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自我救贖

許志永

這個冬天，我們不僅擁有溫暖的房屋和糧食蔬菜，我們還擁有這美好的奉獻的機會，一個自我救贖的機會，一個讓自己在節日的氣氛里安心的機會。

最低氣溫零下16度，據說這是北京40年來最冷的一天，南二環一個地下通道里住滿了人，他們是這個社會中一個特殊的群體。

當我們來到這里，志愿者黃先生的汽車里已經沒有了棉衣和被褥，只剩一些饅頭了。這些天，他們每天發放幾百件棉衣被褥，還有200斤以上的饅頭。這里曾經有一群韓國基督徒堅持了20年每個周六發放食物，后來他們被驅逐出境了。

今年的冬天，警察和城管只在圣誕節前夕把居住在通道里的人們的被褥搶走兩次，以后就不再搶了。志愿者劉安軍他們這才有機會把網友們捐助的物資持續發放。

這是一個近乎偏執追尋內心正義的龐大群體，他們中有被征地的農民、被拆遷的城市居民、被下崗的工人、被選擇性執法的企業家、被打擊報復的市委書記……而住在地下通道里的是其中最最貧困者，他們住不起村莊里一個晚上5元錢的通鋪。

從國貿到這個地下通道坐地鐵只要一個小時，仿佛時空穿梭。在這世上，每個人都扮演著自己的角色。

“孟姜女”只說好消息

和別的上訪者不一樣，新疆的馮永計只告訴我好消息。

2006年5月一天，我接到一位女士的電話，“我是新疆的馮永計，我丈夫被判無罪了，想請你幫助申請國家賠償。”拿著農八師中院的無罪判決書，馮永計來到我們的辦公室。

她丈夫被以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9年，但被害人指認打人的不是她丈夫。2003年，馮永計來到最高法院，那時正趕上收容遣送制度廢除以后的上訪高峰，頗具才華的馮永計很快成了帶頭人之一，她針對最高法院、全國人大的信訪部門和國家信訪局編了不同的順口溜，最多時她動員數百人在全國人大信訪接待大院里一齊喊“人大成了養老院……”以至于人大信訪接待大樓窗口很多工作人員好奇地探出腦袋。4個月后，最高法院審監庭長想看看這個執著的新疆女子，面談之后收下了她的材料，又過了幾個月最高院指令新疆再審。石河子法院再審后依然判處她丈夫9年徒刑，上訴到農八師中院，中院判決無罪，這已經到了2006年5月。我說，你真厲害，很少見通過再審判決無罪的案件，接下來工作就很簡單了，不用我們幫什么忙，她自己去申請國家賠償就是了。

2009年11月的一天，我又接到了馮永計的電話，“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丈夫的案件最高法院決定提審了。”案件不是早結束了嗎?看到擺在面前的10份法律文書。我忍不住苦笑了——

原來這3年間，馮永計回到新疆申請國家賠償，但法院決定的賠償里不包括她丈夫身體被刑訊逼供受到的傷害，于是她再次來到最高法院，最高法院就認這位當代孟姜女，就賠償問題立了案。但是拿到立案通知書的第二天，她和丈夫在天津就被綁架到新疆，馮永計被勞教，她丈夫被農八師中院主動提起再審又被判處8年半。讓你告!這最后一次判決實在太傲慢了。也算馮永計幸運，最高法院和新疆農墾法院較上勁了。2009年11月，最高法院決定提審這個案件。

所有的酷刑折磨、無休止的監控以及同鄉們遭受的磨難，從馮永計口中講出來，總是那么平靜。逃出來真不容易，以后再不回新疆了，這是馮永計離開我們辦公室時說的話。

在上訪村過年

我第一次開始走近這個群體是在12年前。中央電視臺東門口，一個山東菏澤來的婦女在我眼前漸漸精神崩潰，哭鬧著要進電視臺找領導，幾分鐘后被警車帶走。另一個深刻的記憶是在10年前，那天零下14度，國家信訪局門口被煙熏黑的寫滿標語的胡同里，一個白發婦人佝僂著身軀木然地站在那里，她的被褥剛剛被警察焚燒過。

這些年經歷了很多事情。想起郝文忠，那個為“文革”中死去的丈夫鳴冤，在上訪路上奔波30多年被關押200多次的老太太，一年前突然給我打來電話，女兒花了5萬元把她從精神病院贖出來了。

2006年的春節我是在她家度過的。她在上訪村租了兩間屋子，然后把床位租給上訪者。大年三十那天，她一早去了天安門，嘆息自己年紀大了，再不抓緊時間這輩子恐怕看不到丈夫平反的希望了。

