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華
(孝感學院 政法學院,湖北 孝感 432000)
從東漢滅亡到隋朝重新統一,歷時近四百年(公元 185年至公元 581年),除了中間西晉有過很短時間的統一外,國家長期處于分裂狀態。戰亂不斷,政權更迭頻繁,民族融合加快,是這一歷史階段的重要特征。總體上講,雖然儒家思想受到一定的沖擊,但對儒家思想的核心部分孝的沖擊并不大。主要表現在:重視對以《孝經》為核心的孝文化研究,各政權沿襲了漢朝以來的“孝漢治天下”。
這一時期對《孝經》的研究是《孝經》研究史上最活躍的時期,這也說明孝文化并未因戰亂而遭受破壞,孝文化特別是以《孝經》為核心的儒家關于孝的思想得到了繼續發展。
首先,帝王重視學習研究《孝經》和傳播孝。自漢文帝置《孝經》博士開始,《孝經》即得到了帝王的重視,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現了帝王研究《孝經》的現象。這一現象不僅對整個魏晉南北朝的《孝經》研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也對其后的歷代帝王產生了相應的影響。
具體說來,皇家重視對以《孝經》為主的儒家孝思想的學習研究和傳播,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皇帝親自撰寫研究《孝經》的文章。如晉元帝有《孝經傳》,梁簡文帝有《孝經義疏》,北魏孝明帝有《孝經義記》等。二是皇帝親自講《孝經》。如《晉書》中有多次提到晉穆帝講《孝經》,“永和十二年二月辛丑,帝講 《孝經 》”[1]P110,“升平元年三月,帝講 《孝經》。壬申,親釋奠于中堂。”[2]P525其它如晉孝武帝、宋文帝、梁武帝、孝明帝等都曾親自講《孝經》。三是皇太子講《孝經》。如晉武帝、陳宣帝、后主等都曾詔令太子講《孝經》。而梁武帝則親撰《孝經義疏》十八卷,令師傅為年僅三歲的昭明太子講授。
“統治者之講《孝經》,為 《孝經》作解說,都不過是騙人的把戲罷了。”[3]P110雖然如此,帝王注解、講授《孝經》,加之舉孝廉制的推行,對當時的學術風氣乃至社會風氣還是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一是高官大儒研究、講授《孝經》成風。二是庶民百姓以談孝、行孝為莫大光榮,以致在這一時期史書中第一次出現了記載當時人們孝順事實的《孝子傳》。整個社會形成了一股以《孝經》為研讀對象的治經浪潮。
其次,《孝經》百家注。帝王親自講授《孝經》給當時的學術風氣帶來了極大的影響,于是上及太學下及鄉校講授《孝經》之風蔚然。有的人甚至很小就精通此道,如北周的楊尚希“年十一入太學,專精不倦。周太祖嘗親臨釋奠,尚希時年十八,令講《孝經》,詞旨可觀。太祖奇之,賜姓普六茹氏,擢為國子博士。”[4]P7220
而且當時的人們亦對聽講《孝經》大感興趣。梁代的右衛將軍于議賢堂奉述高祖所著的《孝經義疏》及就講,“朝士及道俗聽者千余人,為一時之盛。”[4]P7193其它州郡里閭此類現象比比皆是。這樣,專供講授用的《孝經》講疏著作就應運而生。如南朝宋何約之的《大明中皇太子講義疏》;齊無名氏的《齊永明東宮講義》;梁武帝自撰自講的《孝經義疏》等。這是當時研究《孝經》的一種形式。另一種形式雖名為“講疏”卻不一定用以講授,這類著作占相當數量。
