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群(北京)
凈化中國大學的學術環境
□邢小群(北京)
進入新千年以來,學術腐敗愈演愈烈,歷來是社會凈土的大學也變得烏煙瘴氣,有良知的人們說起來莫不痛心疾首。這種情況是如何發生的?原因是什么?有無治理對策?我略談一些想法。
六十年來,我國學術生態的演變大體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毛澤東時代,其特點是結束了民國時代學術相對獨立的體制,建立了以毛澤東為最高權威的體制。毛澤東集政治領袖和思想文化領袖于一身,中國的社會人文科學,不論文、史、哲、經、政,基本上是獨尊一人的局面。有些學科,如社會學,干脆取消。第二個階段是改革開放的頭十年,中國學術出現了一次中興。平反冤假錯案,使知識界走出恐懼。真理標準討論,讓學人開始掙脫思想依附。80年代雖然反反復復,風風雨雨,但學術界總體上是追求真理,崇尚創新,關注現實,勇于批判,與人類文明的主流接軌。老的學科出現了新的觀點,被取消的學科迅速恢復,涌現了新的學派,學術風氣比較健康。進入90年代后,學術生態進入第三階段。這個階段的特征是政治權力對學術的控制形成了市場經濟條件下的新特點,即在不放棄政治直接干預學術的同時,主要通過經濟利益來馴化學術。行政權力通過掌控學術經費、學術職務、學術頭銜、學術榮譽、學術傳播渠道等方式,來掌控學界,最終目的還是讓學術服從于、依附于政治權力。十多年來,政府支配的錢袋子越來越鼓。80年代曾經出現的學術中興,已經成了遠去的風景。當今學術體制已經形成了如下特征:
一是以官治學,權力本位。學術機構的設立權、人事權,學術經費的分配權,學術榮譽和獎勵支配權,學術書刊的出版權,學術職稱的評審權,學位的設置權和授予權,無不由行政機關掌握。學術評價也以權力為本位,甚至裁判員兼任運動員。更嚴重的是,對于已經曝光的學術丑聞,官官相護。前幾年,保持學術良知的人們對行政和司法還寄予期望,覺得國家權力還會遵守學術的底線。武漢大學周葉中事件的結果是,被剽竊者敗訴,剽竊者勝訴,報道真相的記者編輯受處分。公權力公然成為袒護學術不端的當事人的工具,標志著國家權力層面的底線已經失守。這幾年,又有一些大學校長、院長涉嫌抄襲、剽竊的事件在報端披露,結果沒有一個因此而丟掉烏紗帽。那些擁有官職又混跡于學界的人,抄襲剽竊、弄虛作假,更加有恃無恐。
二是設租尋租,權錢交易。教育行政主管部門把學位授予權當作教育產業鏈的中心環節,學科評議組、大學、教授和考生之間形成一個設租尋租的利益鏈條。博士碩士的數量以幾何級數增長,學術水平以同樣的速度急遽下滑。許多大學教授已經沒有學術沖動,只有利益趨動,學生也沒有學術興趣,只有文憑興趣。加上一些官員也擠進來在職攻讀學位,更加劇了權錢交易和權權交易的亂象。
三是量化管理。不論是民國時代,還是80年代,學術評價基本上是同行評價。水平高低,同行心里有桿秤。評價過程不繁瑣,結果大體公正。一些高水平的學者和成果,可以破格提拔,脫穎而出。現在是數字化管理,把學術成果按課題級別或出版單位的級別打分,成果本身的學術內涵反而棄之不顧。其后果之一是學術論文走向垃圾化。
這樣的環境,已經把真與假,是與非,善與惡,美與丑嚴重地顛倒了,解構了,對青年學生的腐蝕尤為嚴重。現在大量的大學生、研究生,已經失去了對學術殿堂的敬畏。求學、做論文,都成了一種當下的利益交易。互聯網為抄襲和復制提供了方便。研究生教育本科化,一個茶壺不是配四個茶碗,而是配幾十個茶碗。在這種格局下,就是認真的導師也感到力不從心。況且大量的導師本來就不具備應有的學術指導水平和學術責任感。在學術標準普遍棄守的趨勢下,個別教授堅持博士、碩士畢業論文應有的學術原創性,在評審時對過于低劣的論文說不,反而視為堂吉訶德式的可笑斗士,以后再沒有人請他指導或評審。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面對已經積重難返的現狀,如何重建正常的學術秩序,還中國大學一方學術凈土?我雖然對前景難以樂觀,但還是想提出幾點改善的對策。
