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栩
一、一起案件引發的討論
2008年,筆者審查逮捕了一起綁架案。犯罪嫌疑人王某來到花都區獅嶺鎮一村民家中,見到一幼兒李某在家中玩耍,于是,王某抱起李某就往屋外走。這時,李某的外婆發現李某不見了,就跑到屋外,看見王某正抱著李某逃跑,于是馬上攔住王某,王某隨即掏出了事先準備好的匕首與對方相持對峙。但是,李某的外婆還是奮力將李某奪了回來。沒有人在這起案件中受傷。王某被抓后,在警方的審訊中,他交代抱走李某的目的就是為了向其父母勒索錢財。
綁架罪的四個構成要件:1.客體要件,侵犯的是復雜客體,即侵犯他人的人身權利,同時又侵犯他人的財產權利;2.客觀要件,本罪在客觀方面表現為以暴力、脅迫、麻醉或其他方法劫持他人的行為;3.本罪的主體為一般主體,凡達到刑事責任年齡并具有刑事責任能力的自然人均能構成本罪;本罪在主觀方面現為方面直接故意,且以勒索他人財物為目的或者以他人作為人質為目的。筆者在審查逮捕該起案件的過程中,嚴格對照了綁架罪的四個構成要件,雖然其主觀方面(綁架李某的目的)沒有在案發現場表現出來,但在警方的審訊中,王某坦白了其當時抱走李某的目的。因此,可以認定犯罪嫌疑人王某的行為涉嫌構成綁架罪。根據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從嚴方面的要求,對于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恐怖犯罪、毒品犯罪以及殺人、爆炸、綁架等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刑事犯罪,應當始終堅持從嚴處理的方針,依法批準逮捕。①于是,檢察機關對王某以涉嫌綁架罪依法批準逮捕。
該案經過公安機關的繼續偵查后,順利移送到公訴部門。公訴部門經審查后,以綁架罪起訴到法院。然而,法院并沒有判處王某綁架罪,而是將王某的行為定性為非法侵入住宅,判處有期徒刑一年。
根據綁架罪的四個構成要件,在該案中,王某的行為應定性為綁架罪比較妥當。當然,筆者不想在此進行案例分析。然而,據法官針對此案向公訴人反饋的意見,不宜將此案定為綁架罪的最主要出發點不是基于綁架罪四要件的討論,而是考慮到綁架罪的起刑點較高(修正案七出臺前為十年),與犯罪嫌疑人在該起案件中的社會危害性不完全匹配,說白了,法官之所以沒有定王某綁架罪,是于心不忍。在提倡寬嚴相濟的司法環境下,法官的考慮毋庸置疑是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周密性,但嚴格意義上講,法官嚴格服從于法律這一職責也說明該判決有違于刑法對綁架罪的規定。
對于刑法規定的綁架罪的犯罪特征,學界沒有什么爭議。而關于綁架罪的量刑幅度,在刑法修正案(七)出臺前,學界和實務界存在一定得爭議,普遍認為,對于綁架罪,如果不區別具體情節,一律判處十年以上,顯得過重,且法官在量刑時的可選擇范圍也很小。正是這樣一個不十分合理的法定刑設置,影響了個案的定性。
二、法定刑的不合理設置對罪名認定造成影響的原因
在司法實踐中,法定刑的不合理設置的確對個別案件的定性造成一定的影響,上述案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從刑法分則條款的設置來看,先是描述了罪名的特征,然后再規定罰則。例如,修改后的刑法第二百三十九條:“以勒索財物為目的綁架他人的,或者綁架他人作為人質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情節較輕的,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從法院、檢察院刑事司法的一般思維來看,先是定罪,后考慮情節,再進行量刑。因此,一般說來,罪名的認定作用于量刑,法定刑的設置不影響罪名的認定。但是,在司法實踐中,法定刑的設置在某些個案中有可能反作用于罪名的認定,法定刑設置的合理性對罪名的認定會產生一定的影響。筆者認為,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法定刑設置的不合理,有可能導致罪刑不相適應,與刑法的罪刑均衡原則相違背。
