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孫萌
有容乃大:杜大愷先生的水墨藝術
/[北京]孫萌
我是相信有容乃大的,我以為任何語體就其自身而言,可以實現(xiàn)無窮完美,但在多種語體并置的時候,作為一種語體無論怎樣完美,仍只是部分的存在。而語體之間的交融匯合則會生成非因交融匯合無以獲取的語境,使整個人類為之動心的語境,我憧憬這種境界。
——杜大愷:《藝術帚談錄》
1999年8月16日,杜大愷先生在自己生日過后不久,寫下了上面一段話。先生的這種憧憬之心早已有之。先生自幼生長在山東青島,從小經(jīng)受海風的吹拂,徜徉于碧海藍天、青山白帆之中,難怪第一眼見到杜先生,給我的意象是一只白鷗,天上飛的那類精靈。
大海的神秘、變幻莫測,超自然的深邃,冷峻外表下潛藏的生命的熱望使先生對大海充滿了敬畏,這種敬畏使他至今都沒有用水墨畫過大海。但大海的清澈純凈,宏大的氣魄,容納百川的胸懷,時而寧靜祥和、時而激越澎湃的個性影響了他,因大而愷,因愷而足而樂、而真而切、而通而達,這就是大愷先生。
先生一直有兩個最好的朋友相伴:修養(yǎng)與技巧。修養(yǎng)與技巧是先生的一雙翅膀,讓他在藝術的天空自由飛翔。他是在1990年才走上水墨畫探索之路的,在這之前曾涉足陶瓷、金工、纖維、木、石、漆、壁畫、油畫等眾多領域。因自幼受教于金陵女子大學畢業(yè)的母親,練就一手精湛的書法,又博覽群書,掌握了豐厚的中西文化藝術知識。這一切成全了他的藝術,讓他的水墨畫帶著讓人驚嘆的當代性與書寫性,從眾多的畫里跳出來,成為一種獨創(chuàng)性藝術,一種智者的藝術。
杜先生說:“觀念與語言是藝術的基本構成。沒有觀念,藝術則無目的,沒有語言,藝術則淪為一般行為。”我理解的先生的觀念與通常意義上的“觀念”是有根本不同的。它不是“主題先行”,不是“為目的而目的”,更不是現(xiàn)代藝術之繼父——馬塞爾·杜尚意義上的“現(xiàn)成品”,它不是被宣稱或被提議的,而是藝術家苦心孤詣、慘淡經(jīng)營的結果,是一顆藝術赤子之心的外化。在先生這里,藝術的產(chǎn)生來源于情感,沒有情感就沒有藝術,而情感的成熟最終會走向理性。他認為:“水墨的單純就是一種象征,把現(xiàn)實抽象化,走向理性,已是觀念的存在。”他說:“有些人構想中國藝術的前景時,過于耽迷觀念的價值,以至于將藝術蛻變?yōu)橛^念的同義語,這對于藝術是另一種危機。”正因為有這樣一種藝術觀,先生在自己的水墨實踐中,理性從容地轉化為一種藝術存在,而且能夠與真實的自然獲得對應,在釋放自身的同時也釋放著自己的視覺,引領人們發(fā)現(xiàn)真實的本質。《水鄉(xiāng)墨韻》《山奇影亦奇》《荷塘遇秋意猶綠》《鄉(xiāng)情漸逐夕照濃》等畫作中,光與影、色與墨描繪得動人心弦,與天地連成一片,純粹、明凈的色彩與寧靜的氛圍為我們打造出一個詩意空間。藝術家憑借一種內在的精神力量表現(xiàn)有生命的自然,把莊子“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傳達給觀者,也讓人想起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的詩句:
一種崇高感
來自情景交融的景色,
落日的余暉,
無邊的海洋,流動的空氣,
蔚藍的天空,一并記入人的心靈,
一動,一跳,激發(fā)起
一切思想者,全部思想物
從萬物中橫穿而過。
繪畫一如詩歌,光是語言過關還不行,還要通篇的整體氣息給人或優(yōu)美或崇高或悲愴之感。杜先生的水墨畫超越觀念與語言之維,抵達氣息之美,那里彌散著讓人心曠神怡的霧氣、水氣、云氣、香氣,那里不是安樂椅,而是現(xiàn)實與夢想的橋梁;那里不是一幅畫,讓人喜愛,而是一面鏡子,讓我們看見自己。
與畫域眾多的宣傳家、活動家不同,杜先生是一個安靜的書寫者,他的水墨一如他的書法,是自己心聲的流淌,是自我精神的風景。
《老屋如人多皺褶》中,畫家賦予空間藝術以時間性,斑駁的墻面寫滿滄桑,其中的縫隙透露出一種看破世相的釋然,看破紅塵卻又愛著紅塵,一種破籠而出的自由感讓人胸次浩然,“清氣澄余滓,杳然天界高”,宛如進入陶淵明的清正世界。《一山一式勝千勢》中,畫家融具象與抽象為一體,氣勢雄渾、游刃有余,無招勝有招,胸無成竹而畫竹,亦真亦幻。《喀喇昆侖冰雪原》中,畫家調動自己的記憶與想象,整幅作品揮發(fā)出一種圣潔壯麗、蒼茫莊嚴的美感,充滿生命原始的律動,畫面全由橫的線與橫的團塊構成,在摧毀中重建,其原創(chuàng)性與先鋒性讓人咂舌,構圖的大膽、章法的突兀、語言的革新和氣勢的強勁沉雄,可與范寬《溪山行旅圖》、郭熙《早春圖》、李唐《萬壑松風圖》媲美,那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可望可居可游,而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先生用筆墨紙硯重拾“舊技”,卻以融貫中西的“全新的方法”來處理,是魯迅“外之既不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的視覺近親,也是波德萊爾意義上的現(xiàn)代性回應,“現(xiàn)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與不變。”這是深諳中西文化傳統(tǒng)之后生成的藝術精神氣象,它的基礎是藝術家與生俱來的自由意志和表達的沖動。
