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風華
一、問題之提出
債務加入,乃指第三人加入既有債之關系而成為新債務人,與原債務人并負同一之債務,仍與債權人繼續維持原有債之關系。③債務加入與保證極為相似,首先債務加入因增加了債務人的責任財產,保障債權的實現,故與保證同具有擔保的功能。此外,在表征上,債務加入與保證都表現為在原債權人、債務人之外有第三人加入進來對債權人承擔責任,同時不免除債務人的責任。最高院曾有一則判決涉及債務加入與保證的區分,深具啟示性,值得進一步研究。
本案的具體案情如下:1993年10月20日,河北省冀州市中意玻璃鋼廠(以下簡稱冀州中意)與中國建設銀行河北省分行(以下簡稱省建行)簽訂外匯借款合同,約定:借款金額182萬美元,借款用途為河北中意玻璃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河北中意)項目投入,借款期限自1993年10月20日至1997年6月30日,自1995年12月31日開始還款,共分三次還清。中國-阿拉伯化肥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阿公司)為該筆貸款向省建行出具《不可撤銷現匯擔保書》。借款擔保合同簽訂后,省建行依約發放了貸款。該筆貸款作為冀州中意的出資投入河北中意。1995年11月25日,河北中意向省建行出具《承諾書》,內容為:“我公司對歸還該筆貸款本息承擔連帶還款責任,并放棄一切抗辯權。本承諾書為93008號《外匯借款合同》的補充,具有同等的法律效力”。借款到期后借款人、擔保人、承諾人均未償還。1999年12月3日,省建行與中國信達資產管理公司石家莊辦事處(以下簡稱信達石辦)簽訂了《債權轉讓協議》約定:省建行將借款人冀州中意截至1999年9月20日貸款債權本金及利息轉讓給信達石辦。省建行與信達石辦就債權轉讓進行了相關的通知和公告。2004年11月30日,信達石辦提起訴訟,請求判令冀州中意歸還借款本息,中阿公司承擔擔保責任。
信達石辦因不服河北省高院的判決,上訴至最高院。最高院審理認為:根據《承諾書》的內容,河北中意愿意承擔債務并無疑問,問題的關鍵在于:河北中意出具該承諾書的行為是被上訴人中阿公司主張的債務人變更,還是上訴人信達石辦主張的增加保證人,抑或是新債務人的加入。根據《合同法》第八十四條的規定:“債務人將合同的義務全部或部分轉移給第三人的,必須以債權人同意為前提。”在本案中,河北中意表示愿意承擔連帶還款責任,債權人省建行在接受的同時,并無明確的意思表示同意債務人由冀州中意變更為河北中意,因而河北中意的承諾行為不能構成債務轉移,即不能構成債務人的變更。對被上訴人中阿公司以債務轉移未經其同意為由拒絕承擔保證責任的抗辯理由,本院不予支持。至于河北中意的行為應當定性為上訴人信達石辦所主張的保證人增加,還是定性為債務人的增加,本院認為,二者在案件的實質處理上并無不同,只是在性質上有所不同:保證系從合同,保證人是從債務人,是為他人債務負責;并存的債務承擔系獨立的合同,承擔人是主債務人之一,是為自己的債務負責,也是單一債務人增加為二人以上的共同債務人。判斷一個行為究竟是保證,還是并存的債務承擔,應根據具體情況確定。如承擔人承擔債務的意思表示中有較為明顯的保證含義,可以認定為保證;如果沒有,則應當從保護債權人利益的立法目的出發,認定為并存的債務承擔。因此本案中,根據承諾書的具體內容以及向河北中意的催收通知中的擔保人身份的注明,對河北中意的保證人身份有較為明確的表示與認可。據此,中阿公司對冀州中意的182美元借款本金及利息承擔連帶責任。④
二、債務加入與保證在理論上的區分
學者普遍認為在理論上區分保證與債務加入是明顯的。保證債務乃于他人不履行債務時,代負履行責任之從債務,該他人仍為主債務人;債務加入系第三人亦負擔主債務,債權人系對第三人及債務人直接發生債之關系,相互之間無主從關系。保證人于債權人未就主債務人之財產強制執行無效果前,對于債權人得拒絕清償,即享有先訴抗辯權。⑤此外,根據我國《擔保法》的規定,保證必需采用書面形式,而債務加入則是非要式的。保證有保證期間,而債務加入則不存在此限制。
此外,筆者認為在制度功能上,債務加入與保證存在著區分。債務加入與保證雖同具有擔保的功能,已如前述,但債務加入的另一重要制度功能卻往往被忽視,那就是效率。第三人之所以愿意加入到債務人與債權人既存債之關系中來,必有其原因,原因行為與加入行為可形成對價,通過債務加入的行為消滅兩個債之關系,因此債務加入制度簡化交易的環節,保證了交易的便捷,提高了經濟活動的效率。保證制度的價值偏重于交易的安全而債務加入則兼顧交易的安全與經濟活動的效率。
理論上區分債務加入與保證之所以是明顯的,道理其實很簡單,債務加入與保證在理論上的區分是基于已有的判定,事實上這種區分對實務上的判斷,價值不大,因為當事人各方大多不會意識到這種區分,以至于從其所為表示的字義中幾乎不能得出什么結論。對于如何在實務上判斷債務加入與保證,下文將著重分析。