罪刑均衡原則,又稱作罪刑相當原則或罪刑適應原則,是指對犯罪人所判處的刑罰要與其所犯罪行的輕重相適應,即重罪重判,輕罪輕判,做到罰當其罪。②在我國傳統法律文化中,報應的思想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殺人者死、傷人者刑似乎成為一條刑法的定律。雖在先秦也有人提倡以刑去刑,但占傳統地位的還是殺人償命的報應觀念。③馬克思指出:“罪犯應受懲罰的界限應該是他的行為的界限,犯法的一定內容就是一定罪行的界限。因而衡量這一內容的尺度也就是衡量罪行的尺度。”④由于受傳統法律文化和馬克思主義的影響,我們國家的刑法也體現了刑罰與罪行相適應的理念,即罪刑均衡原則。《刑法》第5條規定:刑罰的輕重,應當與犯罪分子所犯罪行和承擔的刑事責任相適應。但是我國的罪刑均衡原則不同于黑格爾的報應主義思想。法學家陳興良認為:“罪刑均衡,一方面是指刑罰與已然的犯罪的社會危害性程度相適應,他方面指刑罰與未然的犯罪的可能性大小相適應。這里所謂未然的犯罪的可能性包括再犯可能性——犯罪分子本人再次犯罪的可能性與初犯可能性——社會上其他不穩定分子的犯罪可能性。”⑤也就是說,我國刑法罪刑均衡原則不僅僅是單純的報應主義,處以的刑罰還必須考慮社會效果。另外,罪刑均衡,還要求各個法律條文之間對犯罪量刑要統一平衡,不能罪重的量刑比罪輕的輕,也不能罪輕的量刑比罪重的重。⑥
一些影響比較重大的案件,往往判的比較重,這是刑罰考慮社會效果的重要的體現。而一些比較情節輕微的罪行,不應處以較重的刑罰,否則會帶來不好的社會效果,許霆案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但是,由于刑法個別條款法定刑設置的不合理,起刑點過高,使得法官無法突破法律的規定,對一些情節比較輕微的案件處以較輕的刑罰,以求更好的社會效果。這樣,對此類起刑點相對較高的罪名,法官的定性尤為謹慎,甚至極力尋找一些牽強的理由,改變案件的定性。由此,法定刑設置的不合理影響案件的定性就不足為奇了。
三、法定刑的不合理設置對罪名認定造成的具體影響
法定刑設置對罪名認定的具體影響就是法定刑設置的不合理在個案中可能造成定性的不準確。當然,即使法定刑設置合理,有時候也會因為犯罪的情節問題和罪刑均衡的原則,法官會選擇適用量刑較重的罪名,這是法條競合的問題,筆者不想在這里做討論。
在以往,法官們對于定罪往往比較重視,將其作為檢驗刑事審判工作質量的一個重要標準。而對罪刑均衡則僅僅看做多判幾年與少判幾年的問題,認為無關緊要。二審法院在對上訴案件進行審理的時候,也往往注重定性是否正確。但是,隨著信息交流的日趨頻繁,民眾的法律意識越來越強,社會輿論對審判監督越來越廣泛和深入,從對案件的定性到對被告的量刑,幾乎無孔不入。而不具備法律專業知識的普通大眾,雖然無法對案件的定性進行精確的分析,但對罪行與刑罰的比較,或者此行為所招致的刑罰和彼行為所招致的刑罰的比較,則評論得樸素而又在理。因此,如今,法官在審判時,不但要考慮案件的定性,同時還要考慮量刑,量刑是否做到了罪刑均衡在輿論的壓力下變得尤為重要。
(一)法定最低刑設置相對較高的罪名的案例
在許霆案中,老百姓最大的聲討不是法院的對該案的定性,而是法院對該案的量刑,認為銀行出錯在先,怎么也讓小許獲如此極刑?那么多貪官貪污幾十萬上百萬也不過判個十年八載的。正是這些樸素而又在理的議論,再加上媒體波瀾壯闊的評論,最終把這個案件發回了重申。雖然,法官在重審中頂住了巨大的壓力,沒有改變案件的定性,但是由最高院批準的突破量刑幅度的量刑無疑充分暴露出該條款法定刑設置的不合理。而誰又能保證,在輿論強力監督下的罪刑均衡原則和淺顯又剛性的法定刑設置所共同構織的夾角中,法官每次都會去躬求于最高院的法定刑幅度外的量刑批準,而堅持定性的準確?
