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春義
王韜是中國近代著名的資產階級思想家、改革家和教育家,被稱為“中國新聞之父”。他從成年起就開始從事西學東傳的工作,通過翻譯西書、創辦報紙、撰寫文章、主辦考課等方式,促進了西學和近代思想觀念在中國的傳播。同時,他又在香港幫助理雅各從事中國經典的翻譯,在出訪歐、日期間,自覺地宣揚中國傳統文化,為推動中外文化交流做出了突出的貢獻。因此,王立群選擇王韜作為研究對象,其價值毋庸贅言。
作為跨文化研究的課題,作者自覺采用“跨文化”與“跨文明”觀念,堅持“比較文學和比較文化研究”立場,通過“原典實證”辦法,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就比較文學和比較文化研究而言,已經形成了多種研究路徑,既可以凌空蹈虛,進行抽象的理論推演,也可以根據某種理論進行依于其理論的微觀比較,還可以通過文獻的考證,還原文化交往的若干細節并在此基礎上展開論述。在資料條件許可的條件下,我更傾向于用后者進行研究。從文獻學的角度考察《王韜研究》,可以發現該著作由于建立在扎實的文獻基礎之上,把王韜研究向前大大推進了一步。

《中國早期口岸知識分子形成的文化特征——王韜研究》,王立群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3月,38.00元
這本書還原了王韜思想生成的背景,準確揭示出王韜思想轉化的過程性特征。一個人思想的演變,既受外在環境的制約,又受主體個人條件的制約;而且隨著環境、個人經歷的變化,人的思想也會相應地發生變化。王立群對于王韜思想的變化進行了細致考察,體現出思想深化的明顯過程特征。在第一章中,我們可以看出王韜對西方文化的第一反應確實是“直覺的欣賞與內在的抗拒”;在《漫游隨錄》中,他對西方發達的物質文明表現出強烈的好奇、欣賞甚至羨慕的態度。但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傳統民族觀念植根于他的頭腦當中,正如王立群所說“這絕對不是一杯葡萄酒或是一曲小提琴曲就能輕易化解的”。王韜由于長期在墨海書館從事翻譯工作,接觸到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和人文思想,不斷沖擊著原先固有的文化觀念,漸漸開始公正客觀地評價西方文化,接受其影響,甚至生活方式也逐步西化。流亡香港期間,對歐洲的實地考察,使他對西方資本主義文明有了更實際的感受,認識更加深刻,逐步改變了大清帝國為天下中心的文化觀念,形成了較為明確的近代國家觀念,并把這些觀念通過《循環日報》傳播出去,也貫徹到格致書院的日常教學當中。由于鴉片戰爭,中國開始融入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王韜由于國學深厚卻科舉失利,才能鬻技于洋人。在這一過程當中,他不斷改造著自己的主觀世界,又通過自己的努力不斷參與近代中國的變革。王韜首先是一個被改造者,同時又是一個改造者。王立群通過系統的考察,揭示出王韜一生活動的必然性,對于認識中國近代知識分子的轉型具有典型意義。
這本書由于掌握材料全面,澄清了一些模糊的認識。例如,關于王韜與日本的關系,多數學者依據《扶桑游記》立論。其實王韜關于日本的認識始自墨海書館時期,在香港時期認識進一步加深,《扶桑游記》僅是親身體驗。在這一線條上,《扶桑游記》可以說是作為結果出現的。王立群的這一考察證據確鑿,結論可信。更重要的是憑借豐富的資料,可以深入到人物心里,對其內心的復雜性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例如,上海墨海書館時期的生活對于探討王韜早期文化心態具有重要價值,對于解剖早期傳統知識分子心態具有典型意義。但在王韜的記述中,存在著很大的矛盾。占有材料如果不全面,必然出現一葉障目現象。王立群通過考察,發現王韜在舊友面前猛烈抨擊西人西學,在上海新交面前極力贊美西方文化,人格處于分裂狀態。而《王韜日記》則展現了一個近似本來面目的王韜:他與傳教士友好相處,獲取大量西學知識,而且生活方式逐步西化。王立群對這種現象背后的心理動機做了準確的闡釋,對早期知識分子由傳統到現代轉換的艱難心路歷程做了清晰描摹。這一問題的解決在方法論上也有啟示意義,學術研究要靠文獻說話固然不錯,但是文獻如何使用,也很重要。首先要全面占有材料,除了個人著述外,還應兼及外圍背景資料,這是前提;其次是科學解讀著者材料,放在具體的文化場域中,要有歷史感。
