急公好義”,母親“憐貧惜幼”,“曾為新四軍做鞋”。(《父母碑文》)老王自然受到父母熏陶。老王家鄉駐過新四軍,幼年老王不僅親身受過新四軍的呵護,也受到了革命影響。9歲時他曾在抗日兒童團成立大會上講演,并當選為兒童團文娛委員。由此可見,老王還是個抗日的“老革命”呢。老王雖非中共黨員,但相信馬克思主義。他曾與我說過,歷史評價需要馬克思主義。這些經歷和思想背景,都構成了老王“泛紅”的底色,構成他一生耿直、有俠骨的基礎。
讀這本《悠悠山河故人情》,最好能配讀他的《中國人的情誼》一書(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是一本研究歷史上中國人交誼傳統和交際狀態的學術著作。兩書的區別是,《悠悠》全是記事,且是老王的親歷親聞,《情誼》則主要是對歷史材料的分析和論說。老王是肖克將軍主持的《中國文化通志·交誼志》的著者,在研究交誼史方面,老王是個領先的專家。讀了《情誼》,我能看出,老王為人處世的許多表現,都是繼承了中國人優良的交誼傳統的,而且是自覺地繼承的——這是一種“文化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