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詹姆斯·艾弗瑞的英國電影

李 婕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在美國眾多的電影人中，詹姆斯·艾弗瑞是獨樹一幟的一位導演。他是一位地道的美國人，卻偏愛拍攝英國性的電影，且他的電影多改編自表現(xiàn)英國的文學名著。他的影片洋溢著田園牧歌式的情調(diào)，顯得恬靜優(yōu)雅，然而在美麗的風景背后卻隱藏著丑惡的人性：其電影的主題往往是對英國國民性的反思和對虛偽丑惡的英國上層階級的批判。這些英國特色的電影為艾弗瑞贏得了藝術(shù)和商業(yè)上的雙重成功：《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霍華德莊園》、《長日留痕》等影片不但獲得了奧斯卡和歐洲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的提名，而且票房成績斐然：《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霍華德莊園》均以幾百萬美元的低成本，獲得超過了2000萬美元的北美票房。英國電影成就了艾弗瑞，也形成了他獨有的導演風格。由于《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霍華德莊園》、《長日留痕》三部電影為艾弗瑞的巔峰之作，可代表其電影作品的最高藝術(shù)水準。因此，本文通過分析以上三部作品來解讀詹姆斯·艾弗瑞的英國電影。

一、對于英國國民性的反思和對英國上層階級的批判

艾弗瑞的電影優(yōu)雅唯美，但絕非停留在對上世紀初英國上層社會的美好想象。在舒緩恬靜的影像行進中，電影深刻而不著痕跡地探討了英國的國民性，對于英國上層階級的丑惡予以揭露和批判。

（一）批判了英國傳統(tǒng)的社會習俗和道德觀念對人的思想感情的禁錮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一片通過女主人公露西追求愛情的曲折經(jīng)歷，表現(xiàn)了英國社會令人窒息的環(huán)境，批判了傳統(tǒng)習俗對人的束縛，以及中產(chǎn)階級道德觀念和行為準則對人的思想感情的禁錮。中產(chǎn)階級出身的露西青春美麗，充滿活力，可是受到英國中產(chǎn)階級道德觀念的約束，她只能壓抑個性，竭力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這使她一度錯過了與青年喬治的真愛。影片通過幾個象征性的片段，生動地表現(xiàn)了中產(chǎn)階級道德觀念對于露西內(nèi)心情欲的壓抑。在露西、巴特利小姐等一同乘馬車出游的途中，意大利車夫當著游客的面親吻身邊的情人，此時，露西舉著望遠鏡朝伊格牧師指的景點望去，無意看見的卻是車夫與情人親吻。這一組鏡頭暗示出雖然在眾人面前，露西嚴格地以保守的道德觀念約束自己，但內(nèi)心對情欲和愛的渴望仍不自覺地流露出來。最后馬車上的伊格牧師實在看不下去，將車夫的情人趕下車，拆散了這對戀人，正象征著英國人循規(guī)蹈矩的行為準則對于露西的束縛以及對于她與喬治愛情的阻撓。而露西的表姐巴特利小姐則是影片中中產(chǎn)階級保守道德觀代表。她時刻小心謹慎，言必稱“體面”，對于好心的埃莫森先生提出要與她們換房間的建議，她大為緊張，極力拒絕。眾人出游時，巴特利小姐發(fā)現(xiàn)露西走向喬治的方向，便慌忙跟去，當看見喬治擁吻露西時，她當即大聲阻止。這個神經(jīng)緊張，保守可笑的老處女就像傳統(tǒng)觀念一樣，無處不在地監(jiān)視、約束著露西的言行，阻止露西追尋內(nèi)心深處的真摯感情。

愛默生曾經(jīng)在書中寫到：“英吉利民族以抑郁聞名天下……這種抑郁的性格已經(jīng)深深扎根在英國人的特性里……”［1］電影《長日留痕》中的男主人公史蒂文斯將這種壓抑與克制近乎夸張而又不無深刻地表現(xiàn)出來。達林頓莊園的男管家史蒂文斯畢生以效忠主人，恪盡職守的職業(yè)準則行事，為了成為杰出的管家，史蒂文斯近于自虐地克制著自己的欲求。為了工作，他沒能見到父親最后一面，甚至沒有時間來緩解內(nèi)心的悲痛。為了工作，他一再壓抑對深愛的肯頓小姐的感情。為了遵守所謂的職業(yè)守則，史蒂文斯錯失了生命中最美好的親情、愛情，成為喪失了獨立人格的行尸走肉。男仆文化作為英國文化的代表，將英國保守、克制的社會習俗對于人的思想情感的束縛發(fā)展到了極致，這種束縛甚至剝奪了人的正常欲求。

