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瓊
(皖西學院 中文系,安徽 六 安 2 37012)
老舍筆下城市貧民形象新論
江 瓊
(皖西學院 中文系,安徽 六 安 2 37012)
早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出身貧民家庭的老舍就開始關注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民眾,他用眾多小說塑造了一批貧民形象。透過這些貧民形象內在精神狀態的描寫,表達了作者對現實人生冷靜的、哲理的思考。在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今天,進一步探討老舍筆下城市貧民形象,仍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老舍;貧民形象;命運觀;生存困境
在2010年3月14日的11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記者會上,溫家寶總理談到社會發展需要更地多關注窮人、關注弱勢群體,因為他們是社會中的大多數。關注民生,關注弱勢群體成為社會熱門話題。早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出身貧民家庭的老舍就開始關注這個群體。他用眾多小說構筑了一批掙扎在城市生活底層的貧民形象:人力車夫、教員、巡警、妓女、說相聲的、打鼓的、剃頭的、看墳的等等,這個形象系列集中體現了老舍與下層人民的深刻的精神聯系。在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今天,進一步探討老舍筆下的貧民形象,仍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一
老舍的長子舒乙曾指出,“老舍先生在自己的作品里,為大城市的男人描繪了兩個最悲慘的下場,那就是拉車和當巡警;女人最悲慘的下場是賣肉。”[1]車夫、妓女、巡警無疑成為老舍筆下不可分割的主要城市貧民形象。透過這些貧民形象內在精神狀態的描寫,表達了作者對現實人生冷靜的、哲理的思考,反映出作家獨特的命運觀——一個人的一生,從某種意義上說,總是與苦難、掙扎、希望分不開的。
苦難是人生在世不可避免和消除的一種“邊緣處境”。人生于世,總在不同程度上遭受著苦難,無論它來自于現實生活強加給你的一種巨大壓力,還是來自于你心靈深處所無法承受的痛苦與恐懼。從這個意義上說,人不過是苦難的一個載體,生命的歷程即是對苦難的悲涼注解。老舍筆下城市貧民身上集中地體現這種悲天憫人的苦難意識。《駱駝祥子》中的祥子是一個破產的青年農民,從農村來到城市成為一個人力車夫。一開始,祥子認為自己有的是力氣,可以自食其力,這也是農民到城市后的原始理想。于是,他租車、拉車、丟車、買車、賣車……,他的生命一直在與人力車周旋。他只是想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車,為此他忍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身體上和心靈上無窮無盡的摧殘、折磨。淹沒喉嚨的苦難之水嗆得他喘不過氣來,除了疲于奔命,還是疲于奔命。接踵而至的苦難,使他人性中善良的光輝逐漸黯淡下去,最終墮落成了他命運的結局。作者通過小說里一個車夫說了這樣一句話:“別看你現在還拉著車疾跑如飛,等到你失去了體力的時候,你肯定是沒有好下場。”復旦大學陳思和教授就曾談到:老舍在這里講的應該是人的一種自然規律,人的力氣和生命總有磨損和消耗掉的時候,從壯實到衰老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和這個規律是不可抗拒的,同樣也是一種命運[2]。
和祥子一樣,《我這一輩子》中的“臭腳巡”悲慘的一生也是身受千“難”萬“苦”:早年當學徒,糊紙人,吃盡了“規矩”的苦;后干巡警,受盡白眼,飽一頓饑一頓;年老,降職,辭退,喪子。巡警,按照社會政治學的分析,是統治階級的統治工具之一。當巡警是“當差”,有一定的權利,享受著官餉。然而,這一切只是表面的現象。透過“臭腳巡”,老舍真實地描繪了處于這一特殊行列中的一個普通巡警的苦難的一生。所以,當我們閱讀作品的時候總感覺有一個苦難遍嘗、滄桑閱盡的老人在絮絮叨叨地傾訴他經歷過的一些往事,那些被淚水浸透了的往事——人生,又怎一個“苦”字了得?作為“人生之厄”的苦難無所不在,它成為人永遠無法逾越的生存狀態。《微神》中的“她”痛苦地生活在對“愛”的懷念之中,最終死于打胎。《月牙兒》中“我”由起初的胸懷憧憬到與現實妥協一步步走向沉淪再到茍延殘喘在非人的世界,生命空剩下獄門外那彎慘白的月牙兒。她那漫長而又難挨的從清純到放縱、從羞澀到獨自含污吞垢一路走過來的苦難過程,讀來令人痛心疾首。
