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長生(長安大學文學藝術與傳播學院, 西安710064)
跨越進程的城市之熵
——試析《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城市觀念
□侯長生(長安大學文學藝術與傳播學院, 西安710064)
城市觀念 熵值 民族文化
《額爾古納河右岸》是一部鄂溫克族的史詩,同時凝聚著社會發展演變中城市化問題的思考。跨越世代進入城市后產生的文明沖突,逐漸形成一個封閉的城市熵增體系,文明究竟是由此而得到發展還是退化?作者向城市化進程提出了質疑。
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乍看上去根本與城市無關,正如內容提要中介紹道:“這是第一部描述我國東北少數民族鄂溫克人生存現狀及百年滄桑的長篇小說……通過一代又一代的愛恨情仇,一代又一代的獨特民風,一代又一代的生死傳奇,顯示了弱小民族頑強的生命力及其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就小說的內容來看,的確是一個民族的興衰發展史。然而,讀者甚至不需要做深入的考察,只需要認真地讀讀后記,就會發現,《額爾古納河右岸》不僅僅是描述和反映民族發展史,更重要的是背后的意義。
鄂溫克人的過去已成為歷史,盡管這歷史可能蕩氣回腸,千回百轉,也可能波瀾壯闊,氣勢恢宏。只是遲子建更關心的問題在于歷史前進的步伐,而不是沉浸在回憶中。由于敘事上采取的方式恰好又是以一位年屆九旬的最后一位女酋長的自述貫穿始終,更多的關注都被投射在了他們生活的歷史中,而且除了特定的時間和特定的事件是帶有悲劇色彩的,幾乎美好的一切都留在了過去。可是,在讀到書后作者親筆所寫的跋時,我們會發現,小說的緣起不是對民族歷史的關懷,而是現代城市進程中的民族歸屬讓作者的心靈受到沖擊,城市化讓一個與自然親密接觸的民族離開自己的棲息地,去接受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古老民族步入現代城市的裂變,激發了作者的創作激情。
遲子建在跋中記道:“有關敖魯古雅的鄂溫克人下山定居的事情,我們從前兩年的報道中已經知道得太多了。當很多人蜂擁到內蒙古的根河市,想見證人類文明進程中這個偉大時刻的時候,我的心中卻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憂郁和蒼涼感。”她的憂郁和蒼涼感來自直覺的預感,一個與自然緊貼在一起的民族,突然離開了自然進入到一個人工的文明世界,他們必然會產生種種的不適應。而這種不適應與西方城市化進程中那些離開家鄉離開莊園離開土地的情形是不一樣的。比如左拉的《盧貢馬卡爾家族》曾經描繪過一群在工業城市興起之際,紛紛進入其中來尋求自我和權力的人們。然而在他們經歷了都市景象最初的絢麗后,突然發現,城市的意義與他們所追求的東西格格不入。這種情形在跨越歷史進程的民族演化過程中都會發生。小說中透過最后一位女酋長的眼睛,讓我們看到一個沉浸在特有自然家園的民族快速進入城市化過程中的熵變。“激流鄉所處的位置我們都很熟悉,那一帶林木茂盛,風景優美,適宜居住。但是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馴鹿怎么辦。所有烏力楞的馴鹿如果都跟著去那里,它們不可能總是在貝爾茨河流域采食苔蘚。它們去哪里,我們最后還是得跟著去哪里……”這里的馴鹿顯然是帶有寓意的,它們對新的環境不適應是動物本能,而鄂溫克人與馴鹿歷經歲月的流變,早已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馴鹿的不適應隱喻著他們對新生活的不適應,他們的思想與自然融為一體,城市與他們都無法向對方妥協。
這樣的困境中,遲子建并沒有打算用概念系統來解釋城市,更不想越俎代庖地為最初進入城市的一批人設想初建生活的情境。而對貼近自然的鄂溫克人來說,進步或者說城市文明與他們的歷史文明沒有共識,只能在各自的層面上自說自話。但事件的發展顯然是民族的歷史感在與新文明的對抗中退縮了,年輕人很快就適應了外面的一切變化。作者對這種情形沒有表態,只是她的語言和邏輯判斷證實了她的傾向。她說:“我其實是在等待下山定居的人的消息。我預感到,一條艱難而又自然的回歸之路,會在不久的將來出現。”當然,這里的“回歸”絕不是普通的回家,而是在尋求心靈的歸宿。
長期以來,城市成為了文化或文明的決定者,對此我們都習以為常了。當遲子建把鄂溫克人的百年滄桑展現在我們面前之時,突然出現的城市化進程中,我們看到的是技術、是進步,遷移看起來是理所當然的事。將茹毛飲血的少數民族兄弟從原始的生活中帶入文明,讓他們改變吃生肉的習慣,從游牧方式轉為農耕式定居。與居住在原始森林相比,小鎮是城市文明的代表,鄂溫克人從原始社會跨越幾種社會形態的演變,直接進入現代文明。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一種充滿高尚道德感的行為。
