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復的心

席慕容

每次在兩個孩子把我吵得受不了的時候，我就渴望能有和丈夫單獨出游的機會。很懷念那些過去了的日子：新婚后的那些周末假日，我們倆總是手拉手去看一場電影，然后在布魯塞爾的街頭閑逛一陣，再買些零食帶回家，在燈下對坐著聊一個晚上。

回臺以后，孩子來了。在初為人母的那幾年里，心里和眼里都是孩子，從來沒有想過出去玩的事，有五六年沒有進過電影院，更別提去爬山或者劃船了。可是，等孩子大一點的時候，就很想帶他們出去玩。只是，每次在幫兩個孩子穿戴好以后，還沒走出門，我就已經疲憊不堪。出門之后，這個要吃冰，那個要喝水，要東要西的，使我窮于應付，最后總是又累又氣地回到家中。

結婚十周年紀念那一次，我們帶兩個孩子去日月潭住了幾天。整個行程里，他們竟然打去打回。在洗出來的相片上，我和丈夫總是皺著眉站在兩個嬉笑扭打的孩子后面，整整兩卷底片，竟然沒有一張是眉頭舒展的。那次我下定了決心，對孩子們說：“下次如果再帶你們一起出來玩，媽媽就是豬！”

后來有一次，我們發了狠，把孩子托給朋友照料，兩個人跑了一趟花蓮和中橫。風景仍然秀麗，山川并沒有改變，盡管我們仍然手拉手，一副瀟灑甜蜜的樣子，卻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種逍遙的心境里去了。白天在山上跑的時候，看到好看的風景，我們就會不約而同地說：“下次一定要帶他們來看一看?！蓖砩显诼灭^里，總忍不住打個電話回去，問他們睡了沒，就算電話里朋友一再保證孩子很乖，已經早早上床睡了，可是我們仍會胡思亂想，不知道家里會發生什么事。玩了兩天，沒什么興頭，草草結束，匆匆趕回了家。一路上還在自責，覺得自己實在太自私了，把那樣乖巧可愛的兩個孩子放在家里，實在是很荒唐的事。孩子多么無辜??！在最應該出來學習自然界種種知識的時候，卻被自私又愚昧的母親拋在家里。

于是，下一次的旅行計劃，當然以他們為主，甚至在剛上路的那一天，我還確實引導他們觀察自然界的興趣和方向，盡量做好一個溫柔、耐心而有智慧的母親該做的事。問題是，他們并不很合作，三天下來，終于還是像以前那樣打打鬧鬧地回到家里。把行李都卸下來以后，我對孩子們說：“下次如果再帶你們出去玩……”話還沒說完，兩個孩子一起搶著接下去：“媽媽就是豬！”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是啊，他們已經把我看透了，知道在這一生里，我是會不斷重復自己的錯誤；知道在這一生里，無論如何，父母與子女之間的種種恩怨與牽絆，是永遠也理不出頭緒來的了。

（曉曉竹摘自《鄭州日報》2009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