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紅

《傳統國家與社會960-1279年》,包偉民著,商務印書館2009年3月,25.00元
包偉民先生的大著《傳統國家與社會960-1279年》收錄作者有關宋史研究的論文18篇。初覽目錄,全書內容龐雜,似缺乏一個鮮明的主題。但讀過“代前言”《鄧門從師雜憶》后,卻若有所悟。這篇文章回憶了作者跟隨宋史泰斗鄧廣銘先生求學的經歷,之所以用它作全書的前言,作者說:“在交待師門所出之余,主要因為本書學術基礎,大致不出先師教導的精神,文中所強調的幾個要點,比較貼切地反映了全書主題與立論的傾向。故形式雖略有別樣,文意自以為合適。”所謂“所強調的幾個要點”,是他隨從鄧廣銘先生三年學習中所獲得之教誨與啟示。據此再行閱讀全書內容,越覺思路清晰。原來全書是在鄧廣銘精神指引下展開,是對學術大師鄧廣銘先生治學精神的踐行。
一
包偉民在《鄧門從師雜憶》中提到鄧廣銘先生對其治學的影響:“從大處著眼,從細微處入手,可以說是我從先生處所學到的幾項最重要原則之一。”作者將從鄧廣銘先生處所得的這一“讀書的一大訣竅”,充分運用到自己的研究當中。
“唐宋變革”一直是學界的熱門話題。在《中國9到13世紀社會識字率提高的幾個問題》一文中,包偉民獨辟蹊徑,選取“社會識字率”為切入點展開討論。作者的想法是,能否通過宋代社會民眾識字率這一問題,反映唐宋時期教育的發展變化?作者通過對當時士人階層的膨脹,吏員階層、工商階層、農民階層識字人數的增加等現象之分析,認為這一時期社會民眾識字率呈不斷提高的趨向。究其原因:首先是唐宋變革時期,商品經濟發展引起經濟關系的契約化,商業規模擴大、信用制度發展等,需要教育的普及;而科舉制度日益完善,士人階層人數膨脹,也使得教育在不同社會階層和地區間得到普及;另外雕版印刷術逐漸推廣,書籍印刷成本降低,也促進教育發展和社會識字率的不斷提高。以上因素促成唐宋變革過程中社會識字率的提高,而其“直接成因則在于當時小學教育一定程度的普及化和平民化傾向”。(P314)反過來,社會識字率的提高又對宋代及其以后歷史發展產生深刻的影響。作者所討論的“社會識字率”問題,屬于既小且偏的話題,但由此所反映出的唐宋變革問題不可謂不宏大。
從家族制度看唐宋變革,并不新鮮。但包偉民在《唐宋家族制度嬗變原因試析》一文中,從魏晉隋唐至明清時期家族制度演變的長時段的比較,準確地把握宋代家族制度在整個中國古代家族制度發展史上的地位,“自隋唐而上的貴族性家族制度,經過宋代的轉變,到明清最終形成一種與地方政府相輔相成的基層社會組織。”(P235)普及性家族制度的形成,是中國社會在宋代出現一系列變化的重要方面,一直到明清形成一個相當普及的社會基層組織和地方管理體系。作者視野之開闊,于此可見一斑。鄧廣銘先生“所一再強調的不應孤立地研究宋代”,在作者關于唐宋家族制度的研究中得到實實在在的落實。在對唐宋家族制度嬗變整體把握的前提下,個案分析就顯得得心應手。作者對宋代明州樓氏家族的研究表明,由于世代業儒的家族傳統,世家大族還是能夠保持其繼續發展的態勢。這即是說,“社會變革是一個緩慢的演變過程,新舊交加不僅僅是在人們的思想觀念,而且也是在社會制度中的一般現象。”(P281)而陳希亮家族的發展表明,兩宋時期處于從秦漢以來貴族宗族制向宋元以后庶族宗族制的過渡階段,宋代科舉制度的全面推行,極大地削弱了士人對家族背景的依戀心理,新的、作為國家與社會中介體的庶族宗族組織正在形成之中。(P296)
