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月亮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河西寶卷,就是當今流行在甘肅河西一帶(包括武威、張掖和酒泉三個地區(qū)的二十多個縣)的一種說唱文學,即我國歷史上盛行于明清兩代的民間寶卷。”[1]作為一種民間的文學形式,河西寶卷在宗教、民俗、文學、音樂等方面的價值已為人們所認可。本文從另一個角度著手,意在探討河西寶卷在音韻學上的價值與地位。
耿振生先生曾指出:“在中國古代多種多樣的語音材料中,詩文用韻是最重要的種類之一?!保?]河西寶卷是一種講唱結(jié)合的民間文學,寶卷中有大量的韻文。宣卷人在宣卷時會用到講、念、唱等三種不同的方法。講,是一般性的講述,講的內(nèi)容是不押韻的;念,是快速的講,念的內(nèi)容(我們稱其為“念詞”)讀來瑯瑯上口,通常是押韻的;唱的內(nèi)容即唱詞也是押韻的,由宣卷人按照一定的曲牌或調(diào)式唱出。河西寶卷中的韻文主要就是念詞和唱詞兩種。下面我們對這兩種不同形式的韻文做進一步的介紹。
1.1.1 念詞
念詞在河西寶卷的韻文中占得比重最大,以十言為主,七言和五言也比較常見,也有少數(shù)是四言或六言,可以出現(xiàn)在卷首、卷中和卷尾。
出現(xiàn)在卷首的念詞主要是為了引起聽卷人的注意,往往比較簡短,以四句為主。如“長城寶卷初展開,眾位鄉(xiāng)親都聽來;聲聲悲泣離群雁,就像孟姜哭聲哀?!保ā睹辖揲L城寶卷》)還有一些寶卷卷首的念詞為八句,如“自古人間禍事多,歷史是條血染河:水旱風蝗能吞人,昏君貪官慣放火!痛苦之下想極樂,天上陰司公平多。豈知那里亦如是,不信請讀繡紅羅。”(《繡紅羅寶卷》)卷首念詞超過八句的較少,我們所見的寶卷中只有《黃氏女寶卷》的卷首念詞為十八句。
出現(xiàn)在卷中和卷尾的念詞,句數(shù)兩句到一百多句不等,長短視其講述的內(nèi)容而定。
念詞的押韻比較工整,一般來說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偶句入韻,一種是句句入韻。在河西寶卷中以偶句入韻最為常見,這也是最符合我們的語言表達習慣的。偶句入韻時,首字可以入韻,如“說完土地鬧天宮,今夜念卷到此終。我念三天不怕累,只要大家高興聽?!保ā锻恋貙毦怼罚┮部梢圆蝗腠?,如“劉婆開言道,哈哥你是聽,王家提親事,我來說分明。”(《黃馬寶卷》)
相比偶句入韻而言,句句入韻的情況要少得多,僅在少數(shù)寶卷中出現(xiàn)過。例如:
他夫妻,進繡房,點燃燈亮,那林英,望相公,眼淚汪汪。有湘子,叫妹妹,不要胡想,你恩情,愚兄我,終生不忘;倘若是,到后來,仙家有望,我定然,來度你,同上天堂。林英女,聽此言,珠淚常淌,新悲痛,扯夫手,坐到天亮。黎明起,韓湘子,返回學堂,見恩師,忙施禮,談明家常。丟林英,坐房中,孤思寡想,但不知,到后來,怎樣下場?
