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內強行性行為的刑法規制

來寶彥

一、案情回放

被告人王衛明于1996年6月和1997年3月以與妻子錢某感情破裂為由,先后兩次向法院起訴離婚,1997年10月上海市青浦區人民法院判決準予離婚,并將判決書送達雙方當事人。同年10月13日晚(離婚判決書上訴期內)被告人王衛明回到原住處見錢某也在房間,便要求與其發生性關系,遭到錢某嚴詞拒絕后,被告人便強行與錢某發生了性交行為,并使錢某胸部多處受傷,事后錢某報警。1999年12月,上海市青浦區人民法院以強奸罪判處王衛明有期徒刑3年,緩刑3年。后王衛明未上訴,該判決生效。

該案例的發生,引起了全國性的關注,學術界展開了激烈的討論。一起本不夠重大的刑事案件何以引起如此大的影響?原因就在于它涉及一個人們平常司空見慣、往往忽略掉的法律問題——丈夫強奸自己的妻子,或者稱之為婚內強行性行為。

其實在我國現實社會中,丈夫強行與妻子發生性行為的情況是屢屢發生的,并且這在很多人觀念中被視為“正常現象”。據有關資料顯示:上海的一次調查研究表明,1800名已婚育齡婦女中,在夫妻間發生性行為時,有8.5%是在妻子不同意的情況下發生的豍。而北京的一份調查顯示,43.3%被丈夫毆打的婦女緊接著遭到性侵犯②。由于傳統觀念和隱私等方面的原因,實際情況可能會比上述情況更為嚴重,有必要對其予以嚴肅對待。

然而,我國現行《刑法》卻對婚內強行性行為規定的過于模糊,沒有予以明確的規定,也沒有相應的司法解釋對這種情況進行規范。因此,當涉及這種情況的案例出現時,不僅讓法官感到非常頭疼,出現“同案異判”的現象,而且也給普通民眾帶來了困惑,對司法的統一性和權威性產生了“疑問”。一言以蔽之,問題的根源在于我國現行《刑法》本身立法技術的不完善,規定的不明確。“事斷于法,須是法本身明確無疑,如留下法律空白,必然在理解上因時而異,因人而異。”豏因此,有必要對我國《刑法》的相關規定進行補充、完善,該問題將在本文后面論述,此處不再贅述。

二、筆者見解

筆者認為,婚內強行性行為在婚姻關系正常存續期間不構成強奸罪,但是在特定情況下應以強奸罪進行對待,贊同折衷說。這不僅是因為肯定說和否定說各執一端,不能夠靈活地處理實踐中的婚內強行性行為,并且不符合中國的國情,在實踐操作中將不符合中國“語境”豐,必將喪失平等和正義的關懷。下面筆者將分別對否定說和肯定說進行學理上的批判,以求達到論證折衷說的觀點。

(一)對否定說的批判

1.主張“婚內無奸”侵犯了婦女的性的自主權利

性的自主權利作為人權內涵的一種,它是一種人與生俱來的自然權利,是“人之所作為人應該享有的權利”豑,它不需要由外部授權,更不容許外力的強制剝奪或他人的暴力侵犯,權利主體擁有自由支配的權利。我國通說認為,強奸罪的客體是婦女的性的不可侵犯的權利,它應該屬于性的自主權利范疇。婚姻的確是夫妻雙方同意同居并進行性生活的承諾,甚至可以說夫妻生活中的很大一部分是性生活。但是,妻子同意進行性生活的承諾,并非同意丈夫可以通過強迫手段進行性生活的承諾。“誠然,只有婚姻關系內的性行為才可能是合法的,但決不能由此推定婚姻關系內的所有的性行為都是合法的。”豒合法的性生活還需要夫妻雙方的合意這一實質要件,婚姻關系只是其形式要件。法律給予了夫妻雙方進行性行為的自由,這種自由是平等的,絕不允許強迫另一方在非自愿的情況下進行性生活,因為這侵犯了另一方的性的自主權利,是對人權的暴力侵犯。遭丈夫強暴的妻子所受的身心傷害并不亞于婚姻外的強奸,在特定情況下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而一旦進入婚姻的圍城,法律若對婚內強行性行為“不予理睬”,則是對男女平等的基本法律原則和性的自主權利的漠視。而否定說中的“女方承諾說”和“合法性行為說”實質上使妻子單純成為被動的義務客體,剝奪了婦女性的自主權中的拒絕權,是傳統的“婦為夫綱”觀念在理論上的反映。

