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筱寅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新時期以來,作家研究取得了長足的進展,黃修己、劉衛國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史》在總結這方面研究的情況時談道,:“以前鮮為人知的林徽因、葉靈鳳、高長虹、梅娘、鹿橋、徐訏、無名氏、蘇青、沉櫻、關露、邵洵美等人,也引起了研究界的注意。”[1]新時期對于葉靈鳳的研究,在史料挖掘和創作研究方面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在史料挖掘方面,香港的研究者們對于葉靈鳳在港活動作了細致地考訂鉤沉,厘清了這方面積存的歷史遺留問題,重新恢復了作家的本來面目,為作家創作的進一步研究創造了可能性,并打下了良好的基礎。而隨著葉靈鳳作品的重新出版,對于葉靈鳳小說、散文創作的研究也在展開并不斷深入。葉靈鳳的小說“情節撲朔迷離,結構變化多姿,頗帶有新浪漫主義的風味”,更重要的是,葉靈鳳的小說創作時期自上世紀20年代中后期開始,至上世紀40年代末停止,貫穿了現代文學的三個時期,在創作風格上也隨著時代思潮的變化發生了兩次轉折,作為創造社的“小伙計”,葉靈鳳深受元老浪漫主義思潮的影響,但又有所發展變化。作為海派前期的重要作家,葉靈鳳的小說創作無疑又促進海派小說的成熟。本文選擇新時期以來葉靈鳳小說研究的成果,一一評述其得失,并在論述過程中盡可能開掘葉靈鳳小說研究新的可能性。
一
在新文學運動時期,除了《姊嫁之夜》被選入1917-1927《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三集》之外,葉靈鳳的小說似乎沒有得到更多的關注,在可以看見的對于葉靈鳳小說的評論中,只簡單提及葉靈鳳小說題材集中于描寫 “肉欲”(趙景深)或者“性的變態的心理”(鄭伯奇)。新時期以來,研究者開始關注葉靈鳳這類題材的小說的倫理意義。1989年中國文聯公司出版的葉靈鳳的小說選集 《愛的講座》[2](作為《中國新文藝大系》補充參考叢書之一)書末所附編后記為孟瀚的 《葉靈鳳性愛小說的意義》,1990年明天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補遺書系》(孔范今主編)中,在所遴選的葉靈鳳的小說后所附李夜平的《論葉靈鳳的小說創作》[3](同年刊載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第4期)就是這樣的研究。
孟文和李文產生于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由于人的重新發現,以及人道主義思潮的復歸,兩位研究者不約而同地關注葉靈鳳這類小說題材所包含的倫理意義,這種性愛題材的意義就在于對封建倫理 (主要是宋明理學)的反抗。孟文認為選擇這種題材的意義在于展現“人的自然情欲與禁欲主義的傳統性意識的對立,以及新的人道主義的性道德和違反傳統倫理的兩性關系”,李文也提到葉靈鳳小說對“‘人’的性和欲的合理性的肯定,對既往“存天理、滅人欲”倫理秩序的虛弱、冷酷的反證,顯然具備著某種歷史的進步性質。”因為這種對于封建綱常的反抗,葉靈鳳對于性的描寫則是自然的,甚至是審美的,而不是流于猥褻。這正是一種新型的、進步的性道德。當然兩位研究者也看到了葉靈鳳小說中人物的矛盾,孟瀚指出了葉靈鳳對于這些小說中那些 “大多缺乏自我控制能力和清醒的自由意志”,或成為“本能的奴隸”,或對成為“禁欲主義的犧牲品”的弱者抱有很深的同情,然而另外一方面對于放縱本能或者失去理性發生亂倫行為持有否定的態度。李文也看出了葉靈鳳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雖然“視愛情高于名譽和生命,卻并沒有把愛情等同于性本能肉欲的滿足”,相反則是追求靈的統一,在靈性的基礎上達到欲的和諧。這可以看做是葉靈鳳小說創作中體現的理想的性道德,即追求愉悅感但不違背禁忌。一旦人們違背禁忌產生的性的愉悅,則是愉悅感與恥辱感并存。
