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瑋 李 瑞
(1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2連云港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江蘇 連云港 222006)
現代書局于1927年創辦,1935年停業,它的出版活動幾乎貫穿文學史意義上的整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這期間,它的出版變遷很富有戲劇性。無論在期刊發行上,還是在書籍出版和叢書發行上,現代書局在三十年代前期都青睞左傾文學,而到了三十年代中后期則轉而推崇較少政治色彩的純文學①。現代書局的老板張靜廬、洪雪帆沒有什么特殊的政治背景,是純粹以賺錢為目的的出版商,他們在三十年代前后期出版傾向的變化,代表了三十年代整個出版業的某種動向。
在書籍出版方面,現代書局以出版文學類書為主要業務。三十年代前期,左傾文學在現代書局的新書出版中占很大份額,但到了中后期,其比例大大下降。小說方面,1928年新出版21部小說,有10部是左翼文學作品;1929年出版的16部小說中有6部;1930年出版的10部小說中有5部;而到了1931年以后的幾年內一共只出版過5本左翼文學作品。詩歌方面,1928年現代書局出版了2部詩集全是當紅革命文學家的作品,而后來初版的詩集都是沒有政治傾向性的純詩詩集。散文方面,1929年出版過郭沫若的《劃時代的前后》和周全平的《殘兵》,這兩部作品曾被查禁過,后來現代書局再沒有出版類似的散文作品。將整個文壇每年出版的小說(通俗小說除外)、詩歌和散文新書加以統計,結果是:左傾文學在三十年代逐年所占文壇出版新書量的百分比從1928年最高達到約25%下降到1934年約6%。
相對于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去選擇、設計一本新書,出版商更喜歡再版,因為“從經濟上看,出版一本已付版稅的、不需再花任何推銷開支的重版書,其成本比新書要低得多”。[1]現代書局在三十年代前期大量再版革命文學家的作品。如1929年,書局五版蔣光慈的《野祭》、三版他的《菊芬》、再版其詩集《光慈詩選》,再版錢杏邨的《餓人與饑鷹》,等等。但這種狀態只持續了幾年,現代書局1932年4月三版蔣光慈的《麗莎的哀怨》后就沒有再版過革命文學家的作品。不僅在現代書局,革命文學到了三十年代中后期在其他書局那里也很少被再版。如蔣光慈的由亞東圖書館初版的《少年漂泊者》在1932年前出到13版,而在三十年代中后期就沒有再被出版過。三十年代中后期,現代書局再版中更多的是藝術價值較高而沒有什么政治傾向性的作品。如1934年3月再版戴望舒的《望舒草》,1934年10月再版沈從文的《月下小景》,1936年9月三版施蟄存的《梅雨之夕》,等等。
雜志發行也是現代書局經營業務中的重頭戲,現代書局的雜志發行也體現出三十年代出版由左翼文學向純文學的轉向。現代書局1930年1月推出《拓荒者》,它是左聯的機關刊物之一,這在三十年代是有標識性的。1930年正值左聯成立,出版左聯刊物的不止現代一家。光華書局同年出版的《萌芽》月刊,也是左翼聯盟的機關刊物之一;北新書局也發行了作為左翼戲劇團體“藝術”劇社機關刊物的《藝術》和曾被國民黨查禁的《沙侖》,等等,這些左翼刊物占當年新創刊的雜志總數的一半以上。但雜志左傾的情況并沒有維持多久,左翼文學雜志大多“短命”,到了三十年代中后期文壇上左翼雜志就很罕見了。現代書局出版的 《現代小說》、《大眾文藝》在1930年均被禁停刊;蔣光慈編的《拓荒者》發行兩個月后就被查禁,雖然后來改名《海燕》后重新出版,但很快又被禁停刊。在現代書局的《現代》創刊的1932年中,整個文壇上除了上述兩份“短命”的左翼雜志(《文學》、《文學月報》),其他都是壽命長、影響大的純文學刊物。《現代》是三十年代中后期出現的許多有相當影響力的大型純文學刊物的代表。它一開始就表明遠離政治的態度。在《現代》的《創刊宣言》中,編者說:“因為不是同人雜志,故本志并不預備造成任何一種文學上的思潮主義或黨派。”“因為不是同人雜志,故本志所刊載的文章,只依照著編者個人的主觀為標準,至于這個標準,當然屬于文學作品的本身價值方面。”[2]