（二）批判了英國中上層階級的自私虛偽、冷酷殘忍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霍華德莊園》的原著作者福斯特曾經(jīng)這樣批評：“冷漠頑固，謹小慎微，求全責備，市儈實際，缺少幻想，虛假偽善，這些特點在任何國家的中產(chǎn)階級身上都不難發(fā)現(xiàn)，但在英國它們卻成了民族的特點。”［2］導演承繼了原作者的批判精神，在電影中對英國中上層階級種種丑惡之處予以揭露和批判。在《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中，露西的未婚夫賽西爾外表溫文爾雅，言必談藝術(shù)，實則精神空虛、情感貧乏、充滿門第偏見。他聲稱自己討厭工作，但對于工業(yè)社會卻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抵抗，只能在優(yōu)越家庭的庇佑下生活。他總是滿口高雅的音樂藝術(shù)，卻不懂得出自人天性的至純至真的情感，他對于露西的愛是虛偽和空洞的，正如喬治所說：“他娶你只是當做擁有一幅名畫，或一個象牙盒子，純粹是擁有和供欣賞用的。他并不需要你活生生的人……”這在塞西爾與露西接吻時可笑的一幕可以看出：他謹慎地四處張望，在確定沒有人的情況下，笨拙地試圖親吻露西，此時金絲眼鏡卻從鼻梁上滑了下來，擋住了他的親吻。戀人間最自然的真情流露的時刻，塞西爾卻表現(xiàn)得生硬而缺乏激情。

在《霍華德莊園》中，作為上層階級的威爾克斯，崇尚物質(zhì)至上主義，情感冷漠、自私專橫，對于底層小人物表現(xiàn)得極度冷酷殘忍。瑪格麗特姐妹同情下層出身的巴斯特的生活窘迫，希望威爾克斯能給予幫助，威爾克斯于是告知巴斯特工作的保險公司即將破產(chǎn)，建議其另謀生路，而巴斯特辭職后去的另一家公司才真正破了產(chǎn)，雪上加霜的巴斯特一家因此生活更加朝不保夕。對待下層人如此，面對自己的親人，威爾克斯也是毫不心軟。對于妻妹海倫未婚先孕，他表現(xiàn)得憤怒不解，當身懷六甲的海倫想在離開英國前在霍華德莊園借住一晚時，他竟然嚴詞拒絕，理由是如此做會敗壞了威爾克斯家的家風。可是對于自己曾與人發(fā)生私情的失檢行為，威爾克斯卻絕口不提所謂家風，反而視之坦然，其心胸狹窄、自私虛偽、專橫冷酷畢露無余。

二、在英國電影中展示多民族文化并在比較中把握英國國民性

艾弗瑞喜歡改編各民族作家的作品，除了改編過英國作家福斯特的小說外、他還改編了英籍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等的作品，不同民族的作者在作品中都會加入本民族或其他民族的元素，不僅能在電影中展現(xiàn)其他民族的民風民俗，更能使電影對英國文化的審視與反思具備國際化視角，從而更為全面客觀地把握英國性。比如在電影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中，影片的前半段故事就發(fā)生在意大利，風景如畫的佛羅倫薩將男女主人公的邂逅、相愛襯托得美麗異常，更為重要的是，意大利文化中的自由奔放，激情浪漫，深深地感染著女主人公露西，這是一種與她自小所處的環(huán)境、所受的教育完全不同的文化：文藝復興時的壁畫，廣場的雕塑，凝固下人們激情迸發(fā)的瞬間，充滿了靈動的生機。兩個意大利人因發(fā)生口角而激烈打斗，其中一個竟至于被刺死；車夫在趕車時可以旁若無人地與情人親吻，意大利人的率性而為，自由奔放的天性，令表面拘束端莊，循規(guī)蹈矩的露西驚奇，更喚醒了她內(nèi)心壓抑的情感和欲望。“意大利是作為檢驗英國中產(chǎn)階級社會準則的手段存在的，意大利不僅是一個地理概念，還代表了一種觀念與文化?！保?］在意大利遵從內(nèi)心欲求的觀念和生活態(tài)度的對比下，英國保守的道德觀念和行為準則更凸顯出其反生活性。