在發掘葉靈鳳性愛小說的倫理意義的過程中,兩位研究者觀察的出發點、角度決定了其方法途徑也不完全一樣。孟瀚完全關注題材的意義,因此,在方法的選擇上,他將葉靈鳳的小說放置在古典文學作品 (諸如和 《金瓶梅》這樣一類作品比較“猥褻”的性描寫)中考察其“純潔性”,在與郁達夫、魯迅小說的同類題材(如同樣描寫窺淫這類行為,較之郁達夫則更自然;關于“娜拉出走的問題”,葉靈鳳的描寫更“進步”)比較“進步性”。而李夜平則較孟瀚更為注意創作手法的使用,以及葉靈鳳小說中悲劇內涵的發掘。
首先要肯定這類研究在特定時代的意義,沒有研究者們不遺余力的發掘,葉靈鳳小說的研究是難以展開的。對于葉靈鳳性愛小說倫理意義的發掘,有助于深化我們對于同類題材的理解,同時加深五四新文學中對于男女婚戀家庭題材小說的理解。孟瀚在分析《女媧氏之遺孽》時強調了這部小說涉及了五四文學較少涉及的問題,即性與婚姻幸福的關系。這無疑豐富并且深化了家庭題材小說的主題。不過也正因為時代的局限,研究者在論述葉靈鳳小說性道德的問題上,無疑加入了自己主觀的情感,這導致他們無法判斷葉靈鳳小說中的理性是對于感性的一種壓抑還是一種引導,葉靈鳳小說中的主人公并不是在講作家的自敘傳。而在論述時,研究者常常自覺不自覺地將作者當成敘述者。這固然由于研究者經歷十年浩劫,對于新的思潮出于慣性的抗拒,但在事實上也確實將研究導向狹隘的境地了。
作為文學研究者,更關心的是這種性道德在作家創作中表現的獨特性,即其形式創作的內涵。葉靈鳳的小說創作中,固然絕大多數以男女戀情為主,人物也或有千篇一律的毛病,然而這卻并不代表葉靈鳳的小說創作是模式化的,或許對于性愛的發掘貫穿于葉靈鳳小說創作的所有時期中,然而葉靈鳳所注重的,卻是男女性心理的不同類型,以及在不同情境下的不同表現。并且葉靈鳳的小說,是向深處開掘的,這就有了《摩伽的試探》《曇花庵的春風》《鳩綠媚》《落雁》這類古代或具有異域風情的題材。還有像《國仇》與郁達夫等創造社元老所相聯系的作品。這也是為什么葉靈鳳筆下的男女雖然形象模糊,但卻形式多樣,并且富有韻味。可以說是一些“有意味的形式”,鄭伯奇所言“葉靈鳳所注意的是故事的經過,那些特殊事實的敘述頗有誘惑的效果”[4]正是如此。
李夜平指出的“葉靈鳳由上述描寫所表達出的性愛意識,是一個復雜的多層次的充滿著矛盾的思想構體”,而這種復雜多層次的矛盾性,與其表現手法的豐富性是二而一的。早在古希臘時期,亞里士多德就認為材料與形式之間,形式是根本的。[5]因為形式上的構筑,才彰顯了倫理問題,形式問題與道德問題在20世紀70年代以來哲學界發生“語言學轉向”后更清晰地揭示了出來。然而從形式分析最后上升到道德分析,這在大陸研究界似乎剛起步,由于史料發掘工作、研究者水平問題,形式分析還不被看好。但史料的發掘絕不是沒有方向的,這也是葉靈鳳這樣一類在五四時期被忽略而在新時期被重新發掘出來的作家在未來研究中可被開發的潛力。
二
事實上,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研究者中,已經有人模糊地關注到了形式的問題。1986年楊義的《中國現代小說史》[6],花比較長的篇幅介紹葉靈鳳的小說,在其創作的不同階段都有涉獵,除了介紹研究者關注較多的中篇《女媧氏之遺孽》之外,還介紹了《妻的恩惠》《拿勒撒人》《鳩綠媚》《落雁》以及兩部“革命文學”《神跡》和《紅的天使》等,可以說對于其作品的介紹還是比較全面的。雖然多是情節的復述,不過在這種復述的過程中研究者展現了葉靈鳳創作自然獨特的風貌。