(二)法定最高刑設置相對較低的罪名的案例
最近還有一個焦點案例,杭州“富翁子弟飆車撞死人”案。在這起案件中,輿論從剛開始時的離奇憤怒,逐漸轉變成對該案的理性思考。大家都知道,根據交通肇事罪的法定刑的設置,交通肇事罪一般也就判個一年半載的,這和這起惡劣的事件不匹配啊,于是,大家又在商議,是不是定他個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最高刑可以是死刑。筆者認為,雖然改變定性的可能性較小,但是,能夠引發這樣的討論,或者說,如果該案出人意料的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進行定罪的話,最原始的原因無疑是交通肇事罪的法定刑設置相對較低,無法匹配于新形勢下飆車一族的重大社會危害性。
四、如何使法定刑設置更為合理
(一)罪刑單位應更加合理化
我國刑法分則條文對罪刑單位的設置,關系到罪刑之間的協調。從目前刑法分則的規定來看,除少數規定為一個罪刑單位以外,大多數都規定了二個或者三個罪刑單位。多個罪刑單位區分了多個量刑檔次,從而有助于定罪量刑的精確化,使罪刑關系更加合理化。但我國刑法分則在罪刑單位的設置中也存在一些問題,主要是有些條文的罪刑單位從司法實踐情況來看存在空檔,或者缺乏中檔,或則缺乏上檔。為此,應當加以糾正,使檔次不同的罪刑單位互相銜接,輕重有序、實現罪刑單位的合理化。
(二)時刻關注新型犯罪和特殊的情節,適時調整法定最高刑和法定最低刑的設置
隨著社會的發展和變化,一些法律概念的性質也悄悄發生變化,在過去,金融機構的一般指銀行柜臺,而如今,金融機構還包括自動提款機、押運車等。以此同時,一些新型的犯罪手段也層出不窮,特別是在沿海經濟發達的省份,比如飛車搶奪、瘋狂飆車交通肇事等。因此,這些參雜著特殊情節的犯罪行為都時刻挑戰著立法當時的立法意圖,因為法律往往是滯后的。因此,時刻關注新型犯罪和特殊的情節,適時調整法定最高刑和法定最低刑的設置,有利于使法定刑設置保持合理。
舉刑法修正案(七)第六條為例,該條款對綁架罪的法定最低刑進行了修改。筆者認為,也正是考慮到在新形勢下,綁架罪出現一些特殊的犯罪方法和犯罪情節,使得原先的法定最低刑(10年)難以適用一些較輕的情節。例如,綁架案中經常出現的“索債型綁架”,為索取債務而將與債務人沒有共同財產關系和沒有人身關系的第三人(如情人)作為人質的,雖應成立綁架罪,但這種綁架的類型應成為“情節輕微”的考慮范圍。刑法修正案(七)降低了綁架罪最低刑的設置,對情節較輕的,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筆者認為,綁架罪法定刑的修正和改進,不但體現了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使得刑法對綁架罪的懲治是重中有輕、嚴中有寬,與罪刑相適應的基本原則一脈相承。⑦正因為如此,降低綁架罪的法定最低刑,使綁架罪的認定能夠真正回歸到犯罪四要件的考慮上來,法官可以較少的承擔罪刑不相適應的社會效果造成的壓力,減少綁架罪正確認定的負面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