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亞東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張恨水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杰出的章回小說大師,在近半個世紀的寫作生涯中,為讀者創作了100多部中長篇小說,其中大多數為章回小說,總字數近2000萬字。20世紀20年代,他幾乎囊括了北平各大報的連載小說。30年代,他又包攬了《申報》、《新聞報》等報紙的連載小說。他的讀者遍及各個階層,其作品刻畫入微,描寫生動,文字淺顯,口語自然,達到“老嫗都解”的境界。作品主要表現了反對封建,反對軍閥、官僚的統治,反對一切社會不良現象;主張抗戰,主張戀愛真誠婚姻自主。張恨水的思想似乎是舊民主主義的,在當時卻自有他的進步意義。張恨水不僅在國內享有很高的地位,而且還飲譽海外,如《啼笑因緣》小說被譯為多種文字,僅美國國會圖書館就收藏有張恨水的小說近60種。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享有如此崇高的聲譽,擁有如此廣泛的讀者,這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是不多見的。
建國后的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張恨水及其作品沒有得到充分的研究,其成就和貢獻未能得到充分的肯定和應有的評價,其在現代文學史上沒有得到充分重視和占有應有的位置。在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一些文學史教材中,多數都是給予了十分簡單的介紹。究其原因主要有二:其一,張恨水在創作初期,曾受民國初年“鴛鴦蝴蝶派”的影響,其作品中追求傳奇性的愛情故事占有相當大的比重,刻意追求男女情愛和藝術上的華麗,因而被認為是“鴛鴦蝴蝶派”作家。其二,張恨水深受中國古代章回小說和古代詩詞的影響,在小說創作中多使用舊體裁、舊形式的章回小說,這在藝術風格上又與“禮拜六派”相似,因而又被看成是“禮拜六派”作家。
眾所周知,“鴛鴦蝴蝶派”和“禮拜六派”曾被認為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逆流,遭到了以魯迅為代表的 “五四”新文學運動和左翼文藝的批判,張恨水也因此受到了批判。如瞿秋白在《學閥萬歲》中指出:“中國的‘文壇’因為學閥獨占的緣故,截然地分成三個城池,中間隔著兩堵萬里長城,一堵城墻是外國文和中外合璧的歐化漢字文……第二個城池里面,只有不懂得歐化文和上古文的‘舊人’,所以他們文壇上稱王稱霸的,是張恨水、嚴獨鶴、天笑、西神等等,什么黑幕、狹義、艷情、偵探……小說。”[1]錢杏邨在《上海事變與鴛鴦蝴蝶派文藝》中評張恨水的“國難小說”時認為,張恨水是 “封建余孽的鴛鴦蝴蝶派作家”,他的作品是“鴛鴦蝴蝶的一本,只是披上了‘國難’的外衣,包含了強烈的封建意識,也部分具有資產階級意識的要素”[2]。幾乎所有的新文學家都對張恨水持否定態度。正如張恨水自己所言,“除了‘禮拜六’的遺流,文壇上對我是圍剿的”[3]。
張恨水對自己是否屬于“鴛鴦蝴蝶派”和“禮拜六派”,曾說過:“后來人家說我是禮拜六派文人,也并不算十分冤枉。因為我沒有開始寫作以前,我已造成了這樣一個胚子……我毫不諱言地,我曾受民初蝴蝶鴛鴦派的影響,我就算是禮拜六派,又不是再傳的孟子,而是三四傳的荀子了。20多年來,對我開玩笑的人,總以‘鴛鴦蝴蝶派’或‘禮拜六派’的帽子給我戴上,我真是受之有愧。……我覺得章回小說,不盡是要遺棄的東西,普通民眾,需要一點寫現代事物的小說,讓我來試一試,而舊章回小說,可以改良的辦法,也不妨試一試”[4]。張恨水是以坦承的態度來認識和解剖自己的,他立志改良舊章回小說形式,然而他的坦承和苦心并沒有得到人們的理解,反而長期遭到人們的誤解,甚至是批判。
