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朵 漁
無法逃脫之后的又一次嘆息
/[天津]朵 漁
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花落南美,74歲的秘魯作家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獲得垂青。作為拉美“文學爆炸”時期的四大天王之一(另三位是馬爾克斯、富恩特斯和科塔薩爾),略薩當之無愧。評審這一獎項的瑞典文學院說,巴爾加斯·略薩之所以獲獎,是因為“他對權力結構的解析和對個體反抗、反叛和失敗的犀利描寫”。這一解讀無疑是準確的,略薩的作品里的確充滿了反獨裁、反專制、反腐敗、反壓迫、爭自由的充滿政治性的主題。無論是其早期代表作《城市與狗》,還是其后期力作《公羊的節日》《天堂在另一個街角》,這一主題都一以貫之。略薩認為,“小說需要涉及政治”,因為這一文學倫理源于最基本的生存現實,“我認為拉美文學討論權力及政治,這是不可避免的。拉美還沒有解決許多問題,像自由、制度等。”作家生存于這樣一個充滿專制、腐敗、軍人獨裁的不自由的國度,“講真話、提問題”正是其應負之責。而政治主題的介入,也會使文學作品變得更尖銳有力和更富有道義。“他相信,借助小說的力量,可以促使世界改善。”熟悉略薩的瑞典文學院常任秘書恩格隆德如是說。
略薩獲獎的消息傳回他的祖國后,秘魯總統加西亞說:“今天是所有秘魯人充滿喜悅和幸福的一天。”秘魯國會當天上午發表聲明,代表秘魯人民感謝略薩對秘魯文學和文化做出的杰出貢獻。這真是一個文明、大度的小國家,能為一個充滿“政治性”的作家送去如此溫馨的祝福。然而好玩的是,得知獲獎消息后,略薩在記者會上說,他“希望不是因為自己的政治觀點而獲獎”。我相信,這一表態既是出于一個作家的驕傲,也是對外界所竊竊私語的諾獎“政治性選擇”的一個回應。事實上對略薩的選擇絕非因為他的所謂“政治觀點”,而是他作品里所體現出的人道、自由、美好、勇氣、擔當、責任等價值觀的肯定,以及作品本身的藝術性。一個只有“政治觀點”的作家不是好作家,他還必須有自己的藝術獨創性。而略薩小說那新穎的結構、瑰奇的技法,曾為他帶來“結構寫實主義大師”的稱號。
每到“諾獎”公布的時刻,我們這里的文學人士就會抽搐一下,或集體痛經,盤算著自己是否還有希望。諾貝爾文學獎已經頒發了一個多世紀,漢語文學離此最近的一次是在千禧之年,獎給了一個“曾經用中文寫作的法國人”。很多人泛酸,認為此獎無非是一個“西方的獎項”,這種論調實在不堪一駁。也有人歷數我們祖上曾經闊過,比如魯迅先生曾拒絕過提名,說自己不配;老舍曾遭到提名,沈從文若再多活幾年也有希望,北島其實已經很接近,有一次連香檳都準備好了等等,但終究是沒獲過。
“諾獎”的政治性選擇、“殖民思維”等屢受詬病,我認為“政治性選擇”本沒錯,在“諾獎”百年歷史上,它的“政治性選擇”總是朝向人類普世文明方向的,最終是對人類自由、和平、美好、博愛等價值觀念的肯定,而非朝向專制、黑暗和褊狹。所謂的“政治性”,難道不就是人類的最普遍的良心?我們不配獲此殊榮,并非因為我們的作品中沒有足夠的政治性主題,而是我們的政治主題一度背離最基本的人性,或只有政治,沒有個人。如果“諾獎”真的帶有“政治性”原罪,為什么唯獨漢語受到詛咒?看看與我們有過相似政治道路的前社會主義兄弟,處于“另一個歐洲”的波蘭已有12位“諾獎”得主,其文學獎就有五位。俄語世界的獲獎者更是超過20位之多,文學獎得主也有五位。對比他們,現代漢語應該感到慚愧,慚愧我們的“經驗與貧乏”。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漢語文學歷史短暫,而這短暫的歷史還充滿了斷裂、混亂與坎坷。回望百年文學史,又有哪些人堪當我們精神的導師、文學的父親?當俄羅斯社會進入前途未卜的集體主義時代時,他們的大多數詩人、作家、哲學家、宗教家以及自然科學家,依然保持著獨立的信仰和思考,這并非偶然,而是建基在俄羅斯幾百年的東正教信仰、建基在以十二月黨人為代表的貴族精神傳統和以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別林斯基、赫爾岑等等一大批文學巨匠和自由知識分子精神之上的。這就是精神底氣,有了這種底氣,黑色的夜鶯阿赫瑪托娃才敢于不脫本色地繼續歌唱,面臨驅逐的別爾嘉耶夫才敢于在契卡面前說:“我用以對抗的首先是精神自由的原則,對我來說這是基本的、絕對的,是不能因為任何世俗利益而讓步的。”這就是傳統,經驗,底氣。我們的底氣又在哪里?我們的文學之士幾千年來就沒有真正挺起過腰桿,因為他的頭頂永遠有一個皇帝。革命無非是一個皇帝打倒另一個皇帝。詩人馮至的口頭禪:“偉大的時代,渺小的我。”作家沈從文自述說:“我搞的全錯了。一切工作信心全崩潰了。”“我應當休息了。神經已發展到一個我能適應的最高點上。我不毀也會瘋去。”沈從文一度被揪到天安門城樓上洗廁所。這就是我們的作家、詩人、知識分子的遭遇。
苦難本身即是無盡的經驗,正可讓真正的文學之士盜飲。然而可悲的是,當文學脫離政治的重壓,文學家已獲取最基本的創作自由時,很多人卻難以承受這生命之輕了。以前是普遍投入組織的懷抱,現在則投入孔方兄的懷抱;以前政治得熱血沸騰,現在拜金得暈頭轉向,幾無真正的文學之士。“千秋萬歲名”,很腐朽。也不要再提什么“純文學”、“煉金術”之類的話題,你能為我指出哪一位真正的文學大師是僅僅依靠技藝而無涉政治、現實和基本的人類經驗?文學須作為志業,而非職業,更非業余;須作為精神追求和現實擔當,而非闞飯之道、敲門之磚,這才是真正的文學之途。舍此,就不會有對人類精神世界的真正貢獻,就沒有對漢語世界的獨特創造,就不可能為這片土地上的同胞尋找到光亮和信仰,也不可能為時代的精神病況找到解藥。一個不能成人之美、勇于擔當,不能為一位弱小者、哭泣者、暗夜里的流浪漢帶去絲毫慰藉的作家,有什么資格獲得獎賞?
詩人們,作家們,深諳浪漫主義、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的文學之士們,那頂文學的桂冠至今依然闕如,獲取它需要真正的技藝、良知和勇氣!
作 者:朵漁,詩人。《名作欣賞》雜志文化觀察員,現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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