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可可(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上海 200234)
阿·托爾斯泰(А.Толстой,1883-1945)是俄羅斯文學史上的第三個托爾斯泰,也是高爾基之后蘇聯最重要的作家之一。1907年他以《抒情詩》登上文壇,前期代表作為《怪人》、《跛老爺》。十月革命后逃亡巴黎和柏林,寫下著名的《兩姐妹》。1923年回國后創作了許多作品,尤以《苦難的歷程》和《彼得大帝》享譽世界。他在豐富的創作實踐中逐漸形成和發展了自己的美學思想,“宏偉的現實主義”就是他美學思想的核心體現。
阿·托爾斯泰曾這樣寫道:“我是一個在天與地這個宏偉的大自然懷抱中生長起來的人,我時刻體察天地間的宏偉,又時刻融身于它的宏偉之中。”①如果說俄羅斯大自然的靈氣賦予作家最初的宏偉意識,那么,隨著他生活和創作道路的鋪開,宏偉一詞逐漸從自然意義上升為一種時代感,一種創作上的旨趣。“宏偉的現實主義”是指向蘇聯文學的,它有著復雜而深刻的背景,在此之前發表的《論新文學》②與《論讀者》③似乎起到了鋪墊的作用。
《論新文學》在介紹蘇聯新文學后指出:存在個人與集體兩種理性;人類的集體生活形成歷史,個人理性是對自我的確立與拓展;個性與集體主義有和諧發展的可能;無政府狀態結束了,建設包括新文學與文化事業在內的新生活的革命第三階段已經開始。
《論讀者》是阿·托爾斯泰回國后的第一篇文藝批評文章,具有明顯的綱領性質。他對讀者作了界定:“讀者就是我的想象、經驗和知識所理解的一個普通人……讀者就是藝術的一個組成部分。”④他認為:“藝術的大小是同產生這個幻覺的藝術精神的容積成正比的。斷言藝術只能是為它自己的,這是違反常情的謊言。”⑤他對十月革命前后兩個時期的讀者進行對比,指出喧囂的彼得堡文學季節不再為共和國新型讀者所需要。
《論新文學》是國外最早宣傳蘇聯文學經驗的文章之一,它表明僑居國外的托爾斯泰伯爵已經放棄了對十月革命和蘇聯政權的誤解或敵視,主觀上開始愿意接近和接受蘇聯政權及其文學。如果說《論新文學》表示一種姿態的逆轉,《論讀者》解決為誰而藝術的問題,那么接著就是探討如何創造為新型讀者所需要的藝術,在這樣的背景下,“宏偉的現實主義”呼之欲出。
阿·托爾斯泰1924年在《文學的任務》一文中指出:藝術的任務表現在藝術家對這個事業的宏偉性的認識上,即從感情上認識高大的人,認識時代的典型。他并沒有給“宏偉的現實主義”下一個嚴格的定義,而是通過梳理宏偉與時代、唯美、典型、傳統這四者的關系凸顯其特征。
1.宏偉與時代
承接之前對時代的審視和思考,阿·托爾斯泰進一步描述了近十年文壇現狀,認為未來主義者、頹廢主義者、印象派、新小說家并不能代表時代的文學。這番見解今天看來雖然有失公允,卻也反映了一個基本事實:蘇聯文學沒有像蘇聯政權一樣得到確立和鞏固。“革命的暴風驟雨已經在祖國的上空疾馳而過,人們創造了驚天動地的奇跡……然而,它們的劇作家在哪里?那些能把千百萬人民的意志、熱情和業績一并收入偉大的英雄史詩里的小說家又在哪里呢?”⑥時代要求藝術家創作出史詩型作品,藝術家只有創作出史詩型作品才能真正反映時代。史詩型作品與宏偉是對應的,但作為一個固定詞組或者說術語的“宏偉的現實主義”在這里還未出現,盡管他的表述里已經隱含了這層意思。
2.宏偉與唯美
阿·托爾斯泰與唯美主義進行斗爭,他認為:唯美主義是浮艷、賞玩,是靜止不動的東西,它不會回答也回答不了藝術是否有意義這樣命定的問題。也許敏銳意識到如雨后蘑菇一樣瘋長的唯美主義將成為明日黃花,也許基于推出新理論的需要,阿·托爾斯泰完全否定了唯美主義。
他接下來說:“我現在把宏偉的現實主義文學拿來與唯美主義作一番對照。它的任務是創造人,它的方法是塑造典型,它的激情是全人類的幸福,是完美,它堅信人是偉大的,它的道路一直通向那崇高的目的,即滿懷熱情地、全力以赴地去創造高大的人的典型。”⑦他對如何確立和發展新文學有了自覺而深刻的思考,明確指出了“宏偉的現實主義”的任務、方法,要求藝術家努力塑造高大的人的典型。
3.宏偉與典型
阿·托爾斯泰承認:“目前的確有一些年輕的藝術家,他們的手指尖剛剛夠得著時代的圓頂,可是在這樣偉大的時代里難道不應該涌現一百個這樣的詩人、小說家、劇作家嗎?”⑧他一再強調:“塑造高大的人,即典型,是藝術的任務。”⑨俄羅斯青年小說家并不缺少才華和智力,可從他們的中短篇小說里就看不到一個完整的人,看不到今天的典型。他得出結論:問題的根源在于運用了虛偽的創作方法,即頹廢派藝術風行以來作家不敢面對宏偉的事物,不敢體驗宏偉的藝術。那么,“宏偉的現實主義”應該塑造怎樣的典型?人民的形象與十月革命一起闖進了文學,在新文學中迄今還默默無聞的那些新典型,他們有的在革命的火焰中發出過光輝,有的還正在用幽靈的手叩擊那睡不著覺的藝術家的窗門,今天的典型就是那樣一些時代的新人。阿·托爾斯泰為蘇聯文學呼吁:“英雄!我們需要當代的英雄!需要歌頌英雄的長篇小說……要宏偉的現實主義!”⑩