叢書的發行也是出版機構十分重要的商業行為。書店出叢書可以打造一個有市場沖擊力的品牌。一個高質量的品牌可以提高書店的聲譽,更重要的是,它能產生品牌效應,有利于書店在此品牌下擴大新書的銷路。而且由于每出版一部書,從裝幀設計到內容選擇都要花費人力財力,而如果出版一套叢書的話,多部書可以以統一的面目和風格面世,只要一種設計和一次選擇就可以推出多部書,這樣就可以降低書的成本,所以叢書可以為書局賺取更多利潤。但由于叢書內容的選擇關系到品牌的生命力和多本書的投資命運,風險性也很大,因此出版商在決定出版叢書時更會全面、慎重考慮。現代書局的叢書發行也經歷了從前期左傾文學到中后期純文學的轉變。現代書局1930年出版了“拓荒叢書”,其中有錢杏邨的《瑪露莎》,森堡的《愛與仇》,等等,它們大多是曾在《拓荒者》上發表的有著濃烈革命色彩的作品。當時文壇上同時涌現的還有 “太陽社小叢書”、“新進作家叢書”、“血潮叢書”、“勵前社叢書”等一系列以革命文學作品為主打的叢書。到了三十年代中后期,現代書局于1933年推出的“現代創作叢刊”17部作品中只有4部屬于純粹的左翼文學,其它都是典型而且有份量的純文學作品。同時期文壇上其他叢書的政治色彩也大多淡化。如當時規模最大、本數最多的叢書是1935年巴金主編,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文學叢刊”。倪墨嚴收集了該叢書的大部分作品,他說:“在《文學叢刊》中,原創造社、太陽社和原新月社的作家很少……他們的作品中,很少有浪漫主義、普羅文學和現代派的……”[3]由此可見,叢書發行與書局的期刊、書籍業務保持了一致的變化態勢。
現代出版印刷業在中國大地誕生并發展起來后,文學的生產機制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文學潮流的興起和消亡不僅取決于作家和讀者某種自發產生的創作和閱讀愿望,而且以出版為紐帶受到外部政治環境、文化政策等一系列因素的影響。在三十年代前期,現代書局之所以得以出版大量的革命書刊,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查禁書籍的法令,在當時并不十分嚴厲。文藝作家們正在大談其普羅文藝。姚蓬子主編的《萌芽》,蔣光慈主編的《拓荒者》,魯迅主編的《奔流》,郁達夫主編的《大眾文藝》等雜志都有廣大的讀者群”。[4]但在以后的幾年里,國民黨文化審查力度逐步加強。到了三十年代中后期,雖然書店老板還有心銷售革命文學,但外部強硬的文化政策和處罰手段迫使他們打消這個念頭,因為再不及時收手的話,書局面臨的將是破產的厄運。現代書局的老板張靜廬回憶道:到了民國十九年以后,現代書局“總共出版不到三十幾種新書,內中還有一部分是新聞學一類的冷門貨,一次就查禁十七種,變成為好銷的書沒有了,剩下來的都是不能銷出去的冷門貨”。[5]現代書局遭此風波,再也不敢染指政治,于是轉而選擇遠離政治的純文學。可見,當來自政府的壓力越來越大,威脅到血本和書店的生存時,老板不得不出于保本生存的考慮忍痛割愛,放棄讀者歡迎的革命文學,轉向利潤雖然不高但穩妥安全的純文學。
