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吉
南宋紹熙五年秋,湖南安撫使朱熹被任命為煥章閣待制。這位65歲的理學領袖,從長沙出發,一路徐行,終于在10月初抵達行在臨安。進城之前,朱熹與專程出城迎迓他的士大夫們聚集六和塔下,對當時的朝廷形勢做了一番討論。

但近年來史學大家余英時先生對聚會的地點六和塔卻頗有懷疑,并提出新解。他說:“經過詳細考證以后,我現在完全可以斷定,六和塔不是指臨安城外的建筑物:他是一個因塔而起的一個通俗地名?!彼J為《年譜》中所說的六和塔,實際上是指“六和塔地區”的官方驛站浙江亭,“這才是永嘉諸賢出城迎迓朱熹而展開論辯的所在”。余說見于《朱熹的歷史世界》(三聯書店2004年8月版)第十章“孝宗與理學家”中的《附說二:六和塔與浙江亭》。
余先生的翻案可以成立么?檢核三復,我認為他的解釋過于牽強,難以令人信服。
首先,我們要搞清楚六和塔和浙江亭的位置。六和塔今仍在錢塘江大橋側龍山月輪峰開化寺內,浙江亭早已不存。余先生認為兩者“上下相望”,距離非常近。其關鍵證據,來自周密《武林舊事》卷七所引《德壽宮起居注》:“淳熙十年八月十八日,上詣德壽宮,恭請兩殿往浙江亭觀潮……自龍山以下,貴邸豪民,彩幕凡二十余里,車馬駢闐,幾無行路?!边@段文字屬于當日史官筆錄,史料價值極高。很可惜的是,盡管都提到了浙江亭和六和塔所在的龍山,但我們從中絲毫看不出浙江亭的具體位置,更不能據此推斷此亭就位于龍山腳下。
浙江亭和六和塔到底相距多遠呢?宋吳自牧《夢粱錄》卷十一“堰閘渡”條載:
浙江渡,在浙江亭江岸,對西興。龍山渡,在六和塔開化寺山下,對漁浦。
宋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三十九亦載:
浙江渡,在候潮門外,對西興。龍山渡,在六和塔下,對漁浦。
以常理判斷,兩渡之間肯定有一定距離,如果亭、塔確屬“上下相望”,則不應分設兩渡。而若能確定候潮門和西興的所在,那么浙江亭的位置也就不難推測。西興地名屢見于宋代文獻,今杭州對岸尚有西興鎮。但時移世易,地名容有變遷,尚不能貿然據此得出結論。田汝成《西湖游覽志》卷首“宋朝浙江圖”中,明確標有浙江亭,從圖中可以很直觀地看到,此亭緊靠渾水閘,就在候潮門、嘉會門之間的江邊,而宋之候潮門、嘉會門,即今南星橋、三廊廟一帶,又恰與今之西興鎮隔江相望。今日之地理,恰可為宋人記載之腳注,兩相印證,若合符契。至此,我們斷定浙江亭位于今三廊廟附近,而與龍山六和塔相去約八至十里,殆可無疑。
余先生認為,在宋代的文獻中,六和塔已經由具體的佛塔,演化成了塔下沿岸地區的稱呼,浙江亭就位于這一地區之內。我們知道,以著名建筑物指代其所處地點的用法并不少見。自隆興初年重建以后,六和塔就成為了臨安城南的地標性建筑,以此作為基準點來劃分江岸,進而以之指代附近江岸的小片區域,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但這一指代的范圍有多大,能否大到把十里之外的浙江亭也包括在內?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余先生又對宋代宰執的待罪地點做了一番考訂。《宋史·留正傳》載留正因為爭姜特立事而“待罪六和塔”,《趙汝愚傳》中說汝愚“出浙江亭待罪”。兩處記載十分清晰,毫無歧義,但余先生闡幽發微,看出了史料背后的意味。他認為留正“待罪六和塔”有兩種可能性:一,留正確系在六和塔開化寺等待,這就必須假定開化寺可供官員旅居,而這一假說“文獻完全無征,不能不放棄”;二,此處的六和塔指代的是一個地名,待罪六和塔,其實就是待罪于“六和塔地區”的浙江亭。
