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漫柔
(安徽大學歷史系 安徽 合肥 230039)
清代家訓中,訓導子孫崇儉抑奢的訓誡隨處可見。處在康乾盛世的靳輔強調“治家莫要于儉”。
[1]同樣地,處于社會動蕩期的曾國藩更是訓導其子曾紀澤“居家之道惟崇儉可以長久,處亂世尤以戒奢侈為要義……”。[2]清代家訓中出現大量要求子孫抑奢崇儉訓示的原因:一是小農經濟生產的艱辛和不穩定,促使人們珍惜來之不易的生活資料。二是清代奢侈的社會風尚。《清稗類鈔·風俗》這樣描述當時的社會風尚,“順治時,某御史疏言風俗之侈,謂一席之費至于一金,一戲之費至于六金……光、宣間,則一席之費至二三十金,一戲之費至六七百金。而尋常客至,倉促作主人,亦非一金上下不辦,人奢物貴,兩兼之矣。故同年公會,官僚雅集,往往聚集數百金,以供一朝揮霍,猶苦不足也”。[3]訓主看到奢侈風尚下,許多家庭由奢侈走向貧窮,甚至于家道敗落,不斷的告誡子孫要抑奢崇儉。
那么怎樣的消費才是節儉呢?張履祥說:“予平生居家,非祭祀不割牲,非客至不設肉,然蔬食為多,惟農人、工人不免以酒肉餉,雖佳辰令節,未嘗觴酒……”[4]可見,張履祥的日常飲食沒有酒肉,除非是客人到才吃肉,節日才飲酒。蔣伊也要求家人“不得從事奢侈,暴殄天物,廚灶之下,不得狼藉米粒,下身裹衣,不得用綾紗,其綿紬繭紬,或間用之”,[5]即不得奢侈、浪費,衣著樸素。曾國藩也說:“儉字功夫,第一莫要著華麗衣服,第二莫多用仆雇工。”[6]
那么節儉是否等于吝嗇?“儉美德也,俗以吝嗇當之,誤矣。”[7]訓主們對“儉”和“吝嗇”做了區別,“省所當省曰儉,不宜省而省謂之吝嗇”[8]。應節省的家庭開支比如“土木之功,婚嫁之事,賓客酒席之費,切不可好高求勝……”,[9]所不宜節省的家庭開支如“婚嫁、醫藥、喪祭、贈遺等”。[10]子孫應區分清楚該節省和不該消費的項目,然后“雖千金不為妄費,浪用於無益,即一金已屬奢侈,是以豐儉貴適其宜也”。[11]因此,有的訓主意識到要對子弟從小就灌輸正確的消費觀念,汪輝祖在《雙節堂庸言·治家》中列出專條:“宜令知用財之道”。其具體內容是:“須令子弟從幼明晰能于不必用財及萬萬不可用財之處,無所搖惑,則有用之財不致浪費,遇有當用之處方可取給,裕如于心無疚。”[12]可見,訓主們對“節儉”的認識和要求是辨證的。
“量入而出”的思想最初起源于《禮記·王制》,它作為國家財政預算和支出的原則,被歷代王朝沿襲遵守。《禮記》云:“君以三十年之通計國用,量入以為出,故庶民之家,一年必有三月之食,三年必有一年之食,十年必有三年之食,則財恒足矣。”清代訓主們在家庭消費上也采用了這個原則,靳輔說:“先總計一家人口若干,每歲衣食用度必須若干,因而制財用之經,量入為出,一切兇吉之費皆有限制,又須常留贏余,以備不時意外之需。”[13]張英更是具體而詳細的道出如何量入而出。他說:“予意欲歸里時,仿陸俊山居家之法,以一歲之費,分為十二股,一日用一分,每日於食用節省,月晦之日,則總一月之所余,另作一封以應貧寒之急。”[14]可見,量入而出也是家庭消費時所普遍遵守的一個消費原則。
從訓主們主張家庭消費要以“節儉”和“量入而出”為原則看,當時士大夫的消費觀念普遍趨向保守。
家庭理財必然要涉及到開源,因為“人生饑渴不能無飲食,寒暑不能無衣裳,以及冠婚喪祭,歲時伏臘,饋問慶弔,俱不能無資于貨財”。[15]所以訓主們認為要在兩個方面下功夫,一是“勤”,一是“治生”。