其一,是校正學術與行政權力的關系。中國公立大學的校長、院長的產生,大體有兩條途徑,一條是“學而優則仕”,一條是“仕而優則學”。前者是教學科研有了成績,于是被上級安排為校長、院長。后者是從黨政干部轉為學官,因為不甘于“外行領導內行”,自己也要變成內行,也要參與科研,出學術成果。從目前的用人機制看,后者大有增加之勢。不論“學而優則仕”,還是“仕而優則學”,他們都是“雙肩挑”:繁忙的會議不能不開,頻繁的應酬不能不去,國外國內的考察不能耽誤,學術成果還不能少出。于是,大量的科研項目就由校長、院長出面領銜,立項籌資,具體的活計則由一般的教師乃至研究生去做。在這種權責不清乃至權責分離的格局下,學術研究的水準是可疑的,學術泡沫的產生是難以避免的。原來,我以為出洋相的主要是從“仕而優則學”途徑上來的人,他們在學術上不是內行,又要做得很像內行,難免鬧出笑話。現在看來問題不是這么簡單。官位的誘惑力很大,學術榮譽的吸引力也不小。從“學而優則仕”的途徑上去的人,沒有精力和時間從事艱苦的學術探索,又想保持自己的“學術地位”,采取合作的辦法制造學術成果,鬧出笑話也不讓人意外。在目前情況下,有必要強調學術與行政權力適當分離。學術的秩序應當由學術共同體自治,大學應當由教授治學。最近,在大學去行政化的討論中,已經有人呼吁大學校長的產生,不應當由上級黨政機關任命,而應當由校務委員會或校董事會按照一定的民主程序公開遴選。如果能夠形成這種機制,那么涉嫌學術不端的人物就很難長期盤踞在高校領導崗位。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大學的校長、院長是一校學術倫理導向的掌舵人。校長、院長從嚴治學,社會風氣再壞,學校內部不至于壞到不堪的地步。而校長、院長自己就不干凈,便失去了維護基本的學術正義的資格。可以允許校長院長任職期間不做學問,不能允許他們帶頭違反學術規范。好在學術成果都是公開發表的白紙黑字。這方面的問題,比貪污受賄好查得多。凡是學術不端行為被查實者,都不能繼續擔任校長、院長。
其二,讓學術與經濟利益的關系淡化、脫鉤。現在以科研為名的經費越來越多,款項越來越大,想靠科研發財、靠學術發財的人也越來越多,這是不正常的。學者固然需要穩定的物質生活保障,但金錢的誘惑太多難免讓學術研究變味、走樣。對于那些已經制度化的學術斂財機制必須釜底抽薪,從根本上革除。比如,民國時期的學術期刊就沒有斂財機制,改革開放以前的學術期刊沒有斂財機制,改革開放初期的學術期刊也沒有斂財機制。因為在這些年代,中國除了為數不多的以學術為職業的人,加上少數業余有學術興趣的人,其他人不會去寫學術論文,也不需要發表學術論文。學術期刊編輯部,自然成為坐冷板凳的機構。現在學術刊物編輯部演變成炙手可熱的學術衙門,其原因就是評職稱要求發表論文。一些大學還要求博士、碩士研究生在學期間發表論文,不在專業學術期刊、乃至所謂“核心期刊”上發表一到幾篇論文,畢業論文做得再好,也不能授予學位。隨著研究生招生人數猛增,就對各類學術期刊的版面形成了極大的需求。有人做過統計,即使現有的學術期刊全部成為研究生發表論文的專刊,版面仍然遠遠不夠用。一些學術期刊由薄變厚,出版周期由季刊、雙月刊變月刊、半月刊,都是這種剛性需求造成的。一些大學提出發表論文要求的初衷,可能是鞭策研究生努力研究學術,讓“核心期刊”也成為一道質量把關的門檻。殊不知學術期刊并非凈土,很容易形成錢學交易的機制,“捐門檻”沒有鞭策學術,反而給研究生增加了經濟負擔。這同時導致了學術期刊異化的亂象:內容基本上沒有讀者要看,卻有應接不暇的作者出錢求你發稿子;學術質量下滑了,大把的銀子卻滾滾而來。如果斷然取消所有大學關于要求研究生在學術期刊發表論文方可獲得學位的不合理規定,學位與公開發表學術論文的要求脫鉤,愈演愈烈的學術期刊斂財機制便可釜底抽薪。文憑交易也是同理。如果文憑的高低與做官、與大城市戶口等現實利益脫鉤,有關文憑的產業也就不會那么火爆了。
其三,開放民間學術研究,形成競爭機制。這些年,教育部的歧視性政策使得民辦大學失去了平等的發育空間。民辦大學居然沒有一所研究型大學。中國的民間學術研究只能存在于學院以外。它目前有兩層含義,一是指一些體制以外的學者個體,他們往往在思考大問題,研究真問題。二是指在學院或公立學術機構內有公職,但保持獨立人格,拒絕與學術濁流沆瀣一氣的人,民間立場是他們的價值取向。與體制內的學術研究相比,目前民間的學術研究雖然規模較小,但腐敗也較少。禮失求諸野。在學院派學術也不能潔身自好的情況下,民間學術或許還能保存著學術薪火傳承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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