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詠
一、新現實主義的理論框架
1979年,肯尼斯·華爾茲在其出版的《國際政治理論》一書中創造性地提出了結構主義理論。因其繼承了傳統現實主義有關權力的核心學說,所以又被稱之為結構現實主義理論或新現實主義理論。
新現實主義對傳統現實主義的重大修正是摒棄了傳統現實主義對于人性惡這一不可證偽的命題假設,而將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作為其基本的命題假設。所謂“無政府狀態”指的是在缺失超國家權威的條件下由國際社會各組成單元的互動產生的秩序。這種秩序由于缺乏強制力的協調和控制,導致國家行為體之間出現矛盾與沖突的可能。新現實主義認為,國際體系是由功能相同的國家行為體的互動構成的,而無政府的現實存在決定了國際體系只能是一個自助體系,即國家只有依靠自身力量才能獲得生存的可能。但某一國家增強自我安全的行為又會不自覺地導致降低他國的安全預期,使得各國家行為體陷入不可自拔的“安全困境”之中。為擺脫安全困境,各國家必將竭力增加權力,以獲取對他國的安全優勢。國家安全成為國家的終極目標,是制定對外政策的重要依據。
新現實主義理論除對傳統現實主義進行修正外,還創造性地提出“結構”概念。國際體系的結構“是指諸多國家行為體以自身實力的大小決定在體系中的排列,也就是說,國際體系中實力分配決定了國際體系的結構。”①新現實主義認為體系結構的變化將引起國家行為的變化,即引發國家對外政策的調整。需要指出的是,引起體系機構變化的國家實力應是綜合實力,主要指經濟和軍事實力等物質性權力。
二、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的內涵
國家實力是新現實主義的核心學說,指的是國家的綜合實力,被認為是引發體系結構變化的根本因素。從政治的角度而言,中美蘇三國都擁有強大的政治實力,各自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第三世界擁有巨大影響力。從經濟的角度而言,美蘇兩國在冷戰期間的GDP一直位于世界前列,中國在改革開放后經濟實力也有了巨大提高。從軍事角度而言,中美蘇三國均是核武國家,尤其是美蘇兩家的核武器數量更是在全球核武器數量比重中占有絕對優勢。此外,加之文化、人口等因素的影響,三國實力不容小覷。
三角關系是在冷戰時期三國實力對比基礎上形成的結構狀態,是形成于兩極對抗結構體系中的一種特殊結構形式。在這一結構中,美蘇兩國起著主導性作用,而中國則作為平衡美蘇實力對比的重要一環,主要表現為中國對美蘇兩國的政策轉變直接導致兩極體系的結構變化。當中國聯蘇抗美時,蘇聯實力則得到充實。反之,當中國聯美抗蘇時,美國實力則得到充實。體系結構也隨著美蘇之間力量對比變化而發生改變,最終引發美蘇兩國對外政策的調整。此外,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有著特定的存續期間,特指20世紀70年代初至蘇聯解體的這段時間。至于緣何如此劃分,下文將給予回答。
三、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的理論解讀
(一)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形成基礎——安全困境下的共同利益
受冷戰思維的影響,中美兩國曾出現過巨大分歧,但隨著蘇聯謀求世界霸權的圖謀日益顯露,中美兩國安全均受到其威脅。中美共同抵抗蘇聯的霸權侵蝕成為安全困境下的共同利益所在,中美和解成為可能。
1956年,中蘇兩黨在赫魯曉夫批判斯大林的方式和和平過渡等問題上出現分歧。此后,蘇聯為了謀求與美國合作共同主宰世界,加強了對社會主義陣營各國的干預和控制,并將中蘇兩黨在意識形態領域的分歧擴展到兩國關系上,甚至妄圖染指中國主權。60年代以后,中蘇兩黨的矛盾不斷加深,1969年珍寶島戰爭爆發,中蘇關系全面惡化。隨后,蘇聯為實現對中國的戰略包圍,大幅增加中蘇、中蒙邊境的駐軍。除此之外,蘇聯還分別與印度、越南訂立帶有軍事聯盟性質的條約,增加對印度和越南的軍事援助,對我國西南邊境安全構成嚴重威脅。中蘇關系的破裂為中美和解提供了契機,也促使中國修改60年代初所制定的“反帝、反修”的“兩條線”戰略,轉而尋求與美國合作以更好的維護國家安全。