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作品亦商品,我必須為它的市場屬性乃至獲獎負責,因此,不斷妥協的過程開始了。此劇一改再改,如今成了這樣更易為大眾所接受的樣式,不變的卻是排練場上懸掛著的巨幅標語:挺住意味著一切,堅守昭示著永恒——將越劇進行到底。
小百花就是小百花,到哪里都能引起一陣文化旋風。這一次,這股來自西子湖畔的清新之風竟然吹過海峽,來到了寶島臺灣。臺灣人民給予浙江小百花越劇團最大的熱情與誠摯的歡迎。沒有語言障礙,沒有文化隔閡,來自越鄉的吳儂軟語陶醉了寶島觀眾,整整7場演出座無虛席,叫好之聲不斷。一路行來,為期半個多月,每一位小百花人都收獲滿滿,一出《藏書之家》,演活了先輩們為文化傳承所做出的種種奉獻,藏書人的精神不僅打動了臺灣觀眾,也深深印在了小百花人的心中。
越劇時尚化
坐落在信義區的誠品書店旗艦店,堪稱臺北一處地標性的文化建筑。在猶如BOOKMALL一般的書店四樓大廳,遠遠就能望見《藏書之家》新聞發布會的宣傳橫幅,書店與書樓,真可謂相得益彰。難怪連主持人、著名作家蔡詩萍都忍不住開起了玩笑:“天一閣不能讓一本書出樓,如果誠品書店一本書也不出樓,那老板要虧死了。”
這是小百花今年第四次出訪演出,也是小百花第六次到臺灣演出。在如此輕松愉快的氣氛下,團長茅威濤翩然亮相,開始了與主持人別開生面的對話。說起越劇,似乎總會聯想到傳統戲曲,聯想到江南藍印花布,有一點純樸,有一點鄉土。可茅威濤偏不,身著三宅一生的緞面縐褶套裝,打扮時尚而高雅。在對談中,茅威濤表達了越劇作為一個傳統劇種渴望突破的心情,她舉出“云門舞集”的例子與小百花比較,精確地表達出小百花人希望越劇適應新時代,越來越年輕、時尚、都市化的追求。
在新聞發布會的尾聲,4位二十出頭的小百花年輕演員,穿著清爽的白襯衫、合身的牛仔褲上臺,手揮折扇,在穿著摩登的團長的注視下,表演起了新版《梁山伯與祝英臺》片段。年輕曼妙的身影在現代化的商場里表演起古老的越劇,一種時空交錯之感讓在場許多年輕觀眾耳目一新。
為了爭取更多的年輕觀眾,茅威濤還特別借此次赴臺演出之際,來到臺灣中央大學、臺灣文化大學、臺北藝術大學三所高校舉行名為“越來越美麗”的演講與學術交流?!暗揭粋€城市,進一所高?!笔钦憬“倩ㄔ絼F15年一以貫之的做法。早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小百花”就開始通過送戲、送講座進校園,請高校學子看戲、創立愛越基地等諸多形式,在青少年中進行傳統表演藝術的普及推廣。作為“越劇時尚化”的又一個體現,茅威濤在講座中介紹越劇藝術的淵源、發展、審美價值的同時,也就越劇在現代文化語境中的生存與發展和高校師生展開探討。除此之外,浙江小百花還精心準備了新版《梁祝·十八相送》、《竇娥冤·斬娥》、《牡丹亭·游園》、《藏書之家·三跪求書》等精彩的折子戲片段在三所大學里表演,贏得了在場師生的交口稱贊。
茅威濤的風采令各校師生為之傾倒。三所高校講座現場不約而同出現了爆滿的情況,甚至一場比一場火爆,到第三場時,臺下已是一片尖叫,門外不少進不去的學生聽見場內的熱鬧之聲,更是急得手足無措,連稱可惜……熱烈的場面讓連續4年赴臺演出的茅威濤感受到臺灣學術界、文藝界與高校學子們的熱情,她向《新民周刊》記者由衷感慨:“傳統戲曲的種子若能因此茁壯成長,開枝散葉,一切的辛苦都值得了。”
十多年的演講經驗,使得茅威濤已經鍛煉出一身本事,能把一個深奧專業的藝術問題說得活色生香,亦莊亦諧。茅威濤此次在臺灣的演講,大到演講題目,小到自己出場時的“扮相”,無不有著諸多講究?!暗谝粓鑫掖┑氖蔷G色的對襟長衫和布鞋,第二場則是我很喜歡的一個歐洲設計師設計的套裝”,茅威濤向記者介紹道,“這樣我看起來又像演員,又像學者,或者說模糊于兩者之間?!倍@一風格也貫穿了三場演講始終,到第三場的時候,茅威濤一身定做的既像袈裟又像褶子風格的中式長衫一亮相,臺下的閃光燈就不曾停過,不到一小時,新浪微博上已轉載了成千上萬,世界各地的越迷贊嘆于這位心中偶像的獨特氣質。試問,如此時尚化、偶像化的行為,發生于一位不折不扣的傳統戲曲演員身上,舍茅威濤其誰?