社會與人性的丑陋造成了老舍筆下城市貧民的不幸,這是因;他們的不幸最終毀滅了對他們而言已可有可無的生命,這是果。老舍對他們所遭受的苦難以及他們所生存的“悲慘世界”有著感同身受般的切膚之痛。正因為如此,他小說中流露出的那種苦難意識才更加打動人心、催人淚下。
因為苦難,老舍小說中的趙四、祥子、老馬、“臭腳巡”、“我”、小福子……總是處于一種或激烈或平和的掙扎狀態之中。掙扎是一種精神、勇氣,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反抗,對于這些生活在底層的人物而言,更加如此。他們身份低微,處境悲慘,不要說尋一處安身之所難,有的時候甚至連找一塊立足之地也成了一種奢望。可他們是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人的力量——掙扎,也許這是他們唯一的生存方式。祥子在不分晝夜的車夫生活里掙扎著,他的墮落的過程也正是他與命運抗爭而不斷失敗的過程。即使在經歷了那場“烈日和暴雨”的“洗禮”之后,臥病在床的祥子,因“拉車這條路是死路”的認識,一度想放棄,可終于“又忍不下去了,想馬上起來,還得去苦奔。”雖承受一次又一次打擊,他仍努力使自己振作起來,反復與命運之網搏斗。“臭腳巡”對警察制度及整個社會充滿了憤恨,可是生活的困苦逼著他當巡警,處處留心,在爾虞我詐的警局生涯里苦苦掙扎。“我”試圖脫離男性的依附,竭盡全力掙扎。在日復一日的沉淪中仍有著自己的獨立意識、執著的生存渴求。她的人生悲劇就如一只落入毒蜘蛛網的小蛾,每一次掙扎都能扯動讀者的心肺。
為求一線生機,他們一直在痛苦的漩渦中掙扎著,祥子是拉車式的“負重”,“臭腳巡”是得過且過的“湯兒事”,“我”則是一種身陷囹圄的“忍辱”。不能不說他們的掙扎與反抗是一種投入生活的本能,缺乏主動意識,但我們也應該設身處地地去想一想:以他們城市底層貧民的身份,在強大的社會壓迫和深重的苦難面前,能夠迸發一股“活”的力量而非徹底的逃避與認命已屬不易。更何況,他們各自的掙扎也并非毫無目的感,因為在掙扎的同時,他們都在一心企盼著新的、真正的人的生活的到來。老舍是寫“國民靈魂”的大師,尤其是在勾畫舊北京社會底層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狀態方面,他能夠做到入木三分。他不但觀察到他們身受的苦,而且還觀察到并深深震驚于他們內在的不屈不撓的“靈魂掙扎”——祥子和老舍筆下的許多人物,便是這“掙扎之魂”的化身。他們從沒有放棄過掙扎,如果不是抱定這樣一個念頭,祥子、“臭腳巡”、“我”在第一次大“難”臨頭的時候可能就已經垮下,不會等到災難和不幸一個個接踵而至在心力交瘁的最后時刻才屈服于命運的鐵蹄之下。掙扎與結局無關,卻反應一個人對命運或現實的態度。祥子們最后未能掙扎出一條“路”來,老舍給了他們一個“悲”與“苦”的位置,而非“譏諷”或者其它,原因就在這里。誰也不能夠嘲笑一個不幸和在不幸中掙扎的人,不管他(她)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洋車夫,還是一個不名一文的巡警,或者僅僅是一個三等妓院里的妓女。人之所以為人,恰恰在于那點珍貴的不向苦難低頭,勇于抗爭的精神。
人不能沒有希望。希望是一種信念,一種力量,一種慰安。人在不堪折磨之際,總是想緊緊抓住生命中某些希望之光支撐著自己活下去。在這些貧民身上,我們不但看到他們所遭受的苦難和在苦難中的掙扎,同時也看到了他們心中的希望。祥子每天賣命似的去拉車載客,卻只吃可憐的飯食,甚至一度以“光喝涼水”填飽肚子。照這樣下去,他應該早就垮掉才對,但是他沒有,因為他有希望,那是一個有關未來生活的微薄夢想:“擁有一輛真正屬于自己的車,所以無論怎樣,他都要堅持下去,為了車,受再大的委屈,吃再多的苦也值得。只要他這么一天天,一個銅子一個銅子地攢下去,等到他攢夠了一百個大洋,他就可以買一輛新車了。”于是,他的雙腿頓時充滿了力量,步子也輕快起來,他甘愿為心中的希望——“車”受苦,一想到他的受苦是在朝心中的希望一點點靠近,他就不由自主地“快活”起來。“我”早就失去了貞節、青春和對他人的信任。“我”承認“我”現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在逐漸沉淪。可是,每當抬頭望見那彎皎潔的月牙兒的時候,“我”就會想念媽媽,她在哪里?