直到20世紀80年代,在思想解放、實事求是的理論指導下,中國大陸再版了張恨水的大量作品,張恨水才重新浮出水面,有關其研究也開始日益增多,并重新為學界所認識。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點:張恨水作品的大量再版;對張恨水的創作成果及文學史地位的肯定;關于張恨水的研究論文大量發表;有關張恨水的學術專著陸續出版;眾學者對張恨水的關注并形成一些張恨水研究的專家等。多數學者都歷史科學地評價了“鴛鴦蝴蝶派”和“禮拜六派”,重新認識和評價了張恨水其人及其作品,都取得了可喜的收獲。如袁進的《張恨水評傳》,董康城、徐傳禮的《閑話張恨水》,張明明的《回憶我的父親張恨水》,張毅的《文人的黃昏——通俗小說大家張恨水傳》,燕世超的《張恨水論》,張伍的《我的父親張恨水》以及張恨水研究會編的雜志《張恨水研究》,就是這方面較為突出的成果。
80年代張恨水研究側重于評點式文本分析,90年代以來的張恨水研究重點集中在對張恨水其人、文學史地位、創作成就等方面,其研究現狀可以綜合為以下幾點:
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塑造了張恨水這樣一位現代通俗小說巨匠。研究者們認為,張恨水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是不可抹殺的,他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貢獻不可低估。
首先,張恨水的創作在許多方面都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創紀錄、填空白的貢獻。從20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他是全國最受歡迎的報刊專欄小說家,當年被老舍稱為“國內唯一的婦孺皆知的老作家”。他常以寫新聞稿般的高速度同時寫好幾部小說,在同行中創造了同時創作7部連載小說的最高紀錄。他共創作了100多部中長篇小說,全部作品達3000萬言以上。在現代文學史上,他是最早利用小說形式對黑幕小說、色情小說進行諷刺的作家,并且是在魯迅、郭沫若等批判“鴛鴦蝴蝶派”之前;他是率先寫“國難小說”,而且寫得數量最多的作家;他的社會諷刺小說和暴露小說,如《春明外史》、《春明新史》、《滿城風雨》、《八十一夢》、《五子登科》等,在揭露新舊軍閥、官僚政客、奸商市儈、遺老惡少方面,既多又廣,在現代小說家中堪稱第一。《春明外史》中對公債市場金融投機內幕的尖銳暴露,就比《子夜》早好幾年;社會言情小說如《金粉世家》、《啼笑因緣》等,在三角或多角戀愛心理描寫方面,特別是在塑造小市民悲劇典型方面頗有建樹。《水滸新傳》等歷史小說,《中原豪俠傳》等試圖灌輸新意識的武俠小說,《虎賁萬歲》等紀實小說,《孔雀東南飛》等根據民間故事再創作的中篇小說,《巴山夜雨》、《記者外傳》等帶自傳性的小說,在開拓新題材、嘗試新主題等方面,都是勇敢的先行者,并提供了比較成功的經驗。
其次,研究者們一致公認,張恨水成功地改良了章回小說,將中國古典小說的傳統形式和外國小說的表現技巧相結合,使章回小說向現代連載小說發展,把章回小說的創作推向新階段。張恨水的小說創作主要是以 “章回體”為特征的,多采用傳統的順時敘述模式,十分注重編織情節,安排結構,注重小說回目的工整典雅,并在小說中摻雜大量典雅的詩詞,這些都是對中國“章回體”傳統形式的繼承。19世紀末,西方文化大量輸入中國,外國小說開始被系統地翻譯介紹進來,國人對小說觀念也逐漸發生了變化。小說不再是以情節娛人的工具,而應當把塑造人物、解剖心靈放在首位。張恨水在始終固守中國章回體小說傳統的根基上,大膽借鑒外國小說的表現形式,在作品中大量運用景物描寫、心理分析、內心獨白等外國小說技巧,從而大大豐富了章回小說的形式,成功改良了章回小說。茅盾曾經這樣評價張恨水的貢獻:“作者 (張恨水)對于章回體的傳統作風有所揚棄,然而30年來,運用章回體可能善為揚棄,使章回體延續了新生命的,應當首推張恨水先生”[5]。也正因為如此,才奠定了張恨水在現代文學史上的特殊地位。
張恨水作為在現代文學史上的通俗小說大家,他的作品多描繪才子佳人的言情故事,加上又曾多次遭受過新文學家們的批判,因此建國以來多數學者不是回避對張恨水的研究就是以“左”的觀點審視他。20世紀90年代以來張恨水其人研究發生了可喜的變化:研究者們更多的是注重對其作品進行藝術評判,在對其人評判的時候,更多地是從人性角度來強調他的個性特質和精神世界。