實情到底如何?其實第一種可能性正是史書記載的題中應有之義,在程公許《滄洲塵缶編》卷七中,就有一首《六和塔寺館三宿和秀江亭詩牌韻》的七律,并非“文獻無征”。公許乃嘉定間進士,曾官禮部侍郎、權刑部尚書,年輩稍晚于留正,詩不具引。而余文之所以極盡曲折,得出第二種“可能性”,是拘于《夢粱錄》卷十“館驛”條的說法:“樟亭驛,即浙江亭也,在跨浦橋南江岸。凡宰執辭免名,出居此驛待報矣?!?/p>
我認為這條資料只能證明浙江亭是宰執待罪的地點之一,并不具排他性。因為宋代文獻中記載官員待罪于六和塔、范村甚至私宅的材料著實不少,上舉《留正傳》即其一例。并不能僅據《夢粱錄》一條記載,就推翻其余,更不能因此曲為解釋,強此就彼,把六和塔說成是一個包括浙江亭在內的大地名。
《宋宰輔編年錄》卷十九“趙汝愚”條:“明日,留公等待罪,光宗有旨:‘宰執并出。’于是俱出浙江亭俟命,而留公徑至六和塔?!贝硕螖⑹聛碜在w氏行狀,足資憑據。文中亭、塔對舉,分別是很明顯的。如果說浙江亭位于“六和塔地區”,則“而留公徑至六和塔”一語實屬畫蛇添足、窒礙難通。宋周密《癸辛雜識后集》“馬相去國”條載:“咸淳甲戌之夏,丞相番陽馬公廷鸞……以暑甚病危,不可即途,遂出寓于六和塔。余受公知,間日必出問之。時公偃仰小榻,素無姬妾,止一村仆煮藥其傍。”引文中的馬廷鸞本人回憶:“國家以余東宮舊臣,引以自近。忠為姬石障,事與志違,憂危重心,酸辛嘔血,輿疾出次六和塔。室無姬侍,夫人獨處秀江亭上,親為余作粥和藥。(《碧梧玩芳集》巻十九《魯國夫人墓銘》)”兩條記載均出當事人親撰,且相互印證,彌足珍貴。既然秀江亭與六和塔同處開化寺內,則我們可以心安理得地判斷:丞相馬廷鸞待罪之所,正是六和塔下的開化寺,而絕非候潮門外的浙江亭。
一條有力的旁證是宋末艾性夫的《六和塔浙江亭廟山皆宰執待罪之所并作一絕》詩。據《咸淳臨安志》卷二十三,知廟山更在六和塔之西南。此詩題目,正與前引諸條待罪六和塔之說吻合。至此,我們可以不容置疑地斷定:南宋宰執待罪之所本非浙江亭一地,留正、馬廷鸞等人待罪六和塔下,趙汝愚等人俟命浙江亭邊,史有明文,絕不可強作解人,混而為一。
朱熹當時病足確系事實,為了說明六和塔的險峻及紫陽登塔的困難,余文引用李宗勉《題秀江亭》詩中的“今日登臨方覺險”一語為證(此詩作者及寫作地點尚存歧說,此不具論),其實此詩不引可矣:即照常理判斷,六和塔聳峙江邊,高達六十米,衰暮之年的朱子要想盤旋登至塔頂,實有困難。但我們要注意的是,《年譜》說的是朱熹“及至六和塔”,并非說朱子“登臨六和塔”,此中區別,自不待言。另外,朱子如果連并不高的月輪峰都無法攀爬的話,又怎么能經受得起從長沙至臨安這兩千余里的路程?據束景南先生考證,朱子此行曾在江西臨江登臨閣皂山、玉笥山,六和塔會的前一天,尚曾游覽附近的曇山,則攀登月輪峰,并非全無可能。
寺廟聚會為南宋士大夫習見活動,若無確鑿證據證明朱熹當時未至六和塔,毋寧采信前人成說。余英時先生對于六和塔與浙江亭關系的考證,既沒有揭示六和塔會的真實地點,又混淆了宋代宰執待罪的不同場所,給原本清晰明了的記載帶來了不必要的混亂,實在有些可惜。余先生自信經過一番細致考釋,得出“鐵案難移”的新解,可謂環環相扣,抽絲剝繭;卻不知疏漏頗多,使可信的史料徒滋歧義,結果只能是勞而寡效,治絲益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