她曾為“我”吞下那么多難言的苦,現在“我”都明白了;假如她能來到“我”的身邊,“我”一定會改變自己,找一份正經事做,養活我們母女倆。這是“我”的一個希望,一個夢,它支撐著“我”活在這個骯臟與偽善的世界上。事態的復雜多變一次次重創了年近五旬的“臭腳巡”,他仍然為著下一頓窩窩頭著忙,因為活著就表示有希望。不敢相信,一個人尤其是苦難之人,若沒有希望與之相伴隨,他的生命會變成什么樣子?也許,越是在苦難人的身上,希望越是能昭示其存在的力量。老舍將這種美好的力量寄托在祥子們的身上,既是基于一種深深的悲憫情懷,更是一種人性化的體現。現實生活中所有幸與不幸的人都不能少了這束希望之光的眷顧,這是老舍筆下城市貧民形象的超越之處和深刻之處。
二
當我們將老舍筆下貧民悲劇從整體上加以把握時,感覺到他們的行為及結局又非他們的力量所能抗拒,會發現其中隱含著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潛在覺知。
1930年,老舍在齊魯大學講授文學概論課程時,專門講到西方寫實主義小說的人物命運,他特別指出,讀這些寫實主義大師的作品,可以看出“人們好象機器,受著命運支配,無論怎樣也逃不出那天然律。”[3](P108)看得出,他的這些描寫貧民的作品也深受西方寫實主義大師作品的影響,祥子、老馬、“我”及“臭腳巡”等都是在與命運的抗爭中,一步一步墜入深淵。“老舍是一個民間化的作家,他沒有直接用‘命運’這個西方概念,但意思是早已經有了。”[2]祥子買車又失車的悲劇,是一種“形而下”的悲劇;而隱藏其后的即使擁有車也無法改變命運的悲劇則是一種“形而上”的悲劇。正如夏志清所評述的那樣:“祥子的悲劇并不單是因為各種環境因素合起來害了他;按書中暗含的意思,即使是他克服了小說里列舉的一切困難,他一定也會碰到另外一些,一樣地也會打垮他。”[4](P129)無論是“能干”的祥子,還是二強子,以及上了年紀的老馬,開始都是賣命拉車,企圖靠力氣換個溫飽,可到頭來沒有一個能逃脫被苦難吞噬的命運。
年老的“臭腳巡”回憶自己苦難的一生時,已沒有當時的劇痛了,有的只是看破人生后一種憤激與無奈的“笑”。這種無奈說明在客觀現實處境中,即使“臭腳巡”沒有任何的弱點,也不可能擺脫注定的悲劇命運。這一隱痛的悲劇意蘊讓我們預感到今天的“臭腳巡”可能是他的兒子福海(也當了巡警)的明天。“我”千方百計地想逃脫母親一樣的厄運,終而不得。作者用他那“能滴出血和淚來”的筆尖,格外冷峻地揭示他們的悲劇宿命:生活宛如一口深不見底的井,落入其中的他們陷入了一種無論怎樣掙扎都無法改變結局的困境或絕境,并最終走向悲劇性的歸宿。這一“形而上”的悲劇意蘊有著更為永恒的意義,需要不同時代的人們不斷去體味、去承受,而老舍先生的悲劇結局帶給我們的則是更大的震撼和反思。
新中國成立后,老舍被尊為“人民藝術家”,但他的自由寫作卻受到了限制,處境尷尬。他想通過對既定政策的靠近和遵從,為黨和人民創作出優秀的作品,等待他的卻是藝術上的接二連三的失敗;可當他一旦偶爾游離于既定政策之外,便能創作出像《茶館》、《正紅旗下》這樣可以流傳后世的佳作,然而這兩部作品的命運,卻是一個演出不久即遭批判被迫停演,一個更是被迫中途輟筆[5]。無論他怎樣努力,終歸無濟于事。直到“文革”中當眾受紅衛兵侮辱和毒打,老舍的絕望達到頂點,于1966年8月悄然自沉于北京太平湖。愛體面懂幽默、力爭上進的老舍,終于絕望地走上他為筆下許多好人安排設計的去路。美國現代作家、哲學家菲力浦·勞頓和瑪麗·路易絲·畢肖普在合著的《生存的哲學》里有這樣一段話:“死是人無法避免的事件。古往今來,許多哲學家確實把這一事件看成唯一至關重要的事件,在他們的思想中,死亡問題占據了中心位置,在某些人看來,如果哲學不能幫助自己與可怕的不可避免的死亡達成和解的話,它至少可以幫助自己去了解死亡,因此,他們對死亡問題進行反思。”[6](P303)老舍最終以生命為代價驗證了自己作品描寫的人類生存困境在現實生活中存在的可能性和真實性。
三
綜上所述,老舍筆下城市貧民的塑造已穿越了歷史層面和文化層面,達到了一個以人、人的處境為核心的新的高度、新的層面。他們的悲劇意蘊,讓我們認識到人類可能面臨的生存困境,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試想,在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今天,一方面,我們每個人都在為理想目標苦苦追尋,付出諸多努力。另一方面,由于個體能力、人生機遇、出生地域以及社會變革中利益關系再調整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往往會在追尋和努力過程中陷入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改變的現實困境,可能成為社會弱勢群體中的一員。