從冷門到精品
當第1757句唱詞響起,當第135分鐘到來,臺北國父紀念館演出大廳,照例響起如潮掌聲,然后人們紛紛起立,掌聲之外叫好之聲不絕。終于到了最激動人心的那一刻,《藏書之家》在臺北的首演取得了圓滿成功。國民黨榮譽主席連戰在戲后連連夸獎茅威濤:“你們唱得真好!真好!”除連戰外,國民黨副主席吳敦義夫婦、國民黨副主席林澄枝女士、國民黨副主席林豐正先生等等都來觀看了演出,劇場內出席的臺灣名流規格之高,讓茅威濤直喊“壓力大”。令人高興的是,連戰在觀戲后給小百花很高的評價:“《藏書之家》意境美、詞藻美,浙江人杰地靈,地方戲文化層次都這么高,出口都是成章的?!倍鴧嵌亓x夫婦更是主動上臺與全體演員合影留念,在第二天的慶功宴上,吳夫人還親自送來了祝賀蛋糕給每一位小百花人。
臺北,是浙江小百花越劇團此次赴臺灣演出的最后一站,也是反響最熱烈的一站,作為浙江的一張文化名片,小百花與臺灣有著不解之緣。去年臺灣遭遇“8·8水災”肆虐,此時茅威濤與浙江小百花越劇團第一時間來到臺灣,在中臺禪寺的協助下舉辦賑災募款義演,成為第一個在臺灣做賑災演出的大陸藝術表演團體,贏得兩岸同胞與社會各界的肯定。此次茅威濤應主辦單位南投縣政府、彰化縣政府、中臺禪寺等單位邀請再度來臺,恰是延續著文化交流、心靈溝通的深厚友誼,連接著兩岸同胞血濃于水的親情。
此次獻演的《藏書之家》,不僅是越劇現代化的具體體現,也是小百花打磨了整整10年的精心之作。故事背景為浙江省寧波市“天一閣”,是中國現存年代最早的私家藏書樓。閣主范家喜歡收集古代典籍,存書達到7萬多卷。為了保護藏書而訂立了嚴格的族規,世代的子孫嚴格遵循“代不分書,書不出閣”的遺教。在一代代人寂寞堅守的精神引領下,演繹著一出出動人肺腑的故事。當茅威濤扮演的閣主范容為求得李贄遺著《焚書》而不惜三跪,當陳輝玲扮演的大嫂花如箋面對無力買書的范府族人不惜用手抄下歷代孤本時而慷慨捐出自己的嫁妝……許多處細節令人動容。這是一出沒有好壞善惡,沒有波瀾壯闊的心理劇,不再是以往的才子佳人,不再是老套的私訂終身后花園,古老藏書樓里傳承文明的背后,掩蓋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忠誠、寂寞、堅持、猶疑、捍衛乃至迷惘、挑戰?!恫貢摇穼⒅灰徽归_,于虛構間仿佛還原了歷史的真相。
“這出戲最早的名字叫《藏》,精煉而直指人心。邀請的是浙江首位茅盾文學獎獲得者王旭烽女士為小百花量身定做,導演則是我的先生郭曉男?!泵┩貞浧甬敵醮_定這一選題時的歲月,有著許多感慨,“這是一個180度顛覆越劇傳統的嘗試,從現在來看,這種存在甚至可能是大于越劇,大于戲曲所能承載的了。”為此,《藏》劇一出,激起千層浪,愛者對此劇展現的文人內心世界贊不絕口,恨者,恨其對傳統越劇的徹底顛覆,甚至認為是死路一條。經過多年的思考、修改,如今,新版《藏書之家》展現于世人眼前,去掉了繁復的情感枝節,增強了人物性格的刻畫,“如果說《藏》是先鋒、叛逆的探索,那么《藏書之家》就是個規矩、和諧的創作。在這里,我們強調的是范容作為藏書人由‘自發藏書到‘自覺藏書的心靈轉變,從個體命運主見向社會屬性轉化。”