這本書對于中國文化的西傳給予了特別關注,抓住了口岸知識分子不同于政府使者的文化自覺特征。王韜傳播中國文化,主要表現在翻譯中國經典和在歐洲講學兩方面。在中國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史上,西方文化處于強勢地位,但是出于了解中國的需要,西方的學者也在進行中國文化典籍的翻譯。理雅各是成績特別突出的一位,其翻譯著作至今仍是英譯漢籍的經典,在西方學術界有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在理雅各的班子中,王韜是支柱成員,以致理雅各即使心疼所付的薪水,也沒有辦法。可以說,理雅各的翻譯著作凝結著王韜的辛勤勞動。王韜在歐洲游歷期間,也抓住各種機會積極宣傳中國文化,表現出高度的文化自覺,為中外文化交流做出了重要貢獻。以往的王韜研究多關注其西學東傳的作用,王立群對王韜東學西傳格外關注。這些研究對于全面理解王韜的文化活動,具有重要意義。《王韜研究》之所以能夠關注到這一點,與她全面掌握解讀相關文獻是密切相關的。
文無完文,該書還有一些問題可以討論。相對于比較文化研究中講究觀念創新、理論創造不同,文獻學的研究方法還強調學術的積累,能夠通過自己的研究為他人以后的相關研究提供某種路徑,《王韜研究》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但是做得明顯不夠。附錄提供的資料,應該具有回溯價值,也就是說其他讀者可以通過目錄獲取已經看過的知識。《王韜研究》做得不夠詳盡,沒有發揮應有的價值。例如第五章共有三個附錄,分別是《格致書院創辦經費統計表》、《格致書院特課與季課歷年獲獎考生名錄》、《上海格致書院春秋特課命題人名單》。這三個附錄對于了解格致書院的經費來源、考生的地理分布和格致書院獨特而有效的考核制度至關重要。作者已經進行了仔細的統計,得出了準確的結果。但是均未交待出處和資料來源,使后來者無從稽核,也無法以此為線索進一步查找利用相關資料。與此類似的是,非常有價值的兩個附錄應該做而沒有做,留下一大缺憾。一是關于王韜年譜的缺陷問題。在導言中,王立群在論述王韜學界的研究現狀時,指出張志春《王韜年譜》的出版,將王韜生平的研究推向深入,“對于后來者的王韜研究提供了很大幫助”,但是也有兩個缺憾:“即使是王韜生活中相當重要的事件,如果他本人沒有留下記載,作者就只能付之闕如。另一方面,王韜有時會對過去的某些情況進行文飾或者出現記憶錯誤,由于作者過分相信王韜本人的敘述而不進行進一步的考證,這就導致在年譜中這些錯誤信息同樣出現。”年譜作為基礎資料,一直為學界所重視。對于不是王韜的專題研究者而言,如果依據的年譜出現資料錯誤,征引時極易出現以訛傳訛的現象。從前述王立群對王韜復雜性的心態的解讀中,從書中對柯文教授觀點的商榷中,可以看出她的論斷根據充分,根據自己掌握的材料得出了合乎事實的結論。對于利用《王韜年譜》的學者而言,王立群掌握的正確資料具有重要價值。但在文中,她并沒有將《王韜年譜訂誤》列為附錄,極大地限制了這些資料價值的發揮。
再一個就是中國第一份報紙《循環日報》的問題。以往的研究者大多未能閱讀到該報,王立群經過艱苦的調查,從北京、上海、廣州和日本等地,得到了《循環日報》三分之一的出版頁。這是一項艱苦而有意義的事情,得到的這些珍稀資料也是研究王韜新聞思想和實踐必不可少的依據。對于這樣的珍稀資料,非常有必要在附錄中予以體現。要么進行詳細的提要,使大家看到現存《循環日報》的概貌。要么把已經收藏到報紙的期號以及原收藏地羅列出來,以便后來研究者按圖索驥,進一步開展相關研究。從文獻學的角度看,以上兩個附錄應該是必不可少的。
在研究中,《王韜研究》在某些地方對于前人成果標識不夠清楚,以致某些環節難以準確判定論文的創新度。我們知道,對于前人尚未涉足的領域,任何研究都可以說是創新之舉。而一旦別人已經有所涉獵,那么大路邊上的問題也往往被別人研究過。一旦研究過,再推進一步就可能比較困難,也就是經常出現“英雄所見略同”的情況。這從書后開列的參考文獻和腳注的差別中可以看出來。書后所列參考文獻很多,而且不少與作者論題有關,但在行文中,除了柯文《在傳統與現代性之間——王韜與晚清革命》外,一些地方并未標注當代人的研究成果,從文獻征引規范來說是欠妥當的。比如第一章附錄有《墨海書館傳教士考述》、《與王韜聯系密切的上海“口岸知識分子”考述》二文。在這些傳教士或“口岸知識分子”中,有很多都是知名的文化名人,漢學界的成果已經非常豐富,但未能在“考述”中體現在出來。與此相關的是,在2003年后,出現了大量相關的王韜研究,也出現了與《王韜研究》大量的“英雄所見略同”現象。這或許牽扯到學術界經常面臨的一個問題,那就是學位論文的學術效力問題。關于學位論文的學術效力,學術界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學者主張通過答辯就算已經發表;有的主張不算公開發表;大多數人的觀點在二者之間。而學術論文出版往往有一個滯后期,一般三年,甚至更長。由于這些屬性,導致學位論文的成果難以為社會所利用,而新出的研究成果使原作者處于左右為難的狀況。這種現象學術界也有研究并加以解決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