因此,“夫妻間的性權利是一種相對權利,夫妻一方之權利即為另一方之義務。這種夫妻雙方相互對抗的權利具有對等性,是一種弱權利,即對方的性應答義務不是每次都必須同意,性應答義務中配合性交的義務是有條件的,應基于義務人的自愿。”豓一紙結婚證書并不是丈夫可以實行性暴力的護身符。

2.“婚內無奸”的觀點不符合世界立法的趨勢

早在20世紀初,著名的英國性科學家靄理士就說過:“婚姻內的強奸確實比婚外的強奸多”豔。然而人們卻一直拒絕承認丈夫能夠成為強奸妻子的主體,“丈夫豁免”曾經是域外各國的通論。然而到20世紀中后期以后,隨著人權觀念、女權主義運動的興起以及男女平等觀念的日益深入人心,許多國家紛紛或修改立法或通過對現有刑法進行解釋,將“婚內強行性行為”規定在強奸罪內。大陸法系的德國、法國、意大利、瑞士、丹麥、挪威等國家也都出臺或修改相關法律,將婚內強行性行為認定為強奸罪豖。

從上述可以看出,目前世界范圍內承認丈夫對妻子構成強奸罪是一種立法趨勢,這也深刻反映了人們思想觀念的進步。因而,在全球一體化的今天,否認“婚內無奸”也是我國與世界接軌,緊跟時代潮流的需要。

3.有條件的承認“婚內有奸”符合罪行法定原則

根據我國《刑法》第236條第1款的規定:以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手段強奸婦女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該規定并未將丈夫明文排除在強奸罪的犯罪主體之外。另外,婚姻關系中的“丈夫”一般情況下符合強奸罪所要求的刑事法定年齡和刑事責任能力。與此相對應,強奸罪的犯罪對象也未明文將“妻子”排除在“婦女”一詞的內涵之外。因此,在特定情況下,丈夫強行與妻子進行性行為符合強奸罪構成要件時,應當以強奸罪論處。

(二)對肯定說的批判

雖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考察其他國家的立法、司法的現狀和發展情況,并在具備一定條件時進行法律移植,可以對我國的法治建設和司法實踐具有啟發和建設性意義,但是也要在時機成熟并且符合我國國情和“語境”的情況下。筆者在此批判肯定說論者的觀點,只是因為其不免有片面之嫌,以及如果現在全面強制推行肯定說的觀點,有可能造成其在我國實踐操作中患上“水土不服”的怪病。因此,筆者對肯定說提出了質疑,但對于其保護婦女性的自主權利以及強調婚姻關系中男女平等的思想則是持支持態度的。下面筆者將就對肯定說的質疑進行論述:

我國幅員遼闊、地大物博,然而各地區、各民族的經濟、文化發展水平卻存在著事實上的不平衡,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東部沿海地區和西部內陸地區的差距進一步拉大,社會階層分化嚴重,這些都導致了地區差異明顯,從而引起不同地區的思想觀念上的反差。因此,如果立法、司法機關支持肯定說的觀點,通過修改《刑法》或者出臺相關的司法解釋,將婚內強行性行為歸入強奸罪并強制推行,其實踐效果會不甚理想,甚至適得其反,導致法律適用不統一。因此,肯定論者的觀點在我國是很難得到全面推行的。如果強制推行,會引起國家內的法律適用的不統一,有損司法公正和司法權威。

