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婷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中國文學中以植物比喻男女的傳統源于《詩經》。一般花朵是作為女性的象征,而男子采摘花朵,也就相應地成了求女或娶妻的象征。《詩經》中雖然“草木”眾多,但是花并不多,多的是一些更加平民化、實用性更強的植物。最好看的算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1]這一朵桃花了。后來的詩人詞人有很多喜歡用花比美人的,像李白,他獻給唐明皇的《清平調》中把楊玉環比作“一枝紅艷露凝香”[2]的牡丹花,說是“名花傾國兩相歡”。而唐明皇自己對楊玉環認識更貼切,他把楊玉環叫“解語花”[3],就是會說話的花。
到了蒲松齡,他不是將女子比作花,而是反過來讓花化身為女子,偶遇一位多情的書生,演繹一段人花相戀的奇緣。這在古今中外都是十分罕見的。蒲松齡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系統地、多方位地描寫花妖的作家,他寫得新穎,寫得出眾,寫得動人。拿我們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和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鐘愛的——“花”來做文章,蒲松齡是有特殊用意的。他筆下的花,不像《詩經》里的女子多被看作是“宜室宜家”的附屬品,也不像唐明皇眼中的楊貴妃是喜愛迎合人意的“解語花”。他筆下的“花”幻化成美麗的仙子,也就同時兼備了人性、物性和妖性三重特性,營造出一種由花之意象本身生發出的藝術形象及由此生成的“象外之象”的藝術空間。這是較之前人的特別之處。首先作為花,她們都美貌優雅,芳香四溢,這是無庸置疑的。但其美其香又各有特色:“衣冰瀫”而“絕代”的荷花三娘子形體苗條荏弱,“遙聞香澤,展視領衿,猶存余膩”正是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香遠益清,亭亭靜植”的寫照;“宮妝艷絕”的葛巾“異香竟體”“玉肌乍露,熱香四流,偎抱之間,覺鼻息汗熏,無氣不馥”也符合紫牡丹富麗妖艷之美;“素衣掩映花間”的香玉則“袖裙飄拂,香風洋溢”,這是白牡丹嬌柔純潔的表現。其次作為花妖,她們都有神奇的小法術,能在人與花之間變換自如,神秘莫測,充滿妖性;除此之外,花妖們還具有我們人類的特性,正如魯迅先生所說,“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4]。 蒲松齡讓她們與市井凡人同住一個屋檐下,圍繞著普通百姓的種種瑣事糾葛,在看似神奇的表象之下,展現出的是生動鮮活的人間萬象,揭示的是婚姻與愛情、生活與人性的真諦。
花妖具有花的美麗高潔的品質,吸收日月之精華,化身為凡間婦女,成為了人人心目中稱道和羨慕的賢妻形象。然而婚姻生活的幸福與否還得看另外一個重要角色,那就是與花妖交往的特殊群體——男性。作為重要組成部分的丈夫,其實他們更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歷來論者對《聊齋志異》中的男性形象都不甚重視,多將目光投注于花妖狐魅等女性形象,然而根據我的閱讀體驗,我認為蒲松齡精心刻畫的男性形象更為豐滿,更有發人深省的啟示意義。
《葛巾》中的常大用,《香玉》中的黃生,《黃英》中的馬子才,三人都是愛花戀花之人,并因花而緣起,但三人又各具特點。我們最津津樂道的也許是《香玉》里生死相依的癡情漢黃生。他明知道香玉是牡丹花妖,反而愛得更深,香玉死后,他每天給白牡丹的花芽澆一杯藥讓她復活,甚至誓言死后當寄魂于香玉身旁。這頗有些湯顯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5]的至情境界。