在三十年代中后期,書店因為政府的壓力,無視市場對革命文學的需求,轉而選擇遠離政治的純文學的現象舉不勝舉。亞東、北新等也像現代書局那樣直接受到禁書、封門的迫害而遭受了經濟損失,于是不再問津政治化的文學。還有一些書店是看到了其它書店的命運,害怕厄運也會降臨自己頭上,就主動放棄了革命文學的發行。比如,三十年代初期革命文學興盛的風氣也打動了一向專出碑帖片文書畫的神州國光社,肯出一種收羅新俄文藝作品的叢書了。當時魯迅應神州國光社之邀,為書局編輯一套介紹新俄作品的叢書,即《現代文藝叢書》,還簽訂了編譯《現代文藝叢書》的合同。然而從1930年下半年起,國民黨反動派“對于左翼作家的壓迫,是一天一天的吃緊起來,終于緊到使書店都害怕了,神州國光社也來聲明,愿意將舊約作廢……”。神州國光社的毀約使魯迅頗為惱火,但魯迅也深諳“這并不是中國的書店的膽子特別小,實在是中國官府的壓迫特別兇”。[6]后來神州國光社在1931年推出遠離政治的刊物《當代文藝》,創刊號《編后》就聲稱:“我們這個刊物,并沒有固定的組織,也沒有一定的主義,我們只是各盡其力地創作一點,翻譯一點”,“忠實于文藝”。1930國民黨的一份書籍審查報告可以很清晰地反映出當時這一狀況:三十年代前期“在國內一班青年,又多喜新務奇,爭相購閱(左翼文學),以為時髦。而各小書店以其有利可圖,乃皆相索從事于此種書籍之發行,故有風靡一時、汗牛充棟之況”。“但最近數月以來,此種出版,漸次減少”。而歸結的原因之一即是:“本部以前,對于此類書籍的發行,采取放任主義,少加查禁。所以他們毫無畏忌的盡量出版,故極一時之盛。但是最近數月以來,本部審查嚴密,極力取締,各小書店,已成具戒心,不敢冒險,以虧血本了。”[7]
國民黨文化壓迫的嚴酷性是與日俱增的,甚至可以說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書店的出版在政治上稍有不慎都有可能帶來直接的經濟損失。現代書局曾以八百元買下郁達夫著的《她是一個弱女子》,初版尚未銷完就被查禁,“想定虧本不少”。[8]其實當時現代書局出版此書時并沒有將其作為左翼文學推出,在《現代》雜志上刊登的該書的書評上說:“從大體上講,這依然是一部色情的作品。”[9]《她是一個弱女子》的命運反映出當時官方審查的密度之強:它1932年4月由湖風書局出版,湖風書局被封后,紙型和版權賣給了現代書局。現代書局于當年12月重印,又被查禁。1933年12月現代書局刪改后把它改名為《饒了她》重排出版,但1934年4月又被查禁。當時不僅“無辜”的書籍會遭厄運,并不具政治傾向性的刊物也會不時遭受審查。《現代》在出完6卷1期后就有當局派員前來“革新”;而另一份純文學雜志《文學》,“1933年底,當局強化圖書雜志的管制和查禁,《文學》有被迫停刊之虞”。[10]這種情況使得書店在政治上更加小心翼翼,不僅不會再出左翼的作品,反而甚至要故意顯出遠離一切政治的姿態,以示“清白”。《人間世》第2期林語堂在原有的《投稿規約》中加上了三句話:“本刊地盤公開。文字華而不實者不登。涉及黨派政治者不登。”從這一期至第14期的《人間世》增辟了《隨感錄》一欄,發表“文化社會及人生批評”的文字,但也著重聲明“不愿涉及要人所謂政治”。直至第22期《人間世》的“我們的希望”(編者的話)中,他仍然強調:“凡投稿諸君,務請注意此點,至于內容,除不談政治外,并無限制。”本來談不談政治對小品文的質量也許并不那么具有關鍵的決定性作用,但雜志對此三番五次的強調也正是可以看出文化專制對文學出版的巨大影響,使得出版物竟然偏執地遠離政治。
三十年代書局的投機性也是它們在面臨政策高壓時迅速轉變出版方向的重要原因。現代書局在創辦之初選擇革命文學是當時“小書局”的共同選擇。在三十年代前期,出現了許多類似現代的小書局,當時有人描述道:“小的新書店之發展,有如雨后春筍。據不完全的調查,在1928到1932年間,新書業最發展的時代,全國有二百六十余家出版新書的書店,比較國民革命以前,有十倍以上的增加,其中在上海開設而有明白住址者共九十余家……”[11]很多小書店都是一開始就以出版革命文學作品為主要業務,有書店老板回憶說:“書店,尤其是像我們光華這樣的小書店,它一開始就適應著當時革命思想的潮流……”[12]反過來,革命文學家的作品和期刊也大多依賴小書局得以面世。所謂“新刊物出現時,常是由小書店印行的”。[13]