1.1.2 唱詞
唱詞與念詞不同,需要按照一定的曲牌或調(diào)式唱出來。河西寶卷中的唱詞有兩種:一種是曲詞,一種是小調(diào)。
曲詞是和著曲牌歌唱的。河西寶卷中有大量的曲牌,如傍妝臺、耍孩兒、山坡羊、浪淘沙、西江月、爐香贊、駐云飛等等。曲牌往往會在曲詞的前面標明。如:
錄入模塊:其主要功能是語料的錄入和存儲。包括將已經(jīng)收集好的預料文件和預料文獻數(shù)據(jù)信息進行匯總錄入和存儲在特定的位置。
[傍妝臺]閱古書,漢武動兵事遠圖,將軍報國心丹赤,血染征袍期獻符。逞英雄,夸丈夫,一將功成萬骨枯。(《仙姑寶卷·仙姑設(shè)橋渡漢兵第四品》)
[耍孩兒]丹進臺吉心思想,告娘娘聽心間,人心不足由天降。三番兩次心不定,面是心非口又謊。從今后,再不敢欺心滅像修廟堂。(《仙姑寶卷·仙姑三次殃夷人第七品》)
這類曲詞應該是受變文以及后來的宋詞、元曲的共同影響而形成的。
還有一類曲詞不標曲牌名,只是在上文提到“有佛曲為證”或“有首普勸詞”等,進而引出曲詞的內(nèi)容。這類曲詞的數(shù)量較少。例如:
有佛曲為證:婆婆呀,媳婦今朝來拜謝,謝你大恩與大德,剪去烏云心自喜……你老人家耳聾眼花,到底有些太昏迷。(《劉香寶卷》)
小調(diào)是河西寶卷中最具地方特色的一部分,它直接源于河西地區(qū)的民間小調(diào)。河西寶卷中的小調(diào)有 “哭五更”、“蓮花落”、“十月苦”等,以“哭五更”最為常見,往往由上文內(nèi)容引出。例如:
坐那里,只覺得,腳麻腿疼,肚餓得,眼冒花,大哭五更:一更里呀好傷心,想起媽媽疼煞人,丟下孩兒罪孽重,繼母心狠趕出門,我的娘呀,你在陰間可知聞……五更里來麻麻亮,想起媽媽心悲傷,你入陰司難回轉(zhuǎn),兄弟救我離難鄉(xiāng),我的娘啊,你可知我這愁腸?(《白長生逃難寶卷》)
曲詞經(jīng)常用在卷首起到總領(lǐng)全卷,引起聽卷人注意,有時也會用在卷中,基本不用在卷尾。小調(diào)一般只用在卷中,用來抒發(fā)一種思想感情。
通過詩文押韻來研究語音有其局限性,“詩文韻部反映的是韻母的大類,不能完備、精確地反映韻母”。[3]因此,我們要重視對異文別字的研究,以便更精確地反映當時的語音系統(tǒng)。
河西寶卷是流行于民間的一種講唱文學,相對于文字來講更加重視語音。有些抄卷人本身的文化水平并不是很高,抄卷時會寫一些同音的別字;還有一些抄卷人為了抄寫方便則會使用一些同音的字來代替本字,所以,河西寶卷中存在著大量的別字(不包括異體字、古今字和形誤字)。河西寶卷中的別字大體可歸納為兩類:
一類是寶卷整理者在整理抄寫時所寫的同音誤字。如“我母親,和父親,合葬墳營”(《天仙配寶卷》)一句中“營”當為“塋”的誤字。又如,“有番將,聽得說,非馬進城”(《昭君和北番寶卷》)一句中“非”當為“飛”的誤字。由于這類別字與本字的音韻地位相同,所以它們僅起到了記錄本字字音的作用。
另一種情況是,有些別字雖然也與本字字音相同,但它們并不是抄寫過程中的單純的誤字,而是起到了記錄當時方音的作用,因此,這些字雖然也是別字,但與上一種情況的別字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如《昭君和北番寶卷》中有“氣紅米,摔倒在地”一句,文中把“昏迷”寫作“紅米”。 在《廣韻》中,“昏”屬曉母、魂韻,“紅”屬匣母、東韻;“迷”屬明母、齊韻,“米”屬明母、薺韻。 “昏”與“紅”在《廣韻》中聲、韻都不相同,“迷”與“米”也不屬同一韻,而在河西寶卷中卻是同音的。據(jù)此我們可以推斷,在當時的河西方音中曉母和匣母是相混的,這是聲母“濁音清化”規(guī)律的具體反映;魂韻與東韻也是相混的,這反映出了當時河西方音中[-n]尾和[-耷]尾合并的現(xiàn)象;齊韻和薺韻平、上相混有則助于我們對當時河西方音聲調(diào)的研究。
我們所要重視的是第二種情況中的別字,這類別字是我們研究當時河西方音的聲、韻、調(diào)系統(tǒng),擬測音值的重要材料。
通過韻文、別字來研究音韻必須滿足兩個方面的要求:一個是對材料的“量”的需求,一個是對材料的“質(zhì)”的要求。下面我們便從這兩個方面來分析河西寶卷音韻研究的可行性。
段平先生在《河西寶卷選》的附錄[4]中列出他所搜集的寶卷共108種;方步和先生的《河西寶卷真本校注研究》一書中,共收錄寶卷10種;甘肅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郭儀等人選編整理的《酒泉寶卷》共收錄寶卷8種?,F(xiàn)在,僅我們可見的寶卷就有126種之多,還有許多寶卷散落在民間,等待我們?nèi)グl(fā)掘整理。
寶卷的數(shù)量很多,韻文又在河西寶卷中占有相當大的比重。河西寶卷中的韻文主要是:卷首的開經(jīng)偈、焚香贊(即開場的念詞或唱詞),卷中的念詞、唱詞,卷尾的收場偈(一般是念詞)。這些韻文幾乎占了每卷篇幅的一半,《湘子度林英寶卷》、《何仙姑寶卷》等寶卷更是通篇用韻。由此可見,河西寶卷中的韻文材料是十分豐富的。