與此同時,“尼克松政府認為如果蘇聯在同中國的對抗中取勝,蘇聯就可以將其全部軍事力量轉向西方,從而愈加不利于美國的戰略安全利益”②。此外,進入60年代以后,蘇聯的軍事實力得到顯著提高,美國逐漸喪失了對蘇聯的戰略核優勢,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威脅到美國的安全利益。中美兩國基于維護國家安全的角度考慮,最終達成和解,為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二)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形成的根本動因——體系結構的變化
美國從20世紀60年代初全面卷入越南戰爭。在越南人民的堅決抵抗和中蘇兩國的大力援助下,美國深陷越南戰爭而無法自拔。由于美國未能在越南戰場獲取預期利益,反而大為損耗,造成了美國國內反戰情緒高漲。越南戰爭日漸成為美國的沉重包袱,大大削減了其實力。20世紀70年代初,正在美國政府尋求解決越南戰爭之際,一場來勢迅猛的經濟危機席卷了資本主義世界,使得本已漸顯頹落的美國實力再次遭受重挫。與此同時,蘇聯大力發展重工業,尤其是軍工產業,極大提高了蘇聯的軍事實力。截至60年代末美蘇之間的軍事實力已經旗鼓相當。進入70年代,蘇聯利用與美國緩和之機,大力發展與西歐國家的關系,增強與西歐的經貿往來,引進大量先進的技術設備,使得蘇聯的綜合實力得到進一步提升,極大地改變了美蘇之間的力量對比。
美蘇雙方物質性權力對比的變化,引起了體系結構的改變。如前文所指,體系結構的變化必然導致國家行為的改變。美國在實力衰落的情況下,選擇了戰略收縮,制定與蘇聯緩和的對外政策。同時,為應對蘇聯的威脅,美國還積極尋求與中國的戰略合作,以補充其實力不足的缺陷,試圖利用中國牽制蘇聯,增加對蘇談判籌碼。相反,蘇聯在其物質性權力得到極大擴充之時,開始實行蓄謀已久的擴張戰略。70年代以后,蘇聯霸權漸露崢嶸,它一方面在與美國保持“緩和”的煙霧掩護下積極向西歐滲透,另外一方面加緊對東歐和第三世界的干涉和擴張。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使其霸權行徑暴露無遺。
美蘇實力對比引發的體系結構的變化同樣對中國的對外政策產生影響。由于蘇聯在自身實力急劇膨脹的前提下實行對外擴張,妄圖使中國成為其附庸,嚴重威脅了我國的國家安全。中國在70年代初實力雖有所提高,但相較于美蘇兩個超級大國而言,實力還相差甚遠,已經很難同時面對美蘇兩國的挑戰,故而在美國不斷示好的基礎上,中國改變了“兩條線”戰略,提出建立包括美國在內共同反對蘇聯霸權主義的“一條線”戰略。
四、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的過程分析——體系結構變化下的戰略選擇
(一)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的形成
上世紀60年代末,美國政府面對國際國內的不良局勢,不得不調整其全球戰略。1969年,尼克松總統上臺,開始實行戰略收縮,提出“新亞洲政策”,旨在從越南戰爭中脫身,聯合中國共同抵制蘇聯的戰略攻勢。為此,尼克松總統多次通過不同渠道向中國傳達修好意愿。面對美國政府拋出的橄欖枝,中國政府經過認真衡量和研究,認為蘇聯已經成為新的戰爭策源地,來自蘇聯的威脅要遠遠大于美國,所以中國政府對于美國修好的意愿表示歡迎。1971年4月,中美關系迎來轉折點。中國政府運用高超的外交智慧,開展“乒乓外交”,使“小球轉動了大球”,把中美關系帶到一個新階段。隨后,基辛格博士秘密訪華,代表尼克松總統提出訪華要求。7月15日,中美同時宣布尼克松總統將訪問中國。1972年2月21日,尼克松總統訪問中國。2月28日,中美兩國在上海發表了《中美聯合公報》。公報聲明,“每一方都反對任何其他國家或國家集團建立這種霸權的努力”③,含蓄指出了中美合作共同反對蘇聯的戰略意圖。
美國物質性權力的減弱改變了兩極結構中對峙雙方的力量對比,先前美攻蘇守的戰略態勢被扭轉過來,極其被動的戰略守勢迫使美國改變對華政策,促成中美之間的戰略合作。中美關系的發展,增加了美國對蘇談判的籌碼,使得美國在隨后與蘇聯的談判中占盡先機,獲得巨大的戰略利益。所以,尼克松總統訪華和《中美聯合公報》的發表,掀開了中美關系的新篇章,標志著以中美和解為基礎的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的初步形成。