《孝經》研究的體式到魏晉南北朝時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即由兩漢注重的注解體變為通俗的講疏體。這也是《孝經》研究史上值得注意的現象。其主要特點就是:篇幅長、語言通俗如談話,重點在暢達經意而非訓釋字、詞。這一時期研究《孝經》的著作都已亡佚,比較著名者,可從宋人陳述中略知一二:“今文則有魏王肅、蘇林、何晏、劉邵,吳韋昭、謝萬、徐整,東晉楊泓、殷仲文、車胤、孔氏、庚氏、荀昶、孔光、何承天、釋慧琳,齊王元載、明僧紹……所說各擅為一家也。其梁皇侃撰《義疏》三卷,梁武帝作《講疏》,……嚴植之、劉貞簡、明山寶咸有說……古文出自孔氏壞壁……至隋王邵所得,以送劉炫。”[5]P3452這是古人對魏晉南北朝《孝經》研究注家的較詳細的敘述。魏晉南北朝研究《孝經》的著作的亡佚很可能是從五代戰亂時開始的,因為唐明皇在《御制序》中說:“韋昭、王肅,先儒之領袖;虞翻、劉邵,抑又次焉。劉炫明安國之本,陸澄譏康成之注。在理或當何必求人?今特舉六家之異同,會五經之旨趣。約文敷暢義則昭然,分注錯經,理亦條貫,寫之琬琰,庶有補于將來。”[5]P3461這說明他的《孝經注》是吸收韋昭、王肅、虞翻、劉邵、劉炫、陸澄六人的成果而寫成的。他還說:“觀《孝經》舊注,舛駁尤甚。至于跡相祖述,殆且百家。”[5]P3453這又說明以前的百家注他是看過的,至少大部分看過,否則難有這樣的結論。魏晉南北朝的《孝經》注家到底有多少,現已不能確知。一則可能部分作品因過早亡佚后人并不知其曾經存在過,二則目前對已知存在過的亡佚作品還沒有人作過精確的統計。據近人蔡汝《孝經集目考略》所錄,一共有一百零七種,但他明顯漏掉了《玉海》所提及的沈文阿《孝經義記》。這說明蔡氏的《孝經集目考略》并不能全面反映當時的研究實況。然而將此表所錄各朝的《孝經》研究著作來一個對比,亦能凸現魏晉南北朝時期是我國《孝經》研究史上最活躍的時期。
為什么人們重視對以《孝經》為核心的孝道進行持之以恒的研究呢?其根本原因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沿襲了兩漢以來的“孝治天下”做法。魯迅曾說:“魏晉是以孝治天下的。”[6]P84按今天的說法,“孝治天下”是這一時期的基本國策,雖然改朝換代頻繁,但基本國策始終沒有動搖。
雖然與兩漢相比,魏晉南北朝的統治者同樣堅持了“孝治天下”,但他們沿襲“孝治天下”則有其特殊的社會歷史背景。其中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是統治者手中的權力是篡奪取得,他們不好與臣民談忠,只好講孝。正如魯迅所說:“(魏晉)為什么要以孝治天下呢?因為天位從禪位,即巧取豪奪而來,若主張以忠治天下,他們的立腳點便不穩,辦事便棘手,立論也難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6]P87曹氏、司馬氏等都是通過篡權奪位而取得天下,要是以“忠”的標準衡量他們一個個是亂臣賊子,面對前朝舊臣遺老,要談忠君實在是無法啟齒。漢朝的統治者談孝是為了忠,是為了移孝于忠。魏晉南北朝的統治者自己不忠,并不等于他們不要他人對自己不忠,恰恰相反,他們希望每一個臣民都忠于自己、服從自己。好在忠孝本為一體,精神實質都是強調服從長者和上級,所以從“孝治天下”入手就更為方便,可以借此除掉那些不忠之人。例如,曹操殺孔融,司馬昭殺呂安、嵇康,其借口就是“不孝”。而事實是他們對最高統治者表現出了不服,甚至是輕視,這才是招來殺身之禍的根本原因。
上面提到的只能說是魏晉南北朝“孝治天下”的一個重要的、直接的原因,其根本原因則是這一時期士族社會的性質。士族是地主階級中的一個特權階層,它萌生于東漢后期,形成于魏晉,到東晉時達到極盛。南北朝時期,雖然多為寒門地主做皇帝,但士族的特權仍然得到承認。門閥士族政治發展的結果,在東晉時期形成了瑯琊王氏、潁川庚氏、譙國桓氏、陳郡謝氏等幾家士族輪流執政的局面,皇帝實際上沒有什么權力。“晉主雖有南面之尊,無總御之實,宰輔執政,政出多門,權去公家,遂成習俗。”[7]P215因此,無論何人當政,都不敢無視門閥士族的巨大力量,提倡“孝治天下”,也可以說是公家(朝廷)對私家(士族)勢力的承認與退讓。因為“孝治天下”的政策正是為了迎合門閥士族的利益,適應了當時社會的需要,即使在戰亂不斷的情況下,統治者也要實行“孝治天下”的政策。