由于河西寶卷的自身的特點,寶卷中也存在著大量的別字。方步和先生在《河西寶卷真本校注研究》一書中,對《仙姑寶卷》、《唐王游地獄》等10種寶卷進行校注,共校出別字141個,398處。其中,有127個屬于我們界定的別字的范疇,有115個具有音韻研究價值。
可見,河西寶卷中的韻文、別字完全能夠滿足音韻研究對于材料的“量”的需求。
河西寶卷中的韻文有兩個方面的優(yōu)點:一是押韻工整,一是口語性強。
押韻工整,我們在上面已經(jīng)提過,河西寶卷中的韻文主要是以偶句入韻為主。這有利于我們離析韻腳字,歸納韻類,為我們的音韻研究提供了便利。
口語性強是河西寶卷中音韻材料的另一個優(yōu)點。羅常培和周祖謨二位先生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一書中又指出:“我們首先要承認大部分的韻文是充分表現(xiàn)語音的真相的,因為韻文本身需要讀得上口,如果根本讀不上口,那就失去了韻文的意義?!保?]可見,韻材料越是口語化越能體現(xiàn)當時當?shù)氐恼Z音面貌。河西寶卷作為一種流行于民間的講唱文學,其韻文“大量使用方言,它似畫龍點睛,形象、準確、生動,加濃了生活氣息,突出了鄉(xiāng)土特征”,并且“在各種唱調(diào)中,不斷吸收河西的民歌小調(diào)”。[6]“哭五更”、“十月苦”等小調(diào)鄉(xiāng)土氣息十分鮮明,很好地反映出了當?shù)乜谡Z的特點。這樣的材料對于研究河西寶卷所代表的實際語音是很有價值的。
這些可以說是河西寶卷中音韻材料“質(zhì)”上的優(yōu)勢。
河西寶卷音韻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我們可以從共時和歷時兩方面來分析。
河西寶卷中的音韻材料實際上反映了明清時期河西地區(qū)的語音面貌。我們可以通過對它的研究來揭示明清時期這一地區(qū)的語音面貌。另外,前輩時賢已經(jīng)對明清時期河西周邊地區(qū)的方音如晉語、官話等做了系統(tǒng)的研究。我們也可以在他們的研究為基礎(chǔ),把不同的方音做共時的比較,探討方音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
從歷時的層面來講,河西寶卷又是研究西北方音演變的重要材料。河西地區(qū)本身便屬于西北地區(qū),河西寶卷所反映出的音韻面貌實際上是明清時期西北方音的面貌。并且,鄭振鐸先生在《中國俗文學史》中指出:“……然后來的‘寶卷’,實即‘變文’的嫡派子孫,也當即‘談經(jīng)’等的別名。”[7]段平先生則通過一個公式來概括佛經(jīng)到變文的關(guān)系,即“佛經(jīng)—俗講—變文—寶卷”。[8]可見,河西寶卷是對敦煌變文的繼承和發(fā)展。這更加有力的證明了河西寶卷中的音韻材料是反映當時的西北方音的。我們可以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探求西北方音從唐五代經(jīng)宋、明清至近代的發(fā)展與演變。
河西寶卷的音韻研究具有廣闊的空間。人們對河西寶卷的研究主要側(cè)重于兩個方面:一類是對河西寶卷的收集整理,側(cè)重于對文本的校注、校勘,如上文提到的《河西寶卷選》、《河西寶卷真本校注研究》等著作。另一類是對河西寶卷文本內(nèi)容的研究,即探討它的宗教、民俗、文學、音樂等方面的價值。目前,尚無人對河西寶卷中的韻文、別字進行系統(tǒng)的音韻研究。
另外,人們已經(jīng)對唐五代、宋以及現(xiàn)代的西北方音進行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研究。然而,明清時期的西北方音尚無人做系統(tǒng)的研究。對于明清西北方音的研究有助于揭示西北方音從唐五代到今天的發(fā)展與流變,河西寶卷便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1][4][8]段平.河西寶卷選[M].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1988.
[2][3]耿振生.20世紀漢語音韻學方法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5]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7.
[6]方步和.河西寶卷真本校注研究[M].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1992.
[7]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