《葛巾》故事的悲劇與此不同,主要是因為窮書生常大用的猜疑。他從一開始就有“恐杜蘭香之下嫁,終成離恨耳”的擔心,后來干脆跑到曹州去調查葛巾的身世。結果“疑女為花妖”,回家旁敲側擊,語含猜忌,常大用的這種患得患失與疑心猜忌的性格促使他對葛巾的來歷不停的追問,并最終導致妻離子散的悲劇。用“異史氏”的話說:“況真能解語,何必力窮其原哉?”作者怪常生的較真,即“未達”。我們知道,婚姻與愛情中最重要的是相互信任,而不是猜疑。較之黃生和馬子才,常大用對花妖的喜愛是典型的“葉公好龍”。但是常大用形象豐滿的地方就在于此。一方面他深愛自己的妻子,另一方面他又渴望對自己的妻子有全面的了解,渴望天長地久,這很符合人之常情。就人物形象的現實真實感來看,蒲松齡所評議的常生的“未達”處,卻正是他的真。在實際生活中,人和異類之間根本不可能有愛情婚姻,所以,在浪漫主義的文學形象的創造中,當人發現他所愛的人是異類的變化時,產生疑懼是合理的必然的,有其真實的現實的心理基礎。所以故事的不完滿反而成就了常大用這個人物形象的完滿。
《黃英》里出身于好菊世家的馬子才相比常大用和黃生,更像一個讀書人,他清高,刻意回避金錢,但他身上又有著讀書人少見的通達??墒撬麉s對黃英的金錢觀卻步步退讓,究其原因,我想一是因為馬子才對黃英的深情,使得他對妻子能夠最大限度地包容。二是體現了讀書人傳統的清高觀念的變化。文中陶三郎之語可見端倪:“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人固不可茍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痹谫Y本主義萌芽時期的清初作者說出這樣的話,也可見新的時代氣息對知識分子的影響與熏陶。而馬子才比常大用“達”的地方在于,英弟屢醉而現出本相,“馬見慣不驚”,更不疑英,反而“益敬愛之”。此可謂“達”矣,所以能始終保持著幸福的家庭?!饵S英》篇也因此擁有了不可多得的“后女長成,嫁于世家。黃英終老,亦無他異”的圓滿結局。
只讀《葛巾》,很難全部猜透蒲松齡的思想,如果把《葛巾》和《黃英》、《香玉》等寫花妖的篇章對照著讀,加以比較,既可以看出彼此相似之處,又可以看出相異之處。這相異之處,正是蒲松齡用互相對照、互相補充的寫法,將他對現實人物的觀察和對理想人物的追求表現出來了?!陡鸾怼返谋瘎≡凇断阌瘛分械靡詮氐椎难a償,常大用不是因為懷疑葛巾是非人類而導致妻離子散的悲劇嗎?那么,黃生根本就不問香玉的來歷,只是單純的愛她,甚至在得知香玉成為鬼之后絲毫不以為意。《葛巾》和《香玉》不是都是因為人與花妖之戀而不能長久嗎?那么,“黃英終老,亦無他異?!瘪R子才和黃英像人世間一對平凡的夫妻一樣白頭到老了。通過對讀,可以領略到三篇的參差錯落之美。
聯系蒲松齡的思想,花妖故事中的“花”與“采花”之人其實映射了在詩意般的幻想中時而浪漫、時而現實的蒲松齡本人,并體現了他思想的復雜性。在蒲松齡所處的封建時代,黑暗的社會現實使他本來很“達”的性格轉化成郁積的“孤憤”,對情的追求,只能寄托在浪漫主義的幻想中,也只有在浪漫主義的理想人物(包括花妖鬼魅)的塑造中,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他的自由想像。而知道單靠幻想不能化解心中的“孤憤”的時候,蒲松齡就把一些“不達”的性格因素加到人物身上,如常大用,更如其他大量抨擊豪紳惡霸、貪官污吏,揭示人間苦難與黑暗題材的篇目。這樣去看“花”與“采花”之人,便有一陣酸苦漸漸襲來。如果說《黃英》《香玉》象征的是對美好愛情與生活的向往,那《葛巾》就是他對人生的缺陷的哀惋之歌。但無論美好還是哀婉,這些各具特色的“花”直到今天仍然叫人憐愛,使人“手有余香”,那些可愛或是可恨的“采花”之人呢,則向我們展示了人生與人性的不同層面,教會了我們如何去愛。
[1]出自《詩經·周南·桃夭》篇。
[2]李白《清平調》原句為: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名花傾國”句為: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3]據《開元天寶遺事》記載:“帝(唐明皇)與妃子(楊貴妃)共賞太液池千葉蓮,指妃子與左右曰:‘何如此解語花也。’”意在指楊貴妃就是“可以懂的話中風情的花朵”。
[4]出自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5]出自湯顯祖戲劇《牡丹亭》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