“書是什么?最大的意義就是閱讀?!笨釔圩x書的茅威濤總覺得現在是個淺閱讀的時代,現代人信息太膨脹,閱讀反而變成一件功利的事,為了考試、為了工作而讀書,使得閱讀變成一件目的性的行為,人們不再用文字與閱讀來表達自己對生活的態度。茅威濤坦言,自己至今對寧波“天一閣”的故事感到非常震撼,因此希望借這出戲,將范家珍藏書籍、傳承文明的精神以及閱讀的本質加以發揚光大。而正是這樣的精神,博得了兩岸觀眾的強烈共鳴,使得《藏書之家》從一出邊緣化的“冷門戲”一躍成為舞臺精品。
“我是個悲情理想主義者”
在臺灣的半個多月,茅威濤馬不停蹄,記者好不容易約到時間可以與她進行對話。那一天,細心的茅威濤早早等在了房間門口,一進門,沙發上擺著靠墊,茶幾上有熱咖啡,還有戲迷送來的小點心,一切都是那么精心而周到。在這樣的氣氛中,茅威濤暢談起自己一路行來的諸多感想。沒想到在外人眼里一帆風順的她,竟然稱自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情理想主義者”。的確,當人們看到光鮮亮麗的茅威濤如明星般站在臺前時,或許忘記了,在她的身上,不僅背負著一個四海揚名的劇團,更有著一個“芳齡”104歲的“中國第二大劇種”。
《新民周刊》:從《藏》到如今的《藏書之家》,您稱之為“妥協的過程”,為什么?
茅威濤:回想當年在排演《藏》時,充斥著制作人、導演、編劇、主演之間的碰撞、磨合,最終,《藏》還是由于在某種意義上太過前衛而未能獲得大多數有著兒女情長觀劇習慣的愛好者的認可。后來我重新撿起范容這個人物時,忽然發現他竟然是一個在精神、靈魂和情感層面與我最貼近的角色。我突然意識到,書是人類文明的積淀,藏書守書實為傳承文明,范容終生守著書樓,延續文脈,就像我在當下傳統藝術被普遍邊緣化的語境里仍堅守著越劇,傳遞一方地域文化藝術之脈。這里,與我精神達到共鳴的,是劇中人物的命運和情感,更是人性、文明,以及文明傳遞中必須付出的執著、忠誠與殉道。
然而,作品亦商品,我必須為它的市場屬性乃至獲獎負責,因此,不斷妥協的過程開始了。此劇一改再改,如今成了這樣更易為大眾所接受的樣式,不變的卻是排練場上懸掛著的巨幅標語:挺住意味著一切,堅守昭示著永恒——將越劇進行到底。
《新民周刊》:您曾經提出過“城市需要戲劇么”的命題,對照本次在臺灣巡演所取得的轟動效應,有沒有些許新的感悟?
茅威濤:作為戲劇人,我們都在尋找一個屬于自己的市場。不知你注意到沒有,近年來臺灣的舞臺劇表演也逐漸有邊緣化趨勢,而大陸與之恰巧有一個時間差。當云門舞集、表演工作坊頻頻進入大陸市場時,我們則來到臺灣尋覓知音。這一切的努力都只有一個目的,為戲劇尋求最城市化的生存空間。在我看來,當代劇場的受眾體,首先應該滿足三類:有錢有閑的觀眾群體,白領及金領階層,公眾知識分子和精英人士。
我曾經有一次和中國美院的許江院長聊起,浙江藝校越劇科在杭州的報考率居然為零,而影視系、主持人系等卻年年爆滿。許江院長毫不奇怪,他告訴我,如今真正選擇繪畫或者書法的美院學生也很少,全都是報考實用美術的。由此,我特別想建立起一個城市與戲劇的全新的關系,戲劇在城市中應當換一種形態才能生存。
這種想法在我出國訪問時更得到印證。無論是美國的百老匯還是英國的西區,從紐約林肯藝術中心到首爾戲劇街,戲劇已經以各種形式存在于現代都市的生活之中,年輕人不僅在那里看戲,也會在那里聚會、喝酒、聊天,戲劇院成了一個時尚的場所。所以,我提出了自己的理想——要建造屬于小百花的當代“芥子園”。
《新民周刊》:何謂當代“芥子園”?