老舍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城市貧民最重要的表現者與批判者,以嚴格的現實主義創作態度,真切地刻畫出了城市下層貧民在不公正社會中的極度窘迫。在批判舊社會的主題基礎上,拓展了作品的精神深度和文化空間,體現了老舍對人類存在的終極關懷。當代中國,隨著市場化程度的日益加深,社會分化日益嚴重,弱勢群體范圍不斷擴大。效率與公平,社會分層與資源配置等問題成為公共話語空間和專業學者的討論熱點。社會弱勢群體逐漸受到作家們的關注,如衣向東、冉偉君的《在底層》、胡傳永的《血淚打工妹》等對社會底層草根生存困境的關注與揭示。特別是2005年以來,底層文學成為評論界的主流話語和當代文學創作的重要方向之一,曹征路、陳應松、劉慶邦和羅偉章等人是底層文學的代表作家。底層文學作家究竟能否真正替身處社會最下層的弱勢群體發出聲音,學界還在討論。北師大張清華教授曾談到,“我以為最重要的還不是‘對苦難的拯救’,而是‘看見’。你不能要求苦難的敘述者去消除苦難本身,他做不到,事實上‘悲劇’的意義也許從來就不是意味著對命運本身的拯救……這些意義產生的基礎在于‘命運是無可改變的’”[7]誠然,作家無需給出社會發展的具體策略,而是要通過關注和表現社會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態,在思想文化層面和精神信仰領域探討自救的可行性。這是文學所應堅守的價值立場:即超越性的精神追求和形而上的終極關懷。
[1]舒乙.有人味的爪牙:老舍筆下的巡警形象[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3,(2):133-148.
[2]陳思和.駱駝祥子:民間視角下的啟蒙悲劇[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3):5-16.
[3]老舍.老舍文集(第15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4]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
[5]孫玉君.“人文合一”的宿命悲劇:從祥子的墮落到老舍的自沉[J].長春工業大學學報(社科版),2006,(1):74-78.
[6](美)菲力浦·勞頓,瑪麗·路易絲·畢肖普.生存的哲學[M].胡建華,等,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
[7]張清華.“底層生存寫作”與我們時代的寫作倫理[J].文藝爭鳴,2005,(3):48-52.
New Interpretation on the Images of Poor People in Lao She’s Works
JIANG Qiong
(Department of Chinese,West Anhui University,Lu’an 237012,China)
In the 1930s and 1940s,Lao She,who was born in a poor family began to no tice the peop lethat were living in the bo ttom of the society and created a series of poor peop le’s images.Through the descrip tions of the inner world of the poo r,the writer show s his sober and philosophical thinking of the reality.It still has realistic importance in further discussing poo r peop le’s images at present.
Lao She;poo r peop le’s images;view of destiny;survival dilemma
I207.42
A
1009-9735(2010)04-0105-04
2010-03-16
江瓊(1972-),女,安徽六安人,講師,文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