在拋棄了先前強加于張恨水的不實論斷后,研究者們開始發掘張恨水其人對其作品的影響。黃永林依據張恨水的精神特質和人生軌跡來闡釋其人對其文的影響,從作家個性對文學創作的影響角度出發,認為張恨水的生命歷程對其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早年張恨水與徐文淑的不幸婚姻使其體驗到包辦婚姻的苦楚,“這使他對青春、美、女性、婚姻等問題產生了嚴肅思考,但張恨水并未放棄對美好愛情的追求,他將現實中不可能實現的理想,通過藝術的想象,寄托在他的小說中。”[6]張恨水與徐文淑成婚不久,就先后創作了《青衫淚》、《紫玉成煙》、《未婚妻》、《未婚夫》和《南國相思譜》等言情小說。尤其是張恨水在經歷不幸婚姻之后,由于內心世界的痛苦而形成了一種憂郁傷感的情懷,這正好與《花月痕》中所表現出來的哀怨感傷的風格達到某種契合。總體而言,張恨水初期的作品在總體風格上表現出一種纏綿感傷的情調,這與他初次婚姻不幸的悲劇是極為相關的。20世紀30年代張恨水和周南的幸福婚姻也影響到張恨水的作品風格,作品中原先理想化的色彩逐漸退去,才子佳人的習氣也逐漸消失,現實成分大大增強。如《滿江紅》寫的是畫家于水村和歌女李桃枝的愛情悲劇;《換巢鸞鳳》寫的是附小教員兼業余作家章國器和中學生江夢蘭的愛情悲劇等等。抗戰時期,張恨水的兩位孿生兄弟組建了游擊隊,張恨水以此隊伍為原型,創作了《巷戰之夜》,這部小說以寫實為主,表現“言情”的成分已退到比較次要的位置,形成了一種悲壯沉郁的風格。
這些研究由此引發出來的對張恨水其人的關注,都是用新的視角重新審視張恨水的作品,并帶來了張恨水研究的新熱點:對張恨水思想源流、人生經歷、感情生活等方面資料的收集、整理和擴充,這是一個不斷豐富的長期的過程。在這方面,袁進的《張恨水評傳》以評傳的方式作了不少的工作,為今后的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借鑒。
90年代以來的張恨水研究在諸多領域都取得了新的進展。一些研究者提出一些很有新意的觀點,對以后的研究很有啟發。
近年來有學者將西方的文藝理論,如敘事學引入到研究中。焦玉蓮就運用敘事學理論分析《斯人記》,認為小說文本 “顯現出典型的 ‘環境小說’的獨特敘事結構形式”,“敘事風格較為獨特”[7]。 燕世超的《論張恨水環境小說的敘事結構和悲劇意蘊》則從敘事方式、人物命運、作者文化觀念和結尾的安排等方面論述了環境小說的敘事結構與社會生活、傳統文化間的內在聯系。陳賢茂、杜麗秋獨辟蹊徑,從倫理道德方面分析張恨水小說 《現代青年》敘述了一個“由于儒家倫理道德崩解而引發的社會悲劇”,其主要價值在于“對儒家道德的歷史重估”。在研究上有了文化思考的意味。
還有一些研究者從宗教的角度來探討張恨水作品的主題,構成了“現代作家作品和宗教關系”這一研究課題的一部分。如張桃洲的《宗教因素在2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三種表現形式》一文中,以許地山、張恨水和張承志為例,認為“張恨水建立‘大宗教’的構想是其寫作的原始動力和最終目標,分析了建立“新信仰”的理論預設決定了張恨水的寫作范式、總體架構及行文風格的理念化色彩。 ”[8]
隨著時間的推移,張恨水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獨特地位和貢獻越來越得到人們的肯定。張恨水研究也走出了“左”傾思想的束縛,在較短的時間內獲得了迅速發展,逐步由狹窄走向開闊,表現出起點較高、發展穩定的良性態勢。但仍有很多問題上值得我們深思,其豐富內容有待于今后研究者們進一步挖掘。
第一、張恨水研究在90年代真正走出沉寂,但已不僅是一個學術課題了,它作為一種帶有時代印記的文化現象被賦予了更廣闊的意義。
和張愛玲研究一樣,大陸學術界對張恨水的關注最初起源于海外學者對張恨水的肯定 (如美國的夏志清和香港的司馬長風),加上當時思想解放的潮流加強,一批邊緣化的作家被發掘出來,張恨水很自然地被列入了文學史的研究范圍,研究成果也很值得關注。可以說,是時代對文學多元化的要求促成了張恨水的“出土”。
