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平 李 超
法人作為法學語詞,為12世紀之13世紀意大利注釋法派學者首創。與1794年為《普魯士普通法典》率先采用,表示得為權力主體的組織體。我國《民法通則》第三十六條第一款將法人規定為,具有民事權利能力和民事行為能力,依法獨立享有民事權利承擔民事義務的組織。“七五”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法人制度論》給法人下定義為:“法人者,團體人格也。”①然而嚴謹分析起來,該項理論命題有失周嚴。法人是人格之載體,人格只是人之為人的事實根據,而不能是人本身,二者不是同一概念,故只能說人有人格,不能說人是人格也。
在哲學上,經過感性認識上升到理性認識,透過現象抓住事物的本質和規律,從來都是認識的根本任務,也是更好地指導實踐的需要。那么,法人作為不同于自然人的一類民事主體,其本質究竟何在呢?對此問題的回答,涉及到如何比照自然人就法人的地位和制度加以設計的問題。而法人本質理論作為解決法律問題的法理前提的解釋論,對各部門法也都有著重要意義,如:民法上法人權義能力、行為能力問題;刑法上法人犯罪能力問題;行政法上行政機關和社會團體的人格問題等。
傳統民法關于法人的本質問題,主要有擬制說、否定說、實在說三種說法。法人擬制說,信守羅馬法“非自然人者無人格”的觀念,認為法律主體僅限于自然人。法人之所以成為另一類法律主體,是拜法律將其擬制為自然人所賜,因而只是人工擬制的主題。這種法律將法人擬人化從而人格化的觀點,至今仍是英、美法系關于法人本質的主導師觀點。該說是特定歷史背景的產物,反映了19世紀個人主義和個人本位的法律思想的影響。
法人否定說則認為,根本無需像擬制說那樣把法人擬制成自然人。法人既使有人格,亦應歸屬于一定的自然人或無主財產。該說似乎更具有穿透力地致力于法人實體的本質剖析,但實際上卻極端地將法人的團體性還原到構成團體的個體要素之中,漠視法人作為獨立主題的存在。
法人實在說認為,法人并非法律憑借技術擬制的抽象物,而是在性質上宜于作為權利主體的客觀實在。至于該客觀實在的性質如何,該說又分為兩派:
1.有機體說,該說為德國日耳曼法大家吉爾克所倡。他認為法律主體是與意思能力聯系在一起的。自然人有意思能力而成為自然的有機體,法人擁有團體意識而成為社會的有機體。法人享有法律人格是理所當然的。有機體說產生于19世紀末期,正是所謂個人本位向團體本位的演化時期,它強調團體的價值和重要性,正適合這個時期民商立法的需要。
2.組織體說,該說為法國學者米舒和薩菜耶所倡。認為法人是具有團體意思和代表機關,因而宜于成為權利主體的組織體。該說詳細說明了法人的組織結構特征、以及法人與其機關和成員的關系,奠定了大陸法系關于法人制度的基本理論。
綜合來看,這幾種學說爭論的焦點主要是法人的人格是否先于法律而實際存在,即法人自然人格的有無。值得注意的是,有機體說之所以迥然與擬制說而得出法人無需法律擬制而當然具有人格的結論,不僅是因為兩種學說所處的歷史背景,即個人本位與團體本位觀念的不同,更在于它們基于的理論基礎不同。擬制說將自然人格局限于自然人格為前提,故而認為法人的自然人格不實際存在而需要擬制。有機體說將自然人格與意思能力聯系在一起,突破了羅馬法“非自然人者無人格”的個人本位的歷史局限,確立了“有意思能力者有人格”的信條,開拓了法律主體的外延范圍,從而使法人與自然人一樣自然當然地獲得法律上的人格。該項理論創新,獨具其認識價值,對后人有著寶貴的啟示,置于該說認為法人是社會學上的個體,可以和生物學意義上的個體有機體相比較,也閃爍者想象力的光芒。