三、措施建議

綜上可以看出,筆者既不贊同否定論者的觀點,因為他們忽視了對婦女的性的自主權的保護以及缺少男女平等的現代法治理念;同時,也不支持肯定論者的主張,因為他們沒有注意到中國的具體“語境”,畢竟夫妻雙方之間有一層特殊的婚姻關系的外衣,強制推行將有損司法的權威。筆者主張折衷說,并建議由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相關的司法解釋或者有關機關,對我國《刑法》和《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定進行補充說明,以求法律之明確。具體設想是在合法的正常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對丈夫強迫妻子發生性行為的案件引入調解程序,進行法律程序上的調解,不以犯罪論處;在婚姻關系非正常存續階段,若發生此種案件則可以認定為構成強奸罪,引入自訴程序。

(一)調解程序

調解是具有中國“本土化”色彩的一種定分止爭的制度設計,可以說它已經在我國的民事和行政訴訟領域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并顯示出了適應我國傳統的優越性。對于發生在合法的正常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的強行性行為,也完全有可能利用調解制度進行解決。因為此時的夫妻雙方是有感情基礎的,還沒有出現明顯的感情破裂而達到離婚的程度。妻子有可能因一時的心情、疾病、生理等原因而拒絕與丈夫發生性行為,因而一時的痛恨自己的丈夫。此時及時地引入調解程序,由相關人員對夫妻雙方進行耐心的開導和有關的法律宣傳,則完全有可能將妻子的痛恨平息,與丈夫重歸于好,維持和諧的家庭關系。

具體設想就是在基層人民法院的刑事審判庭中設立專門的機構,配備專門人員;也可以由法官(最好為女性)輪流上崗,并對他們進行一定的相關知識培訓,要耐心地為夫妻雙方化解矛盾,宣傳相關的法律知識,努力維持正常的夫妻關系。在此努力無效,夫妻感情確已破裂、不可挽回時,可以建議妻子將案件引入下述的自訴程序。在存在其他嚴重侵害人身權利犯罪時,則另行處理。

(二)自訴程序

1.案件類型

在婚姻關系的非正常存續期間,丈夫對妻子的強行性行為已具有相當的社會危害性,在具備了強奸罪的構成要件時,應當以強奸罪論處,但是可以減輕或免除處罰。關于非正常婚姻關系的范圍,筆者主張應當予以嚴格限制,具體包括以下幾種:(1)分居型:具體指夫妻雙方感情確已破裂,并且已經長期分居,但是尚未提出離婚訴訟的情形;(2)登記未同居型:指男女雙方雖已經登記結婚,但并無感情,并且未同居也未發生性關系,女方反悔要求解除婚姻關系的情形;(3)離婚訴訟型:具體指夫妻一方或雙方因感情破裂而向法院提起離婚訴訟,但是判決還沒有正式作出或者尚未生效的情形;(4)事實婚姻型:在我國它是相對于法定婚姻而言的,指符合法定結婚條件的男女雙方未經結婚登記,便以夫妻名義公開共同生活,并且周圍群眾也認為他們是夫妻關系的情形。由于我國在1994年2月1日新的《婚姻登記管理條例》實施以后,事實婚姻便不再受法律的承認和保護,因此這種情形下的“婚內強行性行為”便應當以強奸罪論處。

2.訴訟程序

為了保護夫妻雙方的隱私權,筆者主張應當由妻子自己決定是否將丈夫訴于法院。另外,由于取證上的困難以及為維護妻子的自主意愿,引入公訴程序也是不恰當的。因而,不告不理的自訴應是比較理想的程序建構,具體設想如下:(1)舉證責任在妻子一方。因為對于夫妻之間的性行為這種極為隱秘的事情,只有妻子自己才能感受到遭丈夫強暴的痛苦,并且知道何處受到了傷害以及怎樣受到的傷害,這對保存和列舉證據是比較容易和方便的,這時的外部力量是無能為力的或者是很虛弱的。(2)自訴時效以6個月為適,以妻子受到丈夫強行性侵犯時起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