勤關系到一家的興衰,一人的窮通。如何才是勤之道呢?朱柏廬說:“勤之為道,第一要深思遠計,事宜早為,物宜早辦者,必須預先經理,若待臨時,倉忙失措,鮮不耗費。第二要晏眠蚤起,侵晨而起,夜分而臥,則一日而復得半日之功,若早眠晏起,則一日僅得半日之功……第三要耐煩吃苦,若不耐煩吃苦,一處不周密,一處便有損失耗壞……”[16]曾國藩對“勤”的要求是“勤字功夫,第一貴早起,第二貴有恒”,[17]他要求家人執行“勤”的要求不僅要早起而且要持之以恒,這樣才能家道興旺。
清代家訓中的治生觀念是當時社會政治、經濟發展的產物。首先,清代繼承了隋唐以來的科舉制度,庶族地主子弟通過科舉入仕,沒有強有力的政治背景,要鞏固和提高自己的政治地位,就需要不斷壯大自身的經濟實力。這使訓主們需要密切關注治生。其次,清代封建地主家庭與商品經濟的聯系日益緊密,為他們殖財致富提供了更大的可能性,所以清代家訓文獻的訓主們繼承了宋以來關注治生的傳統。正如孫奇逢所言:“居家之道,八口饑寒,治生亦學者所不廢,故以勤儉終為,凡此皆吾人分內事,人人可行。”[18]甚至于張履祥進一步強調治生是子孫必要的行為。他說:“人須有恒業,無恒業之人,始于喪其本心,終于喪其身。”[19]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訓主們提出不同的治生方案。
方案一,傳統的“重農抑商”方案。
張履祥說:“然擇術不可不慎,除耕讀二事無一可為者,商賈近利,易壞心術;工技役于人,近賤;醫卜之類又下工商一等,下此益賤,更無可言者矣。”[20]張履祥的訓誡反映了他重農抑商和重義輕利的思想。張英則是從正反兩個角度闡述了“重農抑商”的擇業觀念,他建議子孫選擇事農方案作為治生之道。“天下貨財所積,則時時有水火盜賊之憂;至珍異之物,尤易招尤速禍;草野之人,有十金之積,則不能高枕而臥。獨有田產不憂水火不憂盜賊,雖有強暴之人,不能競奪尺寸,雖有萬鈞之力,亦不能負之;而趨千傾萬傾可以值萬金之產,不勞一人守護,即有兵燹離亂背井去鄉,事定歸來室廬畜聚一無可問,獨此一塊土,張姓者仍屬張,李姓者仍姓李。”[21]張英指出田產不必擔心水火盜賊,不易招禍,沒人能奪走,即使遇戰火,恢復生產時,它仍歸原來主人所有,事農事最穩當的治生手段。張英還從反面告誡子孫不可經商,他認為經商的人難逃破產的命運,“余嘗見人家子弟厭田產之生息微而緩,羨貿易之生息速,而饒至鬻產以從事,斷未有不全軍盡沒者。余身試如此,見人家如此,千百不爽,一無論愚弱者不能行,即聰明強幹者亦行之而必敗,人家子弟萬萬不可錯此著也”。[22]
方案二,現實的“農工商都可治生”方案
更多的訓主們主張農工商都是可行的治生之道,史搢臣說:“少年子弟,不可令其浮閑無業,必察其資性才力,無論士農工賈,授一業與之習……”[23]焦循也說:“子弟必使之有業,士農工商四者皆可為,若不為此,則閑民矣,閑民而后無所入,無所入則餓,餓則無所不為,四民之中執其一業,歲必有所入,有所入而量以為出,可不餓矣。”[24]他認為必須要使子弟有業,士農工商都可以,子弟事一業,才不至于饑餓。明顯地焦循、搢史臣等在職業選擇范圍上比張履祥、張英主張“重農抑商”的職業選擇范圍更廣,也更積極、現實。甚至于焦循進一步指出:“韓昌黎言:‘古之民也,四。今之民也,六。六者,四民之外有僧與道士也。’吾謂六者之外又有四民,曰倡優吏卒,此四者人之所踐,然既失業不為僧與道士即將為倡優吏卒。”[25]焦循認為四民之外除了有違儒家孝道的僧人和道士外,被傳統觀念認為是賤業的倡優吏卒也可以列為治生手段。我們可以看出焦循的治生手段更加積極現實,更適應社會經濟發展的步伐。
一定的社會觀念是社會經濟發展的能動反映,從家庭消費的兩個基本觀念“儉”和“量入而出”反映出訓主們在消費上趨向保守;治生之道上更多訓主主張“士農工商皆可為”折射出清人的治生觀念更加積極、現實,這是商品經濟日益發展的結果。