而作為英國文化的另一種參照，美國則代表著財富、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和務實的處事態(tài)度。在《長日留痕》中，參加達林頓國際會議的美國代表路易斯，既是國會議員又是賺大錢的化妝品商人。二戰(zhàn)后，他買下了豪華的達林頓莊園和莊園里的仆人，為莊園添置了福特汽車、烤面包機等現(xiàn)代工業(yè)的成果，相較之下，達林頓勛爵那傳統(tǒng)的馬車、烤箱顯得如此陳舊而落后。先進的工業(yè)文明強烈地沖擊著古老的貴族文明，在新興的美國面前，日不落帝國越發(fā)顯得垂垂老矣。而美國人在政治上務實的態(tài)度，則反襯出英國人以所謂體面、誠實的紳士風度處理國際政治的愚蠢可笑。達林頓勛爵出于私人的友誼，以及所謂紳士的“好心、體面”，譴責凡爾賽條約對于德國制裁過于嚴苛，為此他召開國際會議，呼吁修改凡爾賽條約中最苛刻的條款，并極力促成德國的復興。這一行為，無疑是不懂得政治上利害關(guān)系以及強權(quán)政治的表現(xiàn)，而對于這一點，美國人路易斯卻看得一清二楚，在招待各國使節(jié)的晚宴上，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你們這里的紳士們，請原諒我，你們不過是一群天真的夢想家……讓我們以我們好心的東道主為例，他是什么？他是一位紳士……一位經(jīng)典的英國紳士：體面，誠實，一片好心。但是這位勛爵卻是個業(yè)余人士……而今天的國際事務不再是紳士業(yè)余人士們所能應付得了的。你們在歐洲這里越早認識這一點越好。讓我問問你們所有這些體面好心的紳士們，你們知道在你們的周圍世界如今正在變成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嗎？你們能夠?qū)嵺`你們高尚沖動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當然只是你們似乎在歐洲這里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已。類似我們好心的東道主這樣的紳士們?nèi)匀徽J為他們有義務胡亂干涉他們所不明白的事務。在過去的兩天中，人們說了這么多的廢話，好心的天真的廢話。你們歐洲這里需要專業(yè)人士來管理你們的事務，如果你們不認識這一點，你們很快就會走向災難?！倍?zhàn)期間，達林頓勛爵與英國法西斯聯(lián)盟來往，還解雇了猶太雇員，致使他們被遣送回德國。最終，達林頓勛爵結(jié)局慘淡，不但豪宅易主，還留下了后世罵名。英國人所謂體面的紳士風度，高尚的騎士榮譽，在冰冷現(xiàn)實的政治面前，顯得愚蠢可笑，不堪一擊。

三、精致唯美的視聽風格

艾弗瑞的英國電影風格精致唯美，視聽制作的精良保證了影片的藝術(shù)質(zhì)量。場景的選擇、攝影、音樂構(gòu)成了艾弗瑞電影獨特的視聽魅力，給觀眾以極大的享受。

艾弗瑞電影中的場景常如油畫般濃墨重彩、充滿詩意、意蘊悠長?！犊吹靡婏L景的房間》中，陽光明媚的佛羅倫薩山林，鮮艷的罌粟花點綴于綠草之上，金黃的麥田充滿浪漫的情調(diào)。與意大利的奔放不同，英格蘭的鄉(xiāng)村則猶如田園牧歌般恬靜優(yōu)雅：山林綠樹成蔭、灌木茂密，一泓湖水清澈透明。鏡頭追尋著風光旖旎的田園，精巧別致的鄉(xiāng)村別墅、富麗堂皇的莊園、豪華精致的室內(nèi)陳設(shè)、典雅考究的服裝。《長日留痕》里，達林頓莊園里的家具陳設(shè)美輪美奐：閃閃發(fā)亮的銀器、刺繡的窗簾、大理石壁爐、華麗的吊燈、奢華舒適的沙發(fā)、伊麗莎白時代的油畫、古董瓷器，每一樣陳設(shè)、每一件古董、每一處細節(jié)都極盡考究，力求尊重歷史。

同時，油畫般的色彩和質(zhì)地，柔和懷舊的燈光，使得影片更具有高雅的文學色彩?！犊吹靡婏L景的房間》中，影片以高調(diào)光為主，光線柔和、畫面明亮，色彩多為暖色，給人以溫暖的感覺。整部影片洋溢著清新疏朗、柔和明快的氛圍，為影片中男女主人公美麗動人的愛情營造出相應的環(huán)境。而在《長日留痕》中，整體色調(diào)偏暗淡，主要為棕色或灰黑色，為影片定下了沉郁傷感的基調(diào)。而在回憶與現(xiàn)實兩條線的處理中，現(xiàn)實一條線的色彩更為暗淡，場景主要在深綠色墻的室內(nèi)以及灰暗的莊園，光線多為早晨或傍晚時的弱光，給人以晦暗不明、沉重抑郁之感。而在回憶這條敘事線中，室內(nèi)的墻多為淺白，藍綠、紅等較明亮的色彩，場景除了室內(nèi)景外，也增加了園林、花圃等外景，同時光線多為白晝時的強烈日光，畫面明亮。兩相對照，回憶的鮮活美好讓人留念，現(xiàn)實的蕭瑟凄涼令人唏噓。