4.宏偉與古典
在為“宏偉的現實主義”鼓吹的時候,阿·托爾斯泰注意到一些無可回避的問題:究竟應該怎樣理解今天的藝術?怎樣塑造時代的典型?有沒有鮮明的范例可供新文學學習、借鑒?這就涉及新文學、新方法與古典文學的關系。在他看來,新文學并不是無根的飄萍,它不僅植根于偉大的時代和沸騰的生活,而且植根于俄羅斯19世紀輝煌的古典文學傳統。他強調:“俄羅斯的藝術應該像普希金的詩篇那樣晶瑩、透明。它應該是有血有肉的,并且比日常生活更為具體,它應該是正直的、富于進取心和偉大精神的。它的結構也應該像那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空的蒼穹那樣宏偉、莊嚴和淳樸。”?
對世紀之交盛行的虛無主義和拋棄文化遺產的做法而言,這是一種反撥和匡正;對十月革命后新文學極其薄弱和迷茫的狀況來說,這是一種拯救和指引。阿·托爾斯泰確信,普希金、果戈理、列夫·托爾斯泰等古典作家都以巨大的藝術力量不僅塑造了普通人的典型,更有時代典型,蘇聯文學不但不能否定和拋棄19世紀所謂的貴族文學傳統,而且要培育和繼承彌足珍貴的古典文學基因,只有這樣也必須這樣,作為方法論的“宏偉的現實主義”才真正具有可操作性,從戰爭廢墟里探出頭來的新文學才能真正根深葉茂茁壯成長。
自從提出“宏偉的現實主義”,阿·托爾斯泰后來又多次重申這一創作方法,并將這種方法自覺運用于自己的創作實踐。面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強勢登場,他基本沒有堅持自己的術語,或者說,他努力讓“宏偉的現實主義”向“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上掛靠。
“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一詞最早出現在1932年5月23日《文學報》的一篇社論中,接著在1934年被寫進《蘇聯作家協會章程》,它是這樣定義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作為蘇聯文學與蘇聯文學批評的基本方法,要求藝術家從現實的革命發展中真實地、歷史具體地去描寫現實;同時藝術描寫的真實性和歷史具體性必須與用社會主義精神從思想上改造和教育勞動人民的任務結合起來。”?這一新的創作方法的確立,實際上是現實主義藝術方法與社會主義思想體系相結合的產物,是社會主義時代對傳統現實主義藝術加工、改造的結果,也可以理解為蘇聯文學被干預和整肅的標志。
不管是否理解、贊成,當時的蘇聯作家必須執行這一新的創作方法。阿·托爾斯泰盡管用一系列作品向新政權證明了心志,他心頭的僑居烙印和同路人標簽卻難以消除,新一輪的文學大幕揭開,似乎就等他表態。當然,“宏偉的現實主義”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并不對立,似乎還有精神上的某種契合,這也使他有可能發自真心地喜歡、接受和宣傳新的創作方法。兩者之間的這段位移,可以理解為“宏偉的現實主義”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語境中的發展。
阿·托爾斯泰至少有過這么幾次重要的表述。在1933年2月15日蘇聯作協組委會二次全會上他做了題為《蘇聯的藝術應該是偉大的》的發言。他強調:“我們的藝術不可能不是偉大的,而且也應該是偉大的……但政治上的理解和掌握,并不意味著藝術上的掌握……”?他仍然繼續了“宏偉的現實主義”關于“宏偉與時代”的思想,卻表明了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執行中不可逾越的困惑。他接著分析:“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是什么呢?我的理解是這樣:藝術中的社會主義,這就是明確堅定的目的……藝術中的現實主義,這就是從內部來敘述人在其周圍物質環境中所進行的斗爭。”?在這樣一分為二的詮釋中,社會主義是方向,決定了藝術的性質;現實主義是方法,決定了藝術的內容和表現手段。他進一步說,“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是偉大文化合理的繼承者,這位繼承者為了寫出新環境中新人的歷史,就以現實主義那些最優秀的典范作為依據,并且對這些典范進行分析研究。這些實際上仍然是“宏偉的現實主義”關于“宏偉與典型”、“宏偉與古典”關系的延伸。阿·托爾斯泰理解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可以用一個數學公式概括,即:“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社會主義”+“宏偉的現實主義”,盡管“宏偉的現實主義”本身就是“社會主義”的。
