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潤宏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地”字在全宋詞所見李清照詞中凡四見,卒錄于下[1]:
《行香子》: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云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椗请x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孤雁兒》: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漁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四處“地”字的解釋,各個注家或以為字義太平常而未加注[2],或雖加注但解釋得不甚明確[3],或于文義不通[4],故于“地”字之義,很有考辨的必要。
“地”,《說文》釋之曰:“元氣初分,輕清陽為天,重濁陰為地,萬物所陳列也。從土也聲。”[5]地從土,本義即為陸地、大地、土地,則清照四詞是否均合于此義?易知《行香子》、《聲聲慢》合于此義。 “云階月地”是句中對,以“云”對“月”,“階”對“地”,“云”、“月”、“階”皆為名詞,則“地”亦為名詞。這種用法在詩詞中很常見,比如宋曹冠《念奴嬌·蜀川三峽》詞“十二靈峰,云階月地,中有巫山女”,又如宋張孝祥《鷓鴣天》詞“月地云階歡意闌”,都是固定用法?!皾M地黃花堆積”更易解,謂黃花凋落,灑滿地面,此“地”亦是實地。另兩詞若以“地”為實字,則文義不甚通順。筆者以此二“地”為助字。
《孤雁兒》“小風疏雨蕭蕭地”。 “蕭蕭”,《花草粹編》、《歷代詩余》、《天籟軒詞選》均作“瀟瀟”,是聯綿詞,義為小雨貌,即細雨蒙蒙的樣子。南唐王周《宿疎陂驛》“誰知孤宦天涯意,微雨蕭蕭古驛中”,宋歐陽修《漁家傲》“昨夜蕭蕭疏雨墜”,又李清照《蝶戀花》“蕭蕭微雨聞孤館”,“蕭蕭”是形容詞。“小風疏雨蕭蕭”以文法而言已然完整,是說小風微拂,細雨蒙蒙,催下了傷心人的千行淚水,“蕭蕭”修飾“小風疏雨”,這風雨是“催”的動作的實施者,詞中略去了直接賓語,即落淚之人,千行淚是間接賓語。語法結構相當完備了,若訓“地”為“地面”、“大地”,則“蕭蕭”應為動詞,不通。
《漁家傲》“故教明月玲瓏地”。與上例略同,“玲瓏”也是聯綿詞,又作“□瓏”、“苓蘢”、“朎朧”,《文選·揚雄〈甘泉賦〉》:“前殿崔巍兮,和氏玲瓏?!崩钌谱⒁龝x灼曰:“玲瓏,明見皃也?!被蛟淮恕稘O家傲》詞為詠梅之作,而“玲瓏”在詩詞中常用以指梅花或雪,用法是以某物的性狀指代該物。唐韓愈《春雪間早梅》詩:“玲瓏開已遍,點綴坐來頻?!卞X仲聯集釋引張相曰:“上句指梅,下句指雪。”這里將“月”、“梅”、“地”三個意象并列,文風一似“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似乎也說得過去,但聯系上下文來看,卻少了一個語法成分?!霸旎赡芷幸猓式堂髟铝岘嚨亍?,造物主有意為之,故意讓明月、梅花、大地……,省略的內容可能是“燦爛”、“絢麗”,但原詞中沒有提到,可見“地”解釋為名詞與文義而言不通順。
既然“地”不能訓為實字,則其必為助字,試將兩詞中的“地”去掉,“小風疏雨蕭蕭,又催下、千行淚”,“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文義大順。
古漢語中,“地”用為助詞,有三種用法。第一,用為結構助詞,置于狀語后或補語前,如“慢慢地走”,這是一直保留到現代漢語中通用的用法。第二,用為時態助詞,表示動作正在進行中,相當于現代漢語的“著”,如宋辛棄疾《行香子·三山作》“小窗坐地,側聽檐聲”,又如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卷一“手撚香粉春睡起,倚門立地怨東風”。第三,用為語氣助詞,相當于現代漢語的“的”,如宋張先《八寶裝》詞“此時無限傷春意。憑誰訴、厭厭地”,又《禮記中庸》“言其上下察也”,宋朱熹集注:“故程子曰:‘此一節,子思吃緊為人處,活潑潑地。’讀者其致思焉?!?/p>
那么,清照詞《孤雁兒》與《漁家傲》當屬何種用法呢,顯然屬于語氣助詞。有注家以為《漁家傲》中的“地”屬結構助詞[6],大誤。這一用法的一個顯著標志即為“地”應置于狀語后或補語前,比如李白《越女詞》五首其四“相看月未墜,白地斷肝腸”,宋柳永《長壽樂》詞“等恁時、等著回來賀喜。好生地。剩與我兒利市”,宋歐陽修《夜行船》詞“卻與和衣推未寢。低聲地、告人休恁”,宋蘇軾《殢人嬌·王都尉席上贈侍人》詞“密意難傳,羞容易變。平白地、為伊腸斷”,而這里“地”之前的“玲瓏”顯然不是狀語,不能解釋為結構助詞。另有注家以“地”為時態助詞,義同“著”[7],亦說不通。 時態助詞“地”需用在動詞后,如《舜子變文》“后妻向床上臥地不起”,又《醒世通言·崔待詔生死冤家》“只見他在那里住地,依舊掛牌做生活?!薄笆捠挕?、“玲瓏”均為形容詞,不可作此解。訓“地”為語氣助詞“的”就沒有問題了,文義流暢,又合語法規范,語法上“的”置于形容詞后。
