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破英雄驚煞人——譚嗣同絕筆詩抉微

/樂 朋

望門投宿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譚嗣同《獄中題壁》

英雄的卓絕之處，在于他們面臨生死考驗，能夠做到不妥協(xié)，不茍且，不存僥幸心。

有人以為，譚嗣同可謂斯人。

梁啟超曾經(jīng)撰文回憶，得到光緒被慈禧監(jiān)禁的消息，他再三勸譚嗣同和他一起出走日本，當(dāng)時還有時間，譚說出“程嬰杵臼、月照西鄉(xiāng)，我與陛下分任之”，表達了他以血醒民、以死報國的決心，康梁先后出走，譚嗣同并沒有坐以待斃，接下來的幾天，民間傳說他曾和大刀王五謀救光緒，未果；另有記載，他試圖策反握有新軍的袁世凱，結(jié)果被袁告密。譚嗣同陷獄后，自知難免一死，在獄中題壁：“望門投宿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壯志未酬，視死如歸，一腔碧血，一片精忠，溢于言表，躍然紙上。

說到做到，鑄就了一個熱血英雄。這首絕筆詩也因此名世，詩人也踐行了自己視死如歸的豪言壯語，尤其是后兩句，如今已成為千古絕唱。譚嗣同踐行諾言，君子哉若人！

考察前兩句張儉和杜根的用典，結(jié)合康梁與譚的去留生死加以分析，其間卻存在著些微的卻又是天淵的區(qū)別：張儉出逃不死，此與康梁出走日本同類可比；杜根裝死得生，三年后得以東山再起，卻和譚嗣同不走而死截然不同。——人們不禁會問，譚嗣同在絕筆里引用這個典故，莫非有心存僥幸的意思嗎？如果他有半分這心，那么他留下來以血醒民的豪言就有茍且；再退一步說，那么，他留下來的決定就等于失策，并貽誤了自家性命。如此一來，作為“戊戌六君子”中最威猛的一個形象，譚嗣同這個英雄的純度，必將大打折扣。

筆者不懷疑英雄的人格和品節(jié)，只想從詩歌分析的角度，來探索古代仁人志士的心志。比如按照“詩言志”的說法，通過譚的絕筆詩，的確可以窺見詩人的精神活動，就如同給靈魂曝了一次光。詩歌的清晰度比起那些錯綜復(fù)雜的史料和千頭萬緒的記載要高二十倍，雖然這個倍數(shù)是沒法測算的。這種精神上的關(guān)照，甚至讓人們感到，英雄同凡人一樣，也是實實在在的人，既充滿壯烈的激情，也懷著難言的矛盾，當(dāng)激情和矛盾同時在詩歌的屏幕上呈現(xiàn)出來，人們自然會覺得英雄的人格可感可觸，進而達到“詩如其人”的和諧完整，這個過程也符合孟子“舍生取義”的主張。正是有過這樣的抉擇，凡人才成為英雄，——貪生絕不等于怕死。

“我們都是英雄 / 英雄亦如此平凡。”這是一位當(dāng)代詩人的詩句，他對英雄的這種理解，將感性和理性還原為骨肉關(guān)系。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英雄是一種立場，是關(guān)鍵時刻的選擇。對譚嗣同絕筆詩的尋繹和分析，不會給他的完整人格造成裂紋，因為對生命的留戀和眷顧，恰恰是一顆永生的詩心鮮活的體征。

回頭再說譚嗣同的激情之舉，除過他在絕筆詩里留下的一片希圖僥幸的證言，——姑妄言之；于事變前夕去尋求袁世凱的幫助，完全就是在尋求天大的僥幸，——他在與虎謀皮。這是情勢所迫？還是計出無奈？或者是鋌而走險？總之，他向一個權(quán)謀術(shù)數(shù)比他深險不知多少倍的竊國大盜和盤托出了他的計劃和行動時間表，他的冒失之舉，等于是在敗局已定的棋局上又走了一步昏招，加速了也加重了事情的惡化。政治上的不成熟，使他成了袁世凱日后青云直上的墊腳石，這也是英雄始料不及的。換言之，從知人論世的角度，我們看到了一個詩人的悲劇。

西方的歷史學(xué)家在評價失敗了的戊戌變法時說道：“皇帝的方向是正確的，但是他的顧問康有為和其他人都缺乏工作經(jīng)驗，他們簡直是好心扼殺了進步。”這種說法也許會被堅持“國情說”和“流血說”的議論淹沒，但西方人的觀點不失其局外人的冷靜，這份冷靜，我們在今天回顧這段歷史時已能獲得。從一些史料來看，激進的維新派入主軍機處后，就迫不及待地和舊臣爭奪權(quán)利，個別“君子”更是鋒芒畢露，趾高氣揚。舊臣雖舊，但其中也有認(rèn)同和觀望變法的同情派和溫和派，我們有理由相信，那些舊臣的腦干細(xì)胞絕對沒有和清朝同步腐朽掉，他們不是鄙夫，不是等閑之輩。但他們沒有獲得維新派的認(rèn)同，維新者攫取權(quán)力的鷹派作風(fēng)，從急于事功和仗勢欺人的做法中暴露出來，這也正是“缺乏工作經(jīng)驗”的表現(xiàn)。這種敵視舊臣進而傷害和凌奪的態(tài)度，其實也是導(dǎo)致禍亂的一種惡，正如古人描述的情勢：“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他們把無地自容的舊臣全推到對立面。隨著光緒倒臺，可怕的反撲力量便以絞殺的方式復(fù)辟，他們不給維新派留一絲活路。——這個時候希圖僥幸完全不可能。

古訓(xùn)有“不學(xué)詩，無以言”；有“不知言，無以知人也”；有“詩言志”。言為心聲，詩為心志，循此而進，可以得出詩歌不能藏僥幸的結(jié)論。以詩論史，是因為詩歌可以抉微。

竊以為，譚嗣同死前還是抱有一定的僥幸心的，只是時不他予，老天不假其便，僥幸難以免禍。當(dāng)年，愷撒大帝出席羅馬元老院的聚會，是仗著自己的心腹也是私生子布魯圖在場而去的，結(jié)果行刺愷撒的策劃者和刺殺者里都有布魯圖。刺殺愷撒的亂劍，穿透的固然是顯赫的紫袍，刺中的卻是紫袍下僥幸的肉體。心存僥幸的算計者在行險時，往往還能看到一線生機，他們認(rèn)為尚能把握，并以此作為他們行險的條件，結(jié)果往往是那條僥幸的生機突變成死機，覆亡之速，幾乎來不及抽身。凡人心存僥幸，決斷必然出大錯，結(jié)果必然要闖大禍，弄出玉石俱焚、身敗名裂的惡果，這也是歷史留給后人的教訓(xùn)。

譚嗣同臨刑，對圍觀的群眾大聲呼喊：“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這個聲音，其實已經(jīng)不是正常人的聲音了。——歷史的走廊，說穿了就是一副鐵石心腸。

注： 張儉：東漢時人，因彈劾宦官侯覽，被侯覽誣告，遭通緝時只身逃亡。人們敬重他的聲名品行，都冒險接納他。譚詩里以張儉比逃亡的康有為等人。

杜根：東漢時為郎中，他上書要求鄧太后還政給皇帝，鄧太后大怒，讓人把他裝入布袋打死。行刑者敬重他的聲名，不用猛力施刑。他裝死三日，騙過太后。譚詩里以杜根比林旭等同時被捕的人，意思是期望他們能僥幸脫險，將來繼續(xù)推行維新變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