然而,民族的文明創造與積淀都有著各自本身的特色和背景,特別是那些經歷過漫長的歲月浸潤的古老民族,他們在面對新興的城市文明時,遠不如長期生活在城市的人們對進步或進化的期望。所以,將他們從山上遷到山下的定居點的好意并未真正得到理解。
而對于年邁的女酋長來說,她根本不知道進化論為何物,但是她知道自然選擇是物種適應自身的生存環境而發生的改變。而在對待離開家鄉前往新建的“白墻紅頂的房子”定居一事上,她是最堅定的反對者。“兩年前,達吉亞娜召集烏力楞的人,讓大家對下山做出表決。她發給每人一塊白色的裁成方形的樺樹皮,同意的就把它放到妮浩遺留下來的神鼓上。神鼓很快就被樺樹皮覆蓋了,好像老天對著它下了場鵝毛大雪。我是最后一個起身的,不過我不像其他人一樣走向神鼓,而是火塘,我把樺樹皮投到那里了。它很快就在多色的燃燒中化為灰燼。”顯然,在她的眼中,外面的世界隱藏著的敵意和無家可歸感是附著在一起的。她并不需要用“文明社會”建立起的物質“舒適”改變自己的生活,因為精神家園只有在有形的城市之外才能建立起來。所以她堅定地認為:“我的身體是神靈給予的人,我要在山里,把它還給神靈。”最后,她對整個移居預言式的判斷是:“以往我們搬遷的時候,總要帶著火種。達吉亞娜他們這次下山,卻把火種丟在這里了。沒有火的日子,是寒冷和黑暗的,我真為他們難過和擔心。”
這位女酋長說出的正是遲子建對城市化進程的感想:長期的民族文化積累在面對城市化過程中面臨被拋棄或改變的命運,這對文化所有者來說是極度痛苦的事情。
城市在日益向著現代的方向邁進著,高高聳立的鋼筋混凝土建筑物拔地而起,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在暗夜中散發著光芒,無數的身影在其中忙忙碌碌地進出著,還有越來越多的人被這里吸引著,掙脫出種種束縛匯入這人流中。從城市到大都市再向超級大都市發展顯而易見已是不可遏制的時代潮流,滾滾的巨輪根本無法停下前進的腳步。似乎一直以來,城市就是以這樣的步伐穩穩地踐踏著土地,向著土地、荒野、河流、森林蔓延著、滲透著。城市化的進程在文學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應,甚至歷史題材用宏偉的敘事展現滄桑巨變時,也時時刻刻記載著城市化的進程。
然而,城市化進程中的種種變化總讓人憂心忡忡。小說主人公的擔憂與作者遲子建的擔憂得到了融合。在小說的《跋》中,遲子建說道:“我的預感是正確的。在根河的城郊,定居點那些嶄新的白墻紅頂的房子,多半已經空著。那一排排用磚紅色鐵絲網攔起的鹿圈,看不到一只馴鹿,只有一群懶散的山羊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逛來逛去。”此前的一篇短文《土著的落日》則更明確地表明了作者對城市化進程的隱憂:“面對越來越繁華和陌生的世界,曾是這片土地主人的他們,成了現代世界的邊緣人,成了要接受救濟和靈魂拯救的一群。”以至于在文章的最后,她深深地感慨道:“這股彌漫全球的文明的冷漠,難道不是人世間最深重的凄風苦雨嗎!”
在今天很多人看來,城市才是文化的體現,決定著文化的走向,它無孔不入地向那些缺乏城市文化的地方滲透,隨著城市變得物質意味越來越濃的時候,文學中開始不斷向它提出挑戰。西方的城市歷史學家們早就對人類的城市生活提出質疑,劉易斯·芒福德等人認為,“一旦城市與孕育萬物、充滿活力的大地失去聯系,就形成一種短路。”斯賓格勒通過對比鄉村與城市,認為“人類生活應扎根于土地之中。由于與滋養自己的外界源泉切斷了聯系,城市成了一個封閉的熵增系統,這導致了文明的衰退”。在這方面,遲子建通過自身的體驗及實地考察,與研究城市規劃的歷史學家找到了對話的契機。歷史學家們試圖說明自己的發現的意義,而作家們只是通過描繪,建立起一個完整的想象體系,讓人們在閱讀中做出個人的判斷。盡管對城市化進程未免有點悲觀,但作為一個有著深刻社會責任感的作者,遲子建向人們提出了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1]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
[2][美]理查德·利罕.文學中的城市[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3][美]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責任編輯:張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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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長生,文學博士,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博士后,現為長安大學文學藝術與傳播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文學和中國思想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