(二)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的深化
尼克松總統訪華后,中美關系取得長足進步,雙方在經濟、科技等領域交往頻繁。但是,此后由于尼克松總統因“水門事件”被迫辭職,中美關系正常化遭遇挫折。隨后繼任的福特總統由于在臺灣問題上持曖昧態度。加之,此時美蘇就限制核武器問題達成協定,美蘇關系開始緩和,中國在平衡美蘇實力的作用有所下降。美國對中國戰略需求的減弱使得雙方關系只能在曲折中發展。就在中美關系遭遇挫折的時候,蘇聯利用與美緩和之機,大肆對外擴張,再次迫使美國政府加快與中國實現關系正常化的步伐。1977年,時任美國總統的卡特接受了中國政府就臺灣問題提出的“斷交、廢約、撤軍”的建交三原則。中美雙方于1978年12月16日同時公布了《中美建交公報》。1979年1月1日,中美建立大使級外交關系。隨后,鄧小平副總理訪問美國,中美關系歷經風雨后終于得見彩虹。隨后,中美雙方將經濟等領域的合作推進到安全領域,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得到進一步鞏固和深化。
(三)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的瓦解
20世紀80年代以后,世界多極化趨勢愈加明顯,西歐和日本的崛起深刻影響著兩極體系結構,一定程度地削弱了中美蘇三角關系的戰略作用。加之,1981年里根上臺,拋出了“擴軍抗蘇、重振國威”的口號,一改尼克松政府所遵循的緩和政策而推行強硬的“里根主義”,并制定了旨在通過引發新一輪軍備競賽拖垮蘇聯經濟的“星球大戰”計劃。通過里根總統一系列政策的出臺,美國實力有所增強。與此同時,蘇聯本身所固有的體制弊端表現更為突出,經濟增長勢頭開始下滑,加上蘇聯多年的對外擴張嚴重損耗了蘇聯國力,使雙方物質性權力再次發生改變。美國借此扭轉了蘇攻美守的戰略態勢,重新奪回了全球戰略主導權。在美國強硬政策的壓力下,蘇聯只得在謀求與美國緩和的同時,加快了與中國等第三世界國家的聯系。但由于美國利用再次膨脹的實力不斷對蘇施壓以及對東歐等社會主義國家推行“和平演變”戰略,加之戈爾巴喬夫“新思維”的影響,致使東歐和蘇聯相繼發生演變。1991年12月,蘇聯宣布解體。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至此徹底瓦解。
自里根總統上臺以來,美國政府在實力恢復的基礎上獨立對抗蘇聯的意圖愈加明顯,中美合作的作用大為減少。同時,進入80年代以后,中國開始實行對外開放,實力得到極大提高。在此基礎上中國政府不斷開展全方位外交,改善了與蘇聯的關系,兩國發生戰爭的幾率大幅降低,中國面臨的安全威脅亦不復存在。中美聯合抗蘇的紐帶至此斷裂,以中美關系為基礎的中美蘇三角關系失去了繼續發展的內在動力,加之隨后蘇聯解體,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自然走向歷史終結。
五、結語
在新現實主義的理論視角下,中美蘇三國物質性權利的動態變化改變了體系結構,繼而引發了大國間關系的深刻調整。而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的形成與發展正是這一理論推演的具體體現。無論是尼克松政府提出的多極均勢的戰略構想,抑或是中美和解的歷史現實都明顯帶有新現實主義的韻味。因為均勢理論是結構現實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華爾茲就曾強調:“如果有一個獨特的國際政治理論的話,均勢理論可擔此任。”④此外,在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的存續期間,基于國家安全戰略的的考慮取代了意識形態分歧。新現實主義者在承繼權力學說的同時,將國家安全提升到一個新高度。為此,他們主張為了維護國家安全,應加強合作,“限制對外政策中思想意識的作用,認為對外政策應以理性和應用為準則,對外政策是加強政治經濟聯系的窗口,而不是反映意識形態的鏡子。”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