阿·托爾斯泰在1934年8月27日蘇聯第一次作家代表大會上作了一次題為《論戲劇創作》的報告,他講到了幾個關鍵點:重申文學的根本任務在于塑造時代新人,即典型;創作的二重性問題,完成塑造新人的任務必須要有藝術家和生動的素材、作家和讀者、戲劇家和觀眾兩方面積極參與;讀者的要求,懷著堅定無產階級信念的讀者提出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基本問題——創造時代典型;“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這是藝術創作的唯一方法,這種方法就是要在社會環境中確定人的心理狀態,即個性形成。他關注的焦點始終是典型,“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著力塑造的典型就是“宏偉的現實主義”所要積極表現的新人。
阿·托爾斯泰還陸續發表了一些類似的講話,論旨始終沒有偏離“宏偉的現實主義”,換句話說,“宏偉的現實主義”的內核憑借“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外殼得以安然無恙,成為作家自己根深蒂固的創作觀。
“宏偉的現實主義”是從眾生喧嘩的現代主義文學和搖旗吶喊的無產階級文學走向蘇聯新文學的有益嘗試,它以塑造高大的人的典型為己任,倡導向優秀的古典文學傳統學習,回應了新時代讀者對新文學的新期待,這一全新的合乎時宜的創作方法對蘇聯文學卻沒有產生相應影響,這是由20年代蘇聯文壇實際和阿·托爾斯泰在文壇的地位決定的。
“宏偉的現實主義”卻至少有兩方面的價值:對阿·托爾斯泰來說,這是他最重要的生存智慧和最核心的美學思想,像一根紅線,貫穿了他重歸蘇聯后的全部生活和創作;像一把鑰匙,直接指向了長篇小說體裁發展史上最難以駕馭最能體現作者才華功力的史詩型家庭小說《苦難的歷程》與歷史全景小說《彼得大帝》。Ю·奧克良斯基也認為:“阿·托爾斯泰最優秀著作中異常生動的藝術世界就是基于一定的文藝觀——現實主義美學及其繼承和發展——‘宏偉的現實主義’理論。”?
對蘇聯文學而言,這一理論承上啟下,是從批判現實主義向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過渡的一個重要環節。十月革命后,一些作家理論家紛紛提出建設新文學的主張,如А·沃倫斯基的“新現實主義”、А·盧那察爾斯基的“新現實主義流派”、В·馬雅可夫斯基的“傾向性現實主義”、Ф·格拉德科夫與Ю·利-別京斯基的“無產階級的現實主義”,等等。從理論的基本內涵、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相互關系及其產生的具體成果看,阿·托爾斯泰的“宏偉的現實主義”在這眾多理論中顯然占據了重要一席,并為考察從喧囂走向統一的蘇聯文學發展過程提供了一個鮮明的極具研究價值的個案。
① 克列廷斯基.阿·托爾斯泰[M].周忠和譯.鄭州:黃河文藝出版社,1986,9.
② 阿·托爾斯泰.論新文學[A].參見阿·托爾斯泰十卷本全集(第 10卷)[C].莫斯科:國家文學出版社,1986,57-64.
③④⑤ 阿·托爾斯泰.論讀者[A]參見阿·托爾斯泰十卷本全集[C]第 10 卷,莫斯科:國家文學出版社,1986,82-86.
⑥⑦⑧⑨⑩? 阿·托爾斯泰.文學的任務——文學札記[A].參見阿·托爾斯泰十卷本全集(第10卷)[C].莫斯科:國家文學出版社,1986,102,104-105,102,103,107,107.
? 曹葆華等譯.蘇聯文學藝術問題[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25.
?? 阿·托爾斯泰.蘇聯的藝術應該是偉大的[A].參見阿·托爾斯泰十卷本全集(第10卷)[C].莫斯科:國家文學出版社,1986,186,187.
?尤·奧克良斯基.藝術家與祖國——論阿·尼·托爾斯泰的文藝美學觀[A].參見阿·托爾斯泰論文學[M].莫斯科:蘇聯作家出版社,198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