而攝影則更好地將這些美麗的場景呈現(xiàn)給觀眾，影片多采用長鏡頭深焦距，多為中景或遠景，因此畫面內(nèi)容更為豐富。長鏡頭舒緩了影片的節(jié)奏，也使得畫面意味深長，如《霍華德莊園》最后一個移動長鏡頭：鏡頭從瑪格麗特和威爾克斯站在霍華德莊園前的中景，向左上方劃動，劃過載著威爾克斯子輩的汽車，停在海倫帶著孩子在草坪上嬉戲的畫面。這一鏡頭總結(jié)了全片：霍華德莊園本應按威爾克斯先生前妻的遺囑交給瑪格麗特，其中雖經(jīng)歷了威爾克斯家人作梗，最終仍歸于瑪格麗特，而瑪格麗特則把繼承權(quán)交給了妹妹和她的女兒，她們將最終擁有霍華德莊園。

此外，音樂作為重要的聽覺元素，也為艾弗瑞的英國電影營造了典雅舒緩的氛圍。三部電影的配樂大部分采用莊重的仿古典交響樂，以及或明快或低沉的管弦樂獨奏，符合影片整體優(yōu)雅復古的風格。同時，音樂對于表現(xiàn)人物心理、推動劇情發(fā)展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比如在電影《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中，鋼琴曲就在不同階段發(fā)揮不同的作用：露西在意大利的賓館里彈奏貝多芬的鋼琴曲時，將激情的音樂旋律演繹得淋漓盡致，似乎是在表達被束縛在賓館中的壓抑，要發(fā)泄心中憤怒，釋放內(nèi)心的熱情。而在和塞西爾訂婚后，露西在他家為眾人彈奏古典鋼琴曲，雖然琴聲悠揚技巧高超，但露西的琴聲只是塞西爾向眾人炫耀的資本，露西所陶醉的不過是一種虛假的幸福和榮耀。第三處是拒絕了與塞西爾的婚事后，露西又一次來到了鋼琴前，彈起了舒緩的曲調(diào)，并唱著：“閉上你的耳朵，不要聽他的歌唱……”這是露西以輕松釋然的心情，向她與塞西爾的婚姻所做的道別，并期待著自己新生活的到來。在這里，鋼琴聲已不單純是配合畫面的音樂，更是推動劇情發(fā)展，刻畫人物心理的重要因素。

有論者批評艾弗瑞的英國電影影像上的唯美瓦解了主題的批判性：“影片中這些被譴責、被指控的上層階級看起來卻是那么迷人，他們身著考究禮服，深諳藝術(shù)之道，舉止優(yōu)雅，言辭機敏，他們才是影片里真正的大角色。不管是英國影評還是美國影評，最引起盛贊、最吸引目光的永遠是這些角色和他們的飾演者……電影對于階級主題的‘騎墻’態(tài)度——敘事層面上對上層階級的針砭與影像層面上對上層階級的膜拜——為英國影評界詬病……”［4］但不可否認的是，艾弗瑞英國電影精致的影像確保了影片的藝術(shù)質(zhì)量以及對原著的忠實呈現(xiàn)，而這些都為觀眾帶來了極大的審美樂趣，因而深受觀眾喜愛。由此，艾弗瑞的英國電影將英國的民族文化和傳統(tǒng)呈現(xiàn)在各國人民面前，這對于英國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與傳播不能不說是一件幸事。同時，在觀眾樂于欣賞影片的前提下，影片中那些嚴肅的批判性主題才得以為觀眾所接受并引發(fā)觀眾的思考。因此，簡單地批評艾弗瑞電影“在影像層面上對上層階級的膜拜”是不客觀也不符合實際的。

［1］［美］愛默生著.張其貴，李昌其，胡莉莉譯.英國人的特性.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123.

［2］岳峰.論“發(fā)育不良的心”主題在福斯特小說中的演變.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6）：147.

［3］［4］周舟.英國遺產(chǎn)電影的麥錢特——艾弗瑞風景.當代電影，2008，（8）：118，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