曹丕在篡權的當年就實行九品中正制,以承認門閥士族把持仕途的特權來換取他們對新政權的支持。這一制度使士族取得了世卿世祿的地位,士族子弟因門第可以坐取公卿,世攝高位。西晉時實行“蔭親屬”制,又從經濟上給士族階層以特權,讓他們合法地從國家收入中割取份額。皇帝或迫于士族的壓力、或想拉攏士族、或兼而有之,不斷將公權割讓給私權,這反而增強了士族的實力,激起他們更大的欲望。既然一個人的前途取決于他的出身和門第,嚴格區分士族與庶族以及士族內部之間的門第高低等級的界限,就是十分必要的了。所謂士族,其本義是以經學入仕、以詩書傳家的儒生。因此,士族階層就要標榜禮法,其目的是表明自己高貴,不同于操“賤業”致富的庶族地主或出身低賤的官僚,以便保有特權。 “孝”是“禮”的重要內容,“禮”只不過是“孝”的外在表現形式,要講禮法,就必須講孝道。實行“孝治天下”正是為了迎合士族的這一要求。
可見,魏晉南北朝時期實行“孝治天下”的政策,其根源是門閥士族制度。從中國社會發展的過程看,士族制度是一次反復,本質上是反動的。士族在政治上把持政權,在經濟上享受特權,在生活上極其腐朽,他們是阻礙社會進步的毒瘤。對皇帝來說,無疑是一柄雙刃劍,為了迎合士族實行“孝治天下”的政策,將公權割讓給私權,以換取支持,結果是養虎為患。
與兩漢相比,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孝治天下”產生了不小的變異。“孝”得到了統治者大力地鼓吹弘揚,對皇帝而言只是一種統治的權術,并沒有多少皇帝真心想傳播孝道。皇帝實行“孝治天下”,主要目的有二:一是將“不忠”之臣以“不孝”之名將其殺死,解除其對皇權的威脅;一是迎合士族的要求,拉攏士族,贏得士族的支持。當然帝王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鞏固皇權。對士族而言,要求帝王“孝治天下”,一方面是為了鞏固自己家族內部的等級秩序,保持家族內部的穩定和強大;另一方面則是為了標榜自己的身份,將自己與庶族等其它階層區別開來,以便士族能夠永享特權。因此,史籍所載之種種孝行,并非其真心行孝,而是虛情矯飾。正如魯迅所說:“魏晉時代,崇尚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是承認禮教。因為魏晉時所謂崇奉禮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不過偶然崇奉,如曹操殺孔融,司馬懿(應是司馬昭)殺嵇康,都是因為他們和不孝有關,但實在曹操司馬懿何嘗是著名孝子,不過將這名義,加罪于反對自己的人罷了。”[6]P84門閥士族大肆鼓吹標榜禮法孝道,實際上他們是最荒淫、最無恥、最虛偽的一個階層。皇室中無論是曹氏還是別的什么氏,父子兄弟多骨肉相殘,哪里有什么孝悌可言?魏晉南北朝倡“孝”的結果,卻是敗壞了孝道,使之走向虛偽和墮落。
[1][唐]房玄齡.晉書(卷八)[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
[2][南宋]王應麟.玉海(卷二十六)[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
[3]楊伯峻.經義淺談[M].北京:中華書局,1984.
[4][宋]王欽若,楊億,孫奭.冊府元龜[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
[5][清]紀昀.四庫全書(第 182冊)[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6]魯迅.而已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7][唐]房玄齡.晉書(卷一一七)[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