正如拉德布魯赫所提出的那樣,法人現象一經產生,其本質問題始終是一個至今懸而未決的法哲學爭議。人們始終不能令人信服的回答,法人是象自然人一樣堅固的主體,還是僅僅是技術性的主體或并沒有真正獨立結構的實體,即這種法人的人格是否根據法律而產生,擬制或現以存在。它們是否只有法律上或法律前的現實,它們僅相對于法律存在或不依法律存在?②而我們還應當注意的是,這些學說的見解和爭議,并沒有絕對的正確與錯誤之分,從以上三種學說的評述可以看出,就對社會特定方面對研究而言,只有幫助多少之別,視角之別。每種學說都有其魅力,也有其瑕疵;有其獨創性,也有其偏見。與只擁有一種視角相比,有了這些學說爭鳴的幫助,我們就更容易深刻地理解和探索法人的本質。以上關于法人本質的幾種學說,均系歷史文化遺產,這些法先哲的見解足以啟人心智,我們應當批判地繼承下來。
法人之所以能成為法律的主體,是其與自然人一樣都具有法律應予肯認的實際生活中的主體價值,即事實地擁有自然人格。其實,法人是人類整體化趨勢的必然產物和體現。人作為一種高度社會化的動物,是個體獨立性與社會成分性的統一體,人只有形成各種各樣的社會組合,才能生存和發展。人類形成整體性社會組合,是人類的社會生活和社會發展的需要。離開整體性組合,人類社會的許多功能就不能形成。“從個人到社會組合,從松散的群體組合和有機的整體組合,從小組合到大組合,直到人類總體的有機化,這是人類逐步強大的標志之一,也是人類發展的根本動向。”③同時,“物質形態進化的歷史又告訴我們,當一種物質形態進化到高級階段后,活動重點就轉移到類內,發展重點是類內個體之間的組合,最終的趨勢就是,類內組合經過不斷加強聯系與作用,而從群體變成有機統一的整體,原來的獨立個體,經轉變而成為新的統一整體中的有機組成部分,于是一種更高級形態的新物質就誕生了。”④法人相對于單個自然人,就是這種更高級形態的新物質,是客觀存在的。人在社會中生活,并不是一個赤裸裸的動物,而是充當著多重特定的社會角色。人正是以社會角色的身份參與形成社會組合的。整體組合需要的也正是人的角色職能而非其他,甚至連是不是人都無所謂,只要能實現其特定的作用就行。法人作為這樣的整體組合,憑借它圍繞特定目標而形成的高度形式化,即不以其成員的個人信任為依托的結構,而成為社會生活所必需的基本功能單元和活動單元,不能再被隨意分割。它的出現,使得構成社會的結構元素發生改變。社會已不能概括為自然人與自然人的關系,還應包括自然人與法人及法人之間的關系。由以上論述,可以清晰的看出,法人是具有自然人格而被法律確認為主體的。
法人和自然人就是其術語本身來說,都不是自然生活的普通用語,而是被法律創制用來表述權利主體資格者的概念。法律作為一種上層建筑的社會意識,歸根結底還是源于客觀的社會存在。法律創制法人概念,構造法人制度,將其科學而富有成效地把握在立法技術的控制之下,滿足主體獲取法人資格所面臨的操作需要,以及立法調整法人行為的實際需要,均是立法承認法人的自然人格,賦予其法律人格,讓其承擔一定法律使命的體現。
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認為,認識是需要不斷深化,不斷擴展和向前發展的。列寧也曾指出:“人的思想由現象到本質,由所謂的初級本質到二級本質,不斷深化,以至無窮。”⑤可見,事物的本質認識也是不斷深入的。法人的本質,乃法人固有的內在的根本性質,是區別于合伙等其他組織體的質的規定性。對它的探討絕不應僅止于其自然人格的有無上,而應深入到法人人格的本質層次去考量。人格乃人之為人的資格,是區別于動物而言的。意識是人腦對客觀事物的反映,是人腦特有的機能,有意識乃人與動物的根本性區別。而意志是意識的內容和產物,能把意志表現出來,才能證明意識。故人的資格乃個體表現自身意志的資格。其本質乃在于意志。本來任何存在的意志,都應自然地享有表示的資格,但在法律關系中,主體要進入法律調整的范圍,還必須具有為法律所確認的表示資格,即法律上的人格。在古羅馬法中,homo和caput都可以用來表示人格。所不同的是,homo表示自然人格,而caput表示法律人格。自然人格是個體基于自身的意志而具有的無需法律確認的主體資格,屬事實判斷的范疇;而法律人格則滲透著立法者的主觀因素,屬于價值判斷的范疇。探討人格的本質,應從屬于事實判斷的自然人格的層面思考,這樣便得出人格的本質乃在于意志,而不是所謂“享有法律上存在資格的意志”了。