值得注意的是,此時很多人的興趣卻由文本解讀轉向了張恨水的一生。相對于其作品,張恨水一生似乎也符合大眾的口味,與此相回應,不少學者出版了張恨水傳記,散見的關于張恨水生平的介紹更是數不勝數。它們學術含量的高低暫且不論,但有點是肯定的:滿足了讀者對張恨水的獵奇心理。這其實是一種學術上的媚俗傾向,對專業領域的進一步挖掘并無益處。
第二、張恨水研究在經歷了思想上的“撥亂反正”之后,卻走入另一個怪圈:對張恨水其人其作評價過高,甚至人為地拔高張恨水的藝術成就。楊義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就聲稱“這是繼張天翼《鬼土日記》、老舍《貓城記》、王任叔《證章》之后,現代文學史上的一部奇書。它表明作家已同一批優秀的新文學家一道,對民族命運、社會陰影進行慧眼獨具的省察和沉思。”[9]與此相應的是,也隨之出現了一類批評張恨水小說創作缺陷的文章,比如巧合情節的過多使用、藝術形象的選擇過于依賴生活原型,等等。更多的論者是站在客觀公正的立場上,既看到他的小說的價值,又看到他的不足,沒有將其神化。
第三、研究者們大多只注重對張恨水小說的研究,而對張恨水的散文(如《山窗小品》、《南游雜志》)、雜文(如《上下古今談》)、詩歌(如《茅屋存詩》、《詠史詩》)等創作研究并不深入,這忽略了它們相互之間具有的題材、主題承續性,對張恨水佚文的搜集和整理工作也有欠缺。這就使我們很難把握一個完整而真實的張恨水,也較難解釋張恨水由前期“鴛鴦蝴蝶派”式的言情小說到為后期現實主義文學的藝術轉化,把張恨水的所有創作梳理出一條主脈絡的工作還有待進一步加強。
總的看來,對張恨水的研究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仍有待進一步的深入。如張恨水的報人職業生活究竟對其小說創作產生了怎樣的影響;藝術與市場的雙重制約對他的創作究竟有何影響;報紙媒介的傳播與張恨水的小說創作究竟是一種怎樣的互動關系;如何看待張恨水的獨立寫作姿態與新文學主流話語之間的復雜關系等。我們應把張恨水研究放到更廣大的歷史背景框架中,放到整個20世紀文學發展過程的嬗變中去考察,才能形成較為合理的學術格局,才能對張恨水及其作品有更加全面的認識。
[1]瞿秋白.學閥萬歲(節選).芮和師,范伯群等編.鴛鴦蝴蝶派文學資料.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809.
[2]錢杏邨.上海事變與鴛鴦蝴蝶派文藝.芮和師,范伯群等編.鴛鴦蝴蝶派文學資料.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677.
[3]張恨水.寫作生涯回憶.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9.
[4]張恨水.總答謝——并自我檢討.轉引自朱棟霖,朱曉進等編.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2000.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社,2007:321.
[5]茅盾.關于呂梁英雄傳.引自黃永林.張恨水及其作品論.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12.
[6]黃永林.張恨水及其作品論.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66.
[7]焦玉蓮.張恨水長篇小說〈斯人記〉的敘事結構.齊齊哈爾大學學報,1999,(4).
[8]張桃洲.宗教因素在2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三種表現形式.新華文摘,2004,(17).
[9]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3卷).引自朱棟霖,朱曉進等編.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2000.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社,2007: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