仔細分析可以發現,在三十年代前期革命文學與小書局的這種不解之緣是有原因的。現代書局創辦時資金是一家小書店。現代書局創辦時資金是很緊張的。現代的五千元資本,是分別由洪雪帆出一千元,張靜廬和沈松泉出八百元,“其余的都向朋友們半募半捐式弄來的”。[14]其他許多小書店比現代更窘迫,“二十五元就是光華書局開辦時僅有的資本”,后來才又“半捐半募地弄到二千多元資本”。[15]在這種情況下,為了迅速回籠資金,確保資金的正常周轉,他們急需一出版就吸引公眾的眼球,并帶來巨大利潤的暢銷性的作品。當時有名的大作家當然不會甘心把他們的作品拿到這些小書店發表,畢竟小書店印刷質量和銷售范圍都十分有限。于是小書店的出版商們便看中了當時的革命文學家和他們的作品。
當時的革命作家大多是一些年輕人,初入文壇,他們的創作帶有很強的流行特質。革命作家“各盡所能的用著千變萬化的花樣來吸取廣大讀者去擁護他們”,認為“誰勝了誰就握得文壇的霸權”。[16]他們操起當時流行的話題“革命”,強烈貶斥一切“非革命”或“不革命”的文學,給他們帶上“過時”、“落伍”的帽子。但是年輕的革命文學家當時很難擠進大書店的門檻。大書店憑借雄厚的資本、寬廣的發行面和良好的信譽得到優秀編輯和資深作家的青睞,而其本身也希望自己的刊物保持一種穩健的姿態,不在乎一時之利而著眼長遠發展,對于政治態度激烈而沒有什么藝術生命力的革命作家當然不屑一顧。曹聚仁回憶時還憤憤地說:“我說了商務、中華那幾家大書店的勢利眼,只重衣衫不重人。”[17]
這樣一來,革命作家只能依賴小書店為他們做揚聲器,小書店也正好需要革命作家爭奪市場。革命作家和書店互相利用、合謀共生。光華書局是一個新辦的小書局,后期創造社所辦的《洪水》是革命文學刊物,“光華書局曾利用了《洪水》和創造社,而造成了他現在的地位,但《洪水》確也曾利用了光華而得著復活的機會”。[18]年輕的革命作家和小書店互相利用,形成了革命文學流行的風貌。但這種“合謀”也因此只能是短命的。因為小書店以這種方式來流動資金,遭政府禁止后就會面臨破產的命運,而得以僥幸生存下去的書店發展起來后也不愿再去冒險,它們會抓住一切機會走另一條比較穩妥的、像大書店那樣生產純文學的道路。沈松泉回憶小書局在三十年代的命運時說:“像光華這樣一家沒有多少資本的小書店,當時為什么能夠存在,并且又為什么終于倒閉?我仔細考慮過,認為它當時固然有許多客觀因素,但最重要的一點是它不像其他大書店那樣對出版的書刊小心翼翼謹慎從事,不敢有一點冒險,籍以保持身價。而像光華這樣的小書店,敢于接近大書店不敢接近的作家,敢于出版大書店不敢出版的書刊,因而也就導致了它被迫關門的結果。所以不妨說,它的存在和不能存在,是同一個因素。”[19]而現代書局辦《現代》則是抓住了淞滬戰役后商務等大書店被炸一時緩不過勁來的機會,搶占了這個大書局在文壇上的位置。“現代書局的聲譽也聯帶提高”,[20]“在一批小書店中崛起了”,[21]它自然也重新選擇青睞的作家。
由此我們也可以說三十年代出版動向的轉變與小書店的投機性行為密切相關。正是因為三十年代小書店紛紛建立,它們資金匱乏,力量薄弱,投機性較大,選擇革命文學是其商業策略的需要,而一旦外部環境發生變化就容易破產,中斷出版界推動左傾文學發展的動向,并造成出版風向的轉變。
注釋:
①純文學指相對于左傾文學 (包括革命文學和左翼文學),本身較少政治傾向性,而致力于審美形式創造的文學。它包括三十年代新月派、論語派、“現代派”、“第三種人”、京派的創作等。純文學和左傾文學的分類是基于三十年代特殊的政治文化環境提出的,在文學深受政治文化影響的情況下,我們才可以從文學是受政治的調遣,甘做其工具,還是選擇逃離、回避政治,堅持文學獨立性的角度來劃分當時的文學,以對文學在一個政治氣息壓倒一切的時代里的走向有一個規律性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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