⑥隨著社會生產的發展,社會上出現了區別于單個自然人個體意志的整體意志。這種意志生成于整體性組合之中,但它不是單個自然人意志的簡單相加,也不是所謂個體成員的共同意志,而是屬于這個整體性組合自身的,建立在其內部、分工合作、統一調控結構之上的單一意志。概括起來,便是整合為一的意志。善良公正的法律基于對這種意志的尊重,賦予其意志的載體以法律上權利主體的資格,相對應自然人,稱之為法人。法人不是人,也無需背擬人化,卻實際地擁有與人的人格本質上相似的東西——意志。法人的本質,其核心應該在于整合為一的意志。任何意志,都天然地享有表達的權力,但凡意志的載體都有通過意志的表達,追求自身利益和福祉的自由,這便是法律賦予法人人格的法哲學意蘊,即所謂“形式理性”之下的“價值理性”。
系統辨證論認為,世界是物質的,物質是系統的。不論宏觀還是微觀,不論自然辦還是人類社會擬或思維領域,系統無處不在,無時不有。任何系統都是結構與功能的統一、時空的統一。⑦在橫向聯系上,系統的結構對系統有著決定性的作用,有什么樣的系統結構,就有什么樣的系統功能。在縱向,即系統本身的聯系上,任何系統都有著過去、現在、將來前后相繼的發展歷程。法人自成系統,并以系統的形式存在和發展者。因此,對其本質的剖析,就應從其結構本質、功能本質及歷史本質三方面入手,這樣才能獲得對法人本質立體化多視角的綜合性理解。
系統的結構,是指組成系統的諸要素之間時空的相互聯系形式,是對系統內在關系的綜合反映。它使得系統內部各要素相互聯系和相互作用形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使系統各要素失去了獲孤立存在的性質和功能,而發揮出新的作用功能。結構本質不是表現在現象層面的表型,潛藏在其底層,存在于現象背后,為現象確立秩序的構成原則或原理。而潛藏在法人高度形式化的組織體之后,其決定作用的便是法如整合為一的意志。一方面,它基于高度形式化的組織體而產生,以之為物質載體;另一方面,他又調控著該組織體的行為,并反過來影響著組主體的結構的布局及其規范的形成和變化。可見,有高度形式化的組織體生成的整合為一意志乃法人的結構本質之所在。這是法人本質的核心。法人的功能本質,應放在法人系統對外部環境的作用中去考察。這便是法人在商品經濟社會的社會實踐。它是以法人的結構本質為基礎的。法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采取行動、締結和約以及擁有財產,具有個體成員所不具備的新的社會功能,實現個體所無法企及的目標,體現團體的價值。法人的歷史本質,從人類學的角度來講,如前文所述,它是人類整體化趨勢的產物。從政治經濟學角度來說,則是商品經濟的產物。正如勞動創造了人一樣,是商品經濟創造了法人。馬克思指出:“無論政治的立法或市民立法,都只是表明和記載經濟關系的要求而已。”⑧經濟基礎是社會事務變遷的根源。回顧法人隨著社會化大生產、分工資與協作、積聚資本、規模化經營、分化風險的要求而逐步發展的歷程,就不難理解商品經濟在孕育法人的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了。
從法人人格有無,深入到法人人格的本質,再擴大到法人系統的本質,這便是本文探討法人本質的思路。現今有的學者認為,既然不可能找到法人本質的絕對答案,就應將實在說還是擬制說的問題轉換為經驗世界法人制度應該如何,結構應該怎樣等問題。認為“法人的本質為何,歸根結底應是一個經驗的問題。”⑨這種避重就輕,偷龍轉鳳的觀點頗有“多想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之嫌,是十分值得商榷的。因為我們是否研究某個問題,并非視其難易程度而論,而是看其有無研究價值而定的。法人的本質問題在理論及實踐中的重大價值是毋庸諱言的,希望本文能夠引起更多學者對法人本質的關注,使其終獲一個圓滿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