在中國古代,皇帝親耕藉田,地方官員勸課農桑,一向被看作是徒具形式,沒有實質性的作用。但在《形式的背后:兩宋勸農制度的歷史分析》中,包偉民提出這樣一個問題:這些看似形式主義的現象為何在歷史上長期存在?作者指出,宋代崇儒右文,與儒家倡導的“為政以德”一脈相承,即重視以道德勸誘取代法律來治理天下。以此角度看,勸農制度正是這種“道之以道,齊之以禮”政治文化在生產領域的具體體現。而從客觀功能看,勸農制度又為耕作、施肥等農業技術的傳播和普及提供了一個平臺。這正是勸農制度這一“徒為文具”表象背后的真實內容。作者進一步提出,在古代中國存在相當數量的在今人看來純屬形式主義的內容,但如果能從當時特定的歷史背景出發,使用合適的理論工具去深入分析,解讀它們存在的“理由”,就可能會有更多啟發性的發現。(P333)
二
關于治學中對待理論與歷史事實的關系問題,鄧廣銘先生有言:“我所寫出的文章,只是闡發我自己的見解,而絕無代任何一位圣賢立言的教條主義的八股文式的作品;而且只是實事求是地,以符合于當時當地的社會經濟條件發展的實際情況為依據,而絕不去東拉西扯,生搬硬套,并堅決反對這種做法。”這種實事求是的治學精神給包偉民深刻的影響。他認為,絕不能“背離歷史本質,用中國歷史上一些似是而非的現象,去印證理論大師學說之正確”。
包偉民對宋代紙幣的論述,再次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如何實事求是運用理論進行研究的個案。馬克思認為,紙幣是從商品交換中隨著信用關系的發展而產生的。據此,學者多將紙幣看作是宋代發生商業革命的最重要標志之一,認為紙幣的產生是從唐到宋商業信用關系發展的直接結果。在《試論宋代紙幣的性質及其歷史地位》中,包偉民從大量的宋代事實出發,認為“宋代紙幣并不是從主幣銅錢自然演變、逐漸符號化而來的,其產生的主要原因自當從信用關系之外的因素中去尋找”。(P59)實際上,宋代紙幣是在銅幣鑄額不敷流通所需的情勢下,出現的一種數量型替代貨幣。到明代,國外大量白銀輸入并完成其貨幣化過程,逐步取代銅錢成為主幣,紙幣自然也就退出歷史舞臺。由此,紙幣從宋代產生至明代消失這一復雜的歷史過程,得到完滿解釋。顯然,作者對宋代紙幣性質的認識中,沒有將西方貨幣理論神圣化,而是從宋代歷史事實的分析中自然得出結論。這正與作者對鄧廣銘先生治學精神的深刻理解相呼應,“我們不應該按照歐洲歷史發展的模式,非要生硬的在中國找出一個與之相同的歷史發展過程。這并不符合中國歷史發展的實際。”
三
包偉民先生長于財政史研究,2001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宋代地方財政史研究》已獲學界稱譽。此次收入《傳統國家與社會960-1279年》中的《宋朝的酒法與國家財政》、《宋代的上供正賦》等,再次顯示出作者研治宋代財政史的深厚功力。另外包偉民還自覺地對相關研究進行反思,如他在《走向自覺——近百年宋代財政史研究回顧與反思》一文中指出,盡管近百年來宋代財政史研究取得了較為突出的成就,但學術困境依然明顯。究其原因,“現有的以制度闡釋為主、平鋪式的學科擴展道路,碰到了存世文獻不足這一不可逾越的障礙。”(P222)對此,作者提出“擺脫自在,走向自覺”的幾點建議。首先,注重制度的變遷研究。“制度初訂,出于種種考慮,有其一定的規定性。經過一段時間,時移境遷,制度內容就會調整。