“地”在唐宋時期置于形容詞后,作為其詞尾,當語氣助詞用。[8]考李清照同時期的詞人,以及宋元時的一些劇作,在這些作品中這種用法很是普遍,并具有以下規律:
1.用于疊詞之后。如:
添傷感,將何計。空只恁,厭厭地。(柳永《滿江紅》[萬恨千愁])
潛身走向伊行坐。孜孜地、告他梳裹。(歐陽修《惜芳時》[因倚蘭臺翠云亸])
引調得、甚近日心腸不戀家。寧寧地、思量他,思量他。(黃庭堅《歸田樂令》[引調得])
不言不語只偎人,滿眼里,汪汪地。(晁端禮《一落索》[道著明朝分袂])
朝朝日日,忙忙劫劫地。(曹組《撲蝴蝶》[一生一世])
心似長檠一點燈,到曉清清地。(呂渭老《卜算子》[云破月高懸])
兩鬢青絲,皆伊染就,今已星星地。(史浩《永遇樂·夏至》)
三萬六千排日醉,鬢毛只恁青青地。(辛棄疾《漁家傲》[道德文章傳幾世])
瘦棱棱地天然白,冷清清地許多香。(辛棄疾《唐多令》[花知否])
忔憎憎地。一捻兒年紀。(劉過《清平樂·贈妓》)
2.用于聯綿詞之后。如: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李清照《漁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三杯兩盞,眼朦朧地,長向花前醉。(史浩《青玉案·勸酒》)
被那懣,引得滴流地,一似蛾兒轉。(沈端節《探春令》[舊家元夜])
見郎和笑拖裙,匆匆欲去,驀忽地、肯留芳袖。(史達祖《祝英臺近》[綰流蘇])
巴得暫時朦朧地。還又匆匆驚起。(葛長庚《賀新郎》[露白天如洗])
奈何地、叢篁低碧,巧相虧蔽。(方岳《賀新涼》[霜日寒如洗])
庭前鼓吹喧人耳。驀忽地、又添一歲。(章謙亨《步蟾宮》[團欒小酌醺醺醉])
驀忽地,省得而今雙鬢老。(楊纘《被花惱》[疏疏宿雨釀寒輕])
向東風不倚朱扉,傍斜陽也立閑階,撲通地石沉大海,人更在青山外。(馬致遠《商調·集賢賓·思情》)
3.例外,即不符合上面的規律。如:
霞苞電荷碧。天然地、別是風流標格。(蘇軾《荷花媚·荷花》)
知他因甚地,瘦厭厭。(呂渭老《小重山》[雨洗檐花濕畫簾])
4.“地”作固定詞語的詞尾。
主要有“恁地”、“特地”、“驀地”這樣一些詞語,使用很廣泛。如:
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時留住。(柳永《晝夜樂》[洞房記得初相遇])
恁地十分遮護,打窗早有蜂兒。(辛棄疾《清平樂》[東園向曉])
似恁地、標格無雙,鎮鎖畫樓深處。(吳文英《東風第一枝》[傾國傾城])
往來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過釣臺。(李清照詩《釣臺》)
為西湖西子,費人料理,東林東老,特地留連。(陳人杰《沁園春》[懶學馮君])
朱闌向曉,芙蓉妖艷,特地斗芳新。(晏殊《少年游》[重陽過后])
黯然懷抱,特地遣誰寬。(李之儀《滿庭芳》[一到江南])
許多時,靈利惺惺,驀地昏沈。(黃庭堅《兩同心》[一笑千金])
暖風拂鼻籟,驀地暗香透滿懷。(康與之《荷葉鋪水面》[春光艷冶])
驀地刺桐枝上,有一聲春喚。(馬子嚴《孤鸞》[沙堤香軟])
總之,“地”在不同的語境中,有不同的意思,如果理解不深入,就會誤解文義。在李清照的詞中,“地”作名詞時是用的本義,用作助詞時是語氣助詞,不僅李清照這樣使用,同時代的其他作家也是如此。語氣助詞“地”通常用于疊詞或聯綿詞后,并有一些特殊情況和固定用法,充分理解了“地”的多義性,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古代文學作品。
[1]據朱德才主編.增訂注釋全宋詞.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
[2]如藍天等注評.李清照詩詞評釋.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31.又陳祖美評注.李清照詞.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7.
[3]于天文選注.李清照詞選注.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27.
[4]劉瑜選析.李清照詞賞析.廣西教育出版社,1990:49.
[5][漢]許慎撰.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
[6]見靳極蒼著.李煜、李清照詞詳解.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151.
[7]見徐培均,劉憶萱注.李清照及其作品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43.又孫崇恩選注.李清照詩詞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70.
[8]參見王力著.漢語語法史.商務印書館,1989:126-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