三、債務加入與保證在實務上的區分
(一)對最高院判決的分析
最高院認為:“河北中意表示愿意承擔連帶還款責任,債權人省建行在接受的同時,并無明確的意思表示同意債務人由冀州中意變更為河北中意,因而河北中意的承諾行為不能構成債務轉移,即不能構成債務人的變更。”否定了“承諾書”的性質為免責債務承擔,可資贊同,因此處涉及免責債務承擔的認定問題,非本文論述的重點,故不作進一步分析。在保證與債務加入中,最高院選擇了保證。然對于保證與債務加入的區分,其說理不夠充分。筆者認為,保證與債務加入的區分乃實務中的難點問題,最高的判決實際上對各級法院深具參考價值,事關定性之問題,不可不細察。
最高院認為保證與債務加入二者在案件的實質處理上并無不同,其實僅僅是對本案而言,保證與債務加入的區分已如前述,尤其是保證人所享有的先訴抗辯權對當事人具有實益。最高院根據承諾書的具體內容以及向河北中意的催收通知中擔保人身份的注明,認為對河北中意保證人的身份有較為明確的表示和認可,從而認定河北中意向省建行出具的承諾書的性質為保證。由此,最高院判斷債務加入與保證區分的核心思想是衡諸案件事實,探求當事人之真意,筆者當然贊同此判斷方法。然而,筆者認為此判斷方法尚有如下弊端:第一,對于任何案件,認定事實、探究當事人的真意都是法院的基本任務,用此作為判斷債務加入與保證的方法過于籠統。第二,當事人的真意有時僅憑簽署的文件及一些具體的行為是難以判斷的,以一個本身難以判斷的事實作為標準,不僅難于取信于當事人而且會顯得法院過于主觀和武斷。在德國民法上,十分通行的學說是采用一種經濟上的界定準則:債務加入應當以加入人具有自己的、直接的經濟利益為要件,而保證則不具有此種利益。⑥對于本案,筆者認為認定為債務加入更為科學,理由如下:
第一,無論是一般保證還是連帶責任保證,保證人承擔責任的前提均是債務人的履行遲延,而《承諾書》中只有對貸款本息承擔連帶還款責任的承諾,并無保證所需要的前提的表述。
第二,河北中意雖然以擔保人的身份簽收了相關文件,但保證與債務加入均具擔保功能,此外,區分保證與債務加入應不以當事人間所用之名稱為惟一判別準據。⑦
第三,根據德國及臺灣地區采用的經濟上的界定標準看。筆者認為,冀州中意所借貸款用于河北中意的出資,冀州中意為河北中意的股東。從案件的背景材料看冀州中意因此筆貸款而陷入經濟上的困頓或是破產,此與河北中意息息相關。冀州中意與河北中意雖屬兩個不同的主體,但冀州中意作為河北中意的股東,按持股比例享有財產權利,其無法償債而要使用股權的話,將累及河北中意。
由此,河北中意的《承諾書》構成債務加入的要約,省建行接受此要約構成承諾,從而形成債務加入的法律關系而非保證。⑧債務加入與保證的區分對本案而言雖屬意義不大,然而面對此實務中的難點問題,不可不細加區分。
(二)判斷標準的類型化
從本案例看,保證與債務加入的區分,在實務中確實非常困難。筆者認為在保證和債務加入難以區分的情況下不妨將臺灣地區通說所謂的第三人具有自身之客觀利益類型化,以提高實務中的可操作性。筆者嘗試劃分如下類型:
第一,構成加入對象之債務責任的權利關系也一并被移轉的類型。如:營業讓與同時承諾包括其資產內的債務;租賃物的讓與同時承擔出租人的債務;抵押不動產讓與同時承擔被擔保債務。
第二,第三人為防止其自身財產權利的減損類型。如:所作的約定應當防止債權人強制執行一個為新債務人自己使用的物時,成立債務加入;約定人意欲避免一個有限責任公司破產,而該破產將妨害其營業聲譽,這亦支持債務加入。⑨
第三,債務加入中的第三人相較于保證人具有更大的風險性,承擔更重的責任,因此債務人與第三人的關系相較于債務人與保證的關系更為緊密。當事人之間關系得緊密程度,也可作為實務上判斷的一個方面。我國實務上有判決認為,妻對夫所欠銀行貸款所出具的共同還款承諾構成債務加入。⑩又如妻事后承擔夫之房租債務,一面出租人提出搬遷之訴;新入股之合伙人承受合伙于其加入前之債務,以提合伙之信用,均可認為是債務加入。豘
最后,無論是探求當事人的真意還是通過經濟上的界定標準,均無法判斷時,筆者認為可從民法保護債權人的價值取向出發,認定為債務加入,最高院的判決亦持相同觀點。
四、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債務加入中第三人的資格限定
我國《擔保法》對保證人的資格有明確的限定,主要包括三類:一、國家機關不得作為保證人;二、學校、幼兒園、醫院等以公益為目的的事業單位、社會團體不得為保證人;三、企業法人的分支機構,職能部門不得為保證人,企業法人的分支機構有法人授權的,可以在授權范圍內提供保證。豙對保證人資格的限定,主要考慮上述主體的設立目的或是償債能力。債務加入中之第三人相較于保證人承擔更重的責任,舉輕明重,故也應作相同的解釋,即以上三類主體不得作為債務加入中的第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