如果針對某一歷史時期的特定制度內容,無視其前后已經有了相當的差異,平面地觀察,不僅會因其前后不一而疑竇叢生,頗感棘手,最終的結論也不免流于片面。”(P223)所謂制度變遷的觀察視角,不同于傳統制度史研究中對制度的“靜態”描述,而是轉向對制度形成和運行過程的“動態”闡釋,這大大拓寬了制度史研究的視野。其次,注重制度的“地方化”過程研究。中國地域遼闊,區域差異明顯,統一的國家制度在各地呈現出地域特色。以“地方化”視角來揭示制度在國家層面的統一性和地方實施中的多樣化等,對改變過去制度史研究中偏重法規條文而忽略實際運作的傾向,進而轉向更貼近歷史實際的新的制度史研究范式,無疑具有重要意義。再次,注重制度的整體研究。“制度的形成是各種因素綜合的結果,所以對制度的理解也須從社會各種因素綜合地去觀察。孤立地、將其與眾多社會因素割裂開來觀察的方法,其得出的結論,難免與現實南轅北轍。”(P224)即通過分析制度與其他社會因素之間的交互作用,來揭示制度背后的種種關系。總之,只有關注變遷、地方化過程和整體研究,才能“擺脫僅僅根據制敕詔令等國家法規條文的‘文本主義’,從法令文獻走向制度實際運作的層面。”(P225)
可貴的是,包先生的反思并未就此止步。“這就將我們引向了一個更具普遍意義的話題,即如何將目前大陸史學界所存在的傳統的名物制度考釋、與天馬行空式的歷史哲學理論體系‘兩張皮’若即若離地并存的現象,引導到建立一個切實可行的、真正使理論與歷史實際相結合的方法體系。”(P225)顯然,作者的落腳點又回到鄧廣銘先生“強調理論運用應該實事求是的問題”之上。而包偉民對海外宋史論著的評介正體現出作者的這一學術反思。
他非常重視對海外宋史論著的評介。早在2000年,包先生就撰文介紹美國宋史研究的狀況。而在這本書中,他又介紹了香港中文大學曾瑞龍的《經略幽燕:宋遼戰爭軍事災難的戰略分析》和美國學者韓森的《變遷之神:中國南宋的民間宗教》。需要指出的是,作者對這些享譽海外的宋史論著不僅僅停留在泛泛介紹之上,而是側重選題視角、問題意識、研究方法等方面的深入評析,另外也包括對相關論著在概念運用、史料理解、范式歸納等方面的理性批判。正如包先生所言,我們應對海外學界相關研究成果做出更多正面的回應,關心、辨正他們的研究論題與范式,批判地吸取外國的經驗,“努力發現、歸納富有中國民族特色的歷史經驗”,應該是我們最終的立足點。(包偉民《中國史研究:“國際化”還是“中國化”》,《歷史研究》2008年第 2期)而“自覺的創新意識、批判精神、本土取向、全局觀念、學術史關懷等等,是學科發展的必由之路。”(P228)
四
包偉民提到鄧廣銘先生的另一重要啟示是,“重視對史料的校勘和考訂,去偽存真,以得到正確解釋,接近歷史的真相。”收入這本書中的兩篇考證性文章:《大覺國師入宋求法史事雜考》就高麗名僧義天入宋求法具體行程等做了仔細鉤沉;《沈括事跡獻疑六則》從“對史料的校勘和考訂”入手,就沈括編校昭文館書籍的時間等做了細致考證。
不難看出,鄧廣銘先生所倡導的治學精神,如分析問題時要小處著手大處著眼,在理論運用中的實事求是原則,以及重視史料的校勘和考訂,這三點在包偉民的論著中都得到鮮明的體現。哲人已逝,忠言猶存,鄧廣銘先生的諄諄教誨當為學界遵行的標尺。大師精神,薪火相傳,《傳統國家與社會960-1279年》一書為我們踐行前賢的學術精神樹立了一個可供參照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