茅威濤:“芥子園”是清代劇作家李漁營造的一個戲劇王國,他在里面有一套完整的戲班子,寫戲、教戲、學戲、唱戲、看戲、品戲、論戲……幾乎可以看作是最早的文化產業。而這一理想,在上世紀30年代得以在梅蘭芳先生身上延續。當年,梅蘭芳先生和齊如山先生對京劇的發展有過三個構想:1、世界巡演;2、創辦專門的京劇劇場;3、創辦京劇學校。可惜由于種種原因后兩條沒有實現。如今,我們“小百花”的芥子園,將以駐場的方式呈現,這座由臺北101大樓的設計師李祖原先生設計的“浙江小百花藝術中心”,坐落于美麗的西子湖畔,將由三個演劇空間和一個開放式的越劇博物館組成。這是一個現代版的“勾欄瓦舍”,博物館、商店、劇場、餐廳、咖啡館……應有盡有,還要結合旅游,不僅是一座城市“雅部文化”的最高體現,更將成為最具有城市休閑特色的一種生活方式,我們的口號是“游西湖,喝龍井,看小百花”。
我一直念念不忘于越劇的城市化、現代化道路。好多年前我就曾經提出過不要使越劇再度回到鄉下,被城市所遺棄。很多人不理解,罵我茅威濤數典忘祖。其實,越劇能不能走好下一個百年,城市對其的接受程度無疑是最關鍵的因素。想當年,一出越劇可以唱一年照樣滿座,那是那個時代都市人的生活方式。如今,面對多元文化的市場,越劇人如何找尋今天的生活方式?我作為一個劇團的團長,如何引領這個劇種走下去是我的使命,我樂在其中。
《新民周刊》:您已經做了整整11年浙江小百花的團長,在這一漫長的過程中有著怎樣的感觸?
茅威濤:我永遠記得1999年9月27日,那是我當團長的第一天,至今我沒有停止過奮斗。我曾經一度感到十分焦慮。仿佛自己是一個生活隊長,每天給自己的隊員分工,耕耘、收獲,還要到處去開辟碼頭。為此,我嘗試過和劇場合作、院線操作、新戲巡演等各種模式。每天焦慮于票子賣不賣得出?收入好不好?有一度我十分恐懼走進辦公室,我寧可在排練廳看青年演員練功,也不要坐在辦公桌前處理公務。每到年底發完工資獎金,大家都感到愉快,可我卻感到痛苦,因為新的一年又要開始從頭來過,我很苦很累。
應該說我是一個善于經營的人,在擔任團長之前,我有自己的工作室,一部《孔乙己》讓我當時賺了近200萬人民幣!我自己都覺得很有成就感。我想我是有“野心”的,藝術作為產品,一旦得到了物質上的回報,就可以有更好的產出,越做越好。因此我當時雄心勃勃,想要做大做強,目標是“兼并”一兩個劇團。就在此時,領導找我擔任小百花團長。在考慮要不要接這個擔子的時候,感情上升到主要的位置,畢竟是小百花改變了我的命運,我不愿意看著它一點點沉淪下去,郭曉男也鼓勵我。于是,這一干,就做了整整11年。
《新民周刊》:您如何評價自己?
茅威濤:一個悲情理想主義者。不要看我很開朗,理想主義是我的外衣,其實我的內心挺悲情的。我的理想與愿望或許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理解與支持的。但我不怕,我靠書,靠文字慰藉自己,我并不感到孤單。我是你們《新民周刊》的老讀者了,每期必看,我也喜歡陳丹青、龍應臺和韓寒的文字,閱讀讓我的心安靜下來。郭導的媽媽今年90歲了,曾經是非常有名的評劇演員,可是到了這個年紀卻老是不說話。郭導擔心我以后也會變成那樣。我告訴他,只要有兩樣東西存在,我就絕對不會,一個是書,一個就是咖啡。你想想,我夢想中的這個藝術中心從設計到今天已經整整8年了,可是由于種種原因還是沒有蓋起來。我記得一位女作家曾告訴我,為了建一個文學館,她四處碰壁,最后回家哭了。我不哭,我喝咖啡,一喝咖啡,我就覺得生活是那么美好。我用幸福感解決自己的悲情。
我常常在思考我們的文化體制。國家每年花那么多錢,有那么多節慶、評獎,有那么多單位吃著皇糧。但又有哪家是不為獲獎而排戲的呢?如何改變躺在溫床上沾沾自喜?我沒有辦法。但我可以做到一點:用好國家給的錢,結出最好的藝術果實,獲得最大的回報。這樣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