作為男性作家,葉靈鳳具有體察、模仿女性心理的能力,無論是《妻的恩惠》這類全知視角的靜觀還是《女媧氏之遺孽》中以第一人稱模仿女性,不僅可以看得出作家創作的素質。同時也可加深對“女性文學”這一個概念的理解,并不一定女作家所寫的文學就一定是女性文學。而為什么在1930年前后的文學創作中就有了這樣的作品是更值得思考的問題。研究者對于葉靈鳳迎合市民的通俗性質明顯的作品如 《時代姑娘》《未完的懺悔錄》這樣一類作品雖然抱有否定的態度,但畢竟看到了作品中的通俗性。至于作者批判的態度,則是站在嚴肅文學的立場上的。對于那些架空想象的“革命文學”的評價楊義是中肯的。在分析完作品之后,楊義還特別談到了斯蒂芬遜、紀德等現代小說家對于葉靈鳳的影響。文章對于《時代姑娘》在情節上作了分析,不過研究者只是為了說明葉氏小說創作技巧的高超,或許是研究者傳統文人“載道”的情結在作祟,技巧不過是小道,不足以開掘宏深的主題。因為這個原因,作者似乎將唯美主義“尊美抑善”的傾向等同于葉靈鳳對于小說技巧的關注,并因此認為葉靈鳳小說創作中的性描寫完全是“滑向性欲挑逗、人欲橫流的泥淖”。研究者對于葉靈鳳評價是“才華不弱,格調卑庸”。這又一次體現了研究者身上具有的傳統文人的載道情結。
一樣是探討形式和小說主題之間的關系,朱壽桐注意到了在葉靈鳳身上“情緒”和“趣味”的雙重體現,朱壽桐指出,一樣是“儒俗”,葉靈鳳更善于“在趣味的對象中尋繹出具有‘審美真誠’意味的情與理來。”[7]研究者分析了《浴》《曇華庵的春風》《明天》等小說,指出了葉靈鳳創作中“趣味向情致”的轉換。研究者非常推崇《鳩綠媚》這篇小說,在古怪新奇的材料中體現的是深沉的悲劇力量,作者通過葉靈鳳創作的這類小說,分析了在葉靈鳳那類“愛至上”主題的小說中一個“永恒的命題”:愛不是幸福。這雖然不能夠涵蓋葉靈鳳小說創作的所有主題,但至少可以從這個概括中看出葉靈鳳小說創作的嚴肅一面,即與啟蒙文學斬不斷的血緣關系,更可貴的是研究者看出了這種嚴肅的創作動機決定了其創作手法的多樣,以及語言的優美。這決定了葉靈鳳的形式的倫理意義,甚至也可以說是五四新文學現實主義命意的所在,啟蒙文學如果不能夠有適合的豐富的形式來表達,那么啟蒙又有什么意義呢?葉靈鳳文體的貢獻應該在此吧?研究者的情感無疑是豐富深沉的,他無疑把自己的“情緒”一點帶入了論述中了,站在嚴肅文學的立場上,可能研究者僅能感覺到同傳統關聯的那部分“趣味”而感受不到海派摩登的那一面的,不過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深刻的偏執呢?
和“情緒”一樣,在葉靈鳳創作中“趣味”的構成也同樣復雜,固然有異域文學或傳統文學的影響有關,但也逃脫不了物化的“上海摩登”的引力,完全不考慮葉靈鳳小說創作中商業性的因素是不可能的,但如果將其歸結為“消費主義”或“趣味主義”思潮中的一個,難免喪失其對創作研究的具體性,而且在這種所謂“思潮”的觀照下,總免不了泛泛而談。分析葉靈鳳小說文本的構成和模式,是有難度的,但也是必要的。
臺港以及海外學者多少能注重到形式文化分析,大約“性愛”問題在他們那里已為陳跡,不值得或不屑于去談了。李歐梵就聲稱讀了葉靈鳳的作品后,不過“加了一點肉欲”,“實在找不出特別大膽頹廢之處”。李歐梵所謂的“頹廢”和其現代性的研究不無關系,之所以認為葉靈鳳小說不夠“大膽”,不如說其文學的結構不夠成熟,不具備“現代性”。撇除掉其文章預設的理論框架,李歐梵倒是注意到了文學結構對于文化的批判功能。在《現代性的追求》[8]中通過對葉靈鳳未完成的小說《禁地》的分析,李歐梵注意到在描繪中那雙性戀的俊美男子衣飾上虛浮的傾向。《現代性的追求》的追求中,盡管在文化上居高臨下,李歐梵卻對這未完成的作品充滿了困惑:“為什么葉靈鳳寫不完這篇小說?是他沒有時間寫,還是他的寫作技巧無力駕馭這種人物?頹廢文學中這種人物的藝術資源又在何處?”