反觀當下水墨界,一些人因了各種各樣的私心與“效果”的驅動,奔跑在墨戲與戲墨之間,在一團又一團的黑中,讓人的視覺受盡嘲弄,這種從鬼畫符到野狐禪之路的人已太多太多。杜先生《日高屋影重》《夢里難覓此山水》《為有碧水林影稀》等作品,充滿了趣味性,但沒有流于游戲,精致而又心性盎然,鮮活靈動,逸氣十足。有修養(yǎng)是對一個人的苛求,有沒有修養(yǎng)不太重要,但有幾分幽默感是必須的,難得的是,像先生這樣既有豐厚的修養(yǎng)又有幽默感的人少之又少。
近幾年,先生畫出了一系列的倒影作品,構圖的新鮮完美,點的獨特嘗試,線的神暢自如,一如既往的對塊面的個性化探索,讓人過目難忘,給人視覺的震撼與美的體驗。這些畫作“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會于物,因心而得”,“景”與“物”的關系通過“移情”達到“神用象通,心以理應”的境界,“移情”是通過對“影子”的塑造實現(xiàn)的,影子,是青山、樹木、老屋的影子,也是畫家的影子,更是觀者的影子。
先生藝術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追求、藝術審美的自覺、藝術與生活的相生相連以及藝術價值的非商品化超越,形成藝術家潛意識層面的書寫性自律。先生性情的大度與包容又使他的自律性和社會性保持著最低限度的和諧,自律性從抵抗社會的過程中獲得動力并提高了自身,形成一種藝術范疇的良性循環(huán)。在此基礎上,先生超脫了內容與形式、東方與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等的區(qū)分,回歸到視覺本身,以藝術家的“觀看”與藝術作品的“呈現(xiàn)”喚起人類對精神家園的向往。
在水墨畫領域,杜先生是一位智者、導師與先鋒,也是一位啟示者。他從自己的實踐中獲得當代水墨藝術的真經(jīng),這“經(jīng)”不是取自西方,也不是取自東方,而是取自對東西方的釋讀、逆反與修正。他打碎與前驅的連續(xù)運動的鏈條,就像為了更好地親近萬物,而把萬物從自己身邊推開,進入煉獄的入口,那里只有畫家一個人,在一個人孤獨的自我凈化中,他成為一個煉金術士,從出口出來,成為他自己,用繪畫的墻面對繪畫的遼闊。
藝術觀念上的不破不立,使先生在走上水墨畫探索之路的起始,就有意識地規(guī)避了點與線,從體與面介入,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新的語言與語體。1990年的《吾鄉(xiāng)月影重》《水鄉(xiāng)入夢月正圓》中,垂直線、水平線與大方塊陣容已初見端倪,在近兩年的《此情可待成追憶》《查濟寫生》《枕水人家》中,這些構成美的元素又得到提純與凈化。穿插其間的電線、樹枝與青藤的線條之美,更是讓人嘆為觀止,那是甲骨文與凱爾納克神廟之間的共性。冊頁《查濟紀實》《影垂水鄉(xiāng)》是先生文化修養(yǎng)與藝術功力的全方位展示,先生將繪畫、書法、篆刻、詩詞和題跋熔為一爐,使畫面充滿豐盈的精華之美,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盈尺之間盡顯寬闊空靈,節(jié)制之中流溢出豐富的想象空間。
畫家有畫自畫像的習性。自畫像就像進入藝術家內心世界的一把鑰匙,是藝術家和自我靈魂的對話,是生命的救贖,是痛苦的出口,也是心靈的慰藉。從梵高的《沒胡子的自畫像》《割耳后的自畫像》到弗里達·卡蘿的《根》,莫不如此。其中畫得最多的當屬倫勃朗,他為自己畫了90多幅自畫像,從頭發(fā)蓬亂的少年到須發(fā)灰白的老人,他以自己的方式記錄了他一生未曾泯滅的作為人的尊嚴與自由。杜先生沒有像西方的諸位翹楚那樣為自己畫像,也沒像齊白石那樣為自己畫《老當益壯圖》,但我從《煙茶相喁話流年》中看見了他,作畫的間隙,他喝著喜愛的普洱茶,抽著煙,煙霧繚繞中,一幅又一幅新作誕生了,荷花、秋山、江南水鄉(xiāng)、故園老屋、里斯本的紅瓦、俄羅斯的路人……我看見他站起,坐立,走動,像平時和他在一起一樣,一切都很平常,一切又不平常。他平實的話語總能給人教益,給人啟發(fā)。
作為中國當代杰出的藝術家,杜先生走在一條當下通向未來繪畫的路上,永遠向前,又永遠回頭,深情地眷戀著傳統(tǒng),顧盼著歷史。先生經(jīng)常說:“做人要體面,要做堂堂正正的藝術”,“藝術不是職業(yè),而是心靈對生命的述說,”這些他都做到了,他現(xiàn)在正當水墨藝術的旺年,他會做得更好,因為他與勞作、苦難、超越、飛升這些詞有聯(lián)系,因為先生是有神圣藝術使命的人。
作 者:孫萌,詩人,博士,《環(huán)球時報》特約撰稿人,第五屆、第六屆中國夏衍電影文學獎評委,詩作入選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8、2009等年度選本及《2010年世界詩選》。現(xiàn)供職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
編 輯:趙際灤 chubanjiluan@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