[1]靳輔.庭訓[M]∥轉自徐梓編注.家訓——父輩的叮嚀.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6:331.
[2]曾國藩.曾文正公家訓[M]∥續修四庫全書.95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06:181.
[3]徐珂編撰.清稗類鈔?風俗[M].北京:中華書局,2002:2189.
[4]張履樣.楊園先生全集·訓子語[M].北京:中華書局,2002:1356.
[5]蔣伊.蔣氏家訓[M].北京:中華書局,1985:1.
[6]曾國藩.曾文正公家訓[M]∥續修四庫全書.第95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06:193.
[7]汪輝祖.雙節堂庸訓·治家[M]∥汪龍莊先生遺書.卷三.吳氏望三益齋刊本,1862:7.
[8]汪輝祖.雙節堂庸訓·治家[M]∥汪龍莊先生遺書.卷三.吳氏望三益齋刊本,1862:7.
[9]朱柏廬.勤言[M]∥陳弘謀撰.五種遺規.卷三.武昌:楚北崇文書局,1868:2.
[10]陳宏謀撰.五種遺規[M].卷三.武昌:楚北崇文書局,1868:19.
[11]唐彪.人生必讀書[M]∥陳弘謀撰.五種遺規.卷四.武昌:楚北崇文書局,1868:52.
[12]汪輝祖.雙節堂庸言·藩后[M]∥汪龍莊先生遺書.卷三.吳氏望三益齋刊本,1862:2.
[13]靳輔.庭訓[M]∥轉自徐梓編注.家訓——父輩的叮嚀.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6:331-332.
[14]張英.聰訓齋語[M]∥陳弘謀撰.五種遺規.卷四.武昌:楚北崇文書局,1868:18.
[15]張履樣.楊園先生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2:1360.
[16]朱柏廬.勸言[M]∥陳弘謀撰.五種遺規.卷三.武昌:楚北崇文書局,1868:3.
[17]曾國藩.曾文正公家訓[M]∥續修四庫全書.第95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06:193.
[18]孫奇逢.孝友堂家規[M]∥叢書集成初編.第0977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3.
[19]張履樣.楊園先生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2:1352.
[20]張履樣.楊園先生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2:1352.
[21]張英.恒產瑣言[M].北京:中華書局,1985:3.
[22]張英.恒產瑣言[M].北京:中華書局.,985:4.
[23]史搢臣.愿體集[M]∥陳弘謀撰.五種遺規.卷四.武昌:楚北崇文書局,1868:2.
[24]焦循.里堂家訓[M]∥續修四庫全書.第95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06:521.
[25]焦循.里堂家訓[M]∥續修四庫全書.第95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06: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