到了《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9](以下簡稱《上海摩登》)中,雖然沒有決然放棄“現代性的追求”,不過對于“現代性”的認識大約已經從哲學的轉向了文化的,研究者似乎要說明的是,葉靈鳳試圖在創作中尋找出一種和“浮紈”(李歐梵把dandy翻譯為“浮紈”)形象對稱的敘事模式,在《現代性的追求》中所提到的困惑,李歐梵似乎找到了答案,他認為這未必是作者技巧的原因,而是和文化記憶有關。在葉靈鳳創作這個“浮紈”形象的時候,文化記憶里面有傳統文學一面在作祟。不過對于中西文化的沖突,李歐梵似乎沒有什么興趣,他更熱衷于尋找這文化記憶中白面書生所蘊含的情色意味。至于為什么古典文學中蘊含的男色,就不能夠創造一個“上海摩登”的浪蕩子呢?由于葉靈鳳沒有寫完,也沒有這方面的創作談,就無從得知了。而如果要從文化史的角度查考,這恐怕要下很大的功夫,中西兩種文化史,作家受到的影響都要放進去考察,難度是極大的。
李歐梵寫《上海摩登》,也是新世紀以后的事情了,在這之后的形式分析,似乎符號化的傾向更明顯,不獨文本,連作者葉靈鳳都自己都難幸免于dandy之難,也符號化了。徐明瀚的《唯美者方可入目/幕:現代品味/西洋美感之理想她者——以葉靈鳳其人及其小說畫作 〈永久的女性〉為例》[10](把葉靈鳳本人都算作上海浪蕩子了,文章在運用眈締理論分析這種美學觀如何被建構的時候是很細致的,看得出研究者在意的是現代文明對于美感的要求。這與傳統審美觀的非功利的要求無疑是不同的。不過在對于作家作品的研究中,這種方法也只是作為借鑒罷了,不可以過度地使用,以免脫離了文學史。
城市文化的分析在這類上海摩登中也不新鮮,不過在鄺可怡的《上海跟香港的對立——讀〈時代姑娘〉、〈傾城之戀〉、〈香港的情與愛〉》[11](中,將人物的行動放在城市中,來探討城與人的關系,這也可算是一種不脫離文本的穩健的做法了。“娜拉走后怎么辦”與城市記憶聯系起來,并且在對于這三部作品人物的比較中拉出一條線,也算是將葉靈鳳的小說放置在主題史中研究了,并不曾脫離文學而往社會學方向一去不回。
新時期以來在葉靈鳳小說研究中間,無疑還存在著一些問題。由于新時期以來,葉靈鳳的小說研究是作為“類”出現的(如在浪漫主義思潮、頹廢思潮、趣味思潮或是海派文化),將其擺放在某種思潮流派中,大多是與其人的文學活動或者其創作的題材有關。但對于其創作手法的探討鮮有問津者,可以說,作為小說創作者的葉靈鳳還沒有完全在研究史中獨立出來。對于作者或者研究者來說,無疑是尷尬的。文學史上許多作家難以定位,影響人們對新文學本質的認知,同時作為創作者其對于文學史真正的意義恐怕也不會很好得到彰顯。真正難以獨立的原因,一來史料挖掘的功夫還須加深,作者缺少一本詳細的傳記,二來對于作品的研讀還不是很深入,不能夠將其放在一個審美史中考察。做好這幾樣基礎工作之后,無疑是有利于將其放回思潮史中的。作家背后的問題,依舊是思潮流派的問題,只有如此,文學史的研究也才會產生更新更深遠的東西。
[1]黃修己,劉衛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史(下冊).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
[2]葉靈鳳.愛的講座.中國文聯出版社,1989.
[3]李夜平.論葉靈鳳的小說創作.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0,4.
[4]鄭伯奇.1917-1927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三集·導言.良友圖書公司.
[5]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上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6]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
[7]朱壽桐.情緒:創造社的詩學宇宙.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
[8]李歐梵.現代性的追求.三聯書店,2000.
[9]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11]徐明瀚.唯美者方可入目/幕:現代品味/西洋美感之理想她者——以葉靈鳳其人及其小說畫作 《永久的女性》為例.文化研究月報,2006,57.
[12]鄺可怡.上海跟香港的對立——讀《時代姑娘》、《傾城之戀》、《香港的情與愛》.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