我第一次在上訪村過春節，是因為那一年母親來了北京，除夕夜我告訴母親，我得去南站，那里還有很多窮人住在地下通道里，母親沒說話。北京的夜空禮花綻放，上訪村的廢墟上，一位老人在一個小鐵桶里撥弄著火苗，旁邊一臺黑白小電視，新聞聯播里正在播放新春祝福。后來那位82歲的老人帶我來到上訪村殘存的幾間房子里，屋里的人這個夜晚格外沉默。

今年春節，劉安軍他們已經準備好和訪民們一起過節，可我得回老家了。每天見各種各樣的人，聽各種各樣的訴說，這是我的日常生活，而且很多時候，只能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

想起了梁桂林，那位瘸著一條腿代表失地農民上訪的鐵嶺人，被判處勞教后再也沒有了消息。還有2002年那位江西婦女，她丈夫因為帶頭抗議苛捐雜稅，在村民代表被縣政府扣押后帶領村民們扣押了政府工作人員，據此被以綁架罪判處10年徒刑，她丈夫應該快出獄了。

你會感到絕望嗎?其實生活無所謂希望也無所謂絕望，生活只在完成自己的角色。人類在這廣漠的宇宙里是那么脆弱，有那么多不安全感。也許，通往正義和幸福的道路永無止境，我們一直走下去，追求那些美好的東西，一直追求下去，也許這就是人類生存的意義。

我對其中一個說，無論別人怎么傷害你，不要怨恨，要學會放下。那些苦難豐富了我們的人生，要愛每一個人。但有人問，如果有人非常壞，完全不可救藥，怎么辦?要挽救他，這是唯一的答案。就此意義而言，人類將來不應該有死刑，對于任何犯罪，只能是監禁——防止他犯下更多的罪。而對于那些正在進行的犯罪，必要的武力也是為了阻止其犯罪，也是為了救贖，真正的救贖必然基于靈魂。

這不光是我們的使命，愛和給予，是所有人的使命。這是上帝賦予人類的本性。一個人最終的幸福不是因為自己擁有多少財富，戰勝了多少對手，獲得了多大的權力，而在于給予別人多少。也許一個人年輕的時候會因為財富、權勢而具有優越感，但是，這不會是最終的歸宿，一個人臨終時刻也許才能醒悟。在給予中感受幸福，這是人的本性，是人性中神性的部分，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美好靈性。

在這冰與火的廣漠空間，我們付出，我們相互溫暖，完美著這世界和未來。

孩子，你不知道

這個冬天太冷了。雖然每一個冬天南站附近地下通道里都會住滿人，雖然我知道這背后漫長而殘酷的歷史，但我還是無法忍受一個孩子出現在這冰冷的通道里。

他大概五六歲，臉紅紅的，雙手捧著方便面擱在嘴邊，簡單而無助的眼神。誰家的孩子，我大聲問。一個大約50多歲的矮個男子出現在眼前，講述家庭的悲慘遭遇。我沒心思聽，心里有些憤怒，為什么帶孩子到這來，為什么不讓孩子上學?

男子幾乎哭出來，說這孩子是從垃圾堆旁撿來的，送到醫院做過兩次手術，自己的妻子被人打死了，沒辦法才把他帶在身邊。這才注意到，原來這孩子先天唇裂，我無語了。輕輕撫摸孩子的頭，而他，此刻無法理解這個陌生人為什么如此悲傷。給你一點錢買點吃的，這世界還有比方便面更好吃的東西，孩子，你不知道。

終于接到了劉安軍的電話，包括那個我們見到的孩子，一共5個孩子已經被安排到通州區的一個寄宿學校。過幾天，我和志愿者一起送他們去上學。

這個冬天太冷了。最近我已經兩次聽到從北京南站傳來死亡的消息。一個山東菏澤人，幾天前還在網上留下了照片，那天我們來到南站，公交車旁邊的角落里還有他們凌亂的被褥，他死的那個夜晚，睡在身邊的同伴都不知道。

那些執拗的人們來到這個繁華都市，因為寒冷或者疾病，在破敗的角落里悄悄死去。或許他們就是傳說中的犧牲者，在通往正義的道路上，他們是殉道者，盡管也許他們自己不知道。

我們是幸運兒。在這世上，上帝賦予每個人不同的角色，并且在復雜矛盾的人性中賦予某種傾向——聰明或者愚鈍，勤勞或者懶惰，倔強或者順服。我們是幸運兒。這個冬天，我們不僅擁有溫暖的房屋和糧食蔬菜，我們還擁有這美好的奉獻的機會，一個自我救贖的機會，一個讓自己在節日的氣氛中安心的機會。

愛，是生命永恒的主題，我們沒有能力給他們渴望的正義，但我們至少可以給他們一點溫暖。

在這冰與火的廣漠空間，我們付出，我們相互溫暖。完美著這世界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