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李實《蜀語》的方言研究

汪大明

(1.皖西學(xué)院中文系,安徽六安 2 37012;2.北京語言大學(xué),北京 1 00083)

論李實《蜀語》的方言研究

汪大明1,2

(1.皖西學(xué)院中文系,安徽六安 2 37012;2.北京語言大學(xué),北京 1 00083)

《蜀語》從實際語言出發(fā),忠實記錄了大量的明末蜀方言詞語,包括形、音、義三方面的內(nèi)容;考察了一部分蜀方言詞語在辭書中的記載情況以及在文獻(xiàn)中的使用情況,考證了一部分蜀方言本字并辨析了相關(guān)的文字字形。《蜀語》是研究明末蜀方言的重要資料,其斷代斷域的方言記載和研究模式對后代的方言研究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李實;《蜀語》;方言

一、李實和《蜀語》

李實字如石,別號鏡庵,明末清初四川遂寧人。據(jù)《遂寧縣志》,李實少年時“性穎敏”、“善屬文”,“丙子(明崇禎九年)舉于鄉(xiāng)”,“癸未(明崇禎十六年)成進(jìn)士,選長洲(今江蘇吳縣)令”,“乙酉(清順治二年)夏去官,卜鄉(xiāng)之上清江居焉”。“寄居吳門”時,“吳人愛之慕之,適館授餐,留三十年之久而不厭”,卒時“年七十有八”。李實著有《春秋解》、《禮記疏解》、《六書偏旁》、《蜀語》、《吳語》、《四書晚解》、《溝壑寱》、《佛老家乘》等[1]。

李實寫作《蜀語》,既有“樂操土音,不忘本也”的鄉(xiāng)土意識的驅(qū)使,也有證明“儓臧甬”之類的方言詞語“皆有典據(jù)”的實際目的。據(jù)《蜀語》自序“實生長蜀田間,習(xí)聞蜀諺,眩于點畫不暇考;留滯長洲,閑得以考之”《,蜀語》作于李實滯留長洲期間。清乾隆年間李調(diào)元把《蜀語》收入《函海》叢書《,蜀語》得以流傳至今。《蜀語》不分卷,不分類,共563條,每條的內(nèi)容大體是用通語解釋方言詞語的意義、注明方言詞語的讀音、考證方言詞的本字。何九盈先生分“人物稱謂”、“一般稱謂”、“人物動作”、“形容詞”四個方面介紹了《蜀語》收錄的詞語,可供參考[2]。全書563條沒有特意安排的痕跡,基本是信手拈來,自然成序。如前四條分別為“:官長曰崖”“、平原曰壩”“、酒器曰壇”、“言語忤人曰觸人”,第一條是人物稱謂,第二、三條是一般稱謂,第四條是人物動作。

《蜀語》有清乾隆《函海》本、清光緒《函海》本《、叢書集成初編》本(據(jù)《函海》本排印)。今人黃仁壽等《〈蜀語〉校注》,以清乾隆《函海》本為底本,參考《叢書集成初編》本與光緒《函海》本,對《蜀語》進(jìn)行了標(biāo)點、校勘和注釋[3]。本文有關(guān)《蜀語》條目均出自《〈蜀語〉校注》,編號為作者所加。

二、《蜀語》的方言研究

(一)明末蜀方言詞語的記錄

1、從實際語言出發(fā),記錄了明末蜀方言詞語

《蜀語》自序中,李實認(rèn)為一些人使用語言時,有避俗就雅、賤今貴古的傾向,混淆了事物的名稱和種類、語言使用的地域和時代。因而主張“字無俗雅,一也”、同等看待雅言和俗語。李實“生長蜀田間,習(xí)聞蜀諺”,故“留滯長洲,閑得以考之”。由此可見,李實記錄的蜀方言詞語主要來源于“耳聞”,換句話說,他是從活的實際語言出發(fā),記錄的是口語中的方言詞語。這和后來清代續(xù)《方言》類著作從文獻(xiàn)語言出發(fā),摘錄古籍中方言詞語或方音材料的做法是完全不同的。

《蜀語》的有些條目對詞語的口語性質(zhì)或方音特點有所說明,如(括號內(nèi)是《蜀語》條目的編號,下同):

官長曰崖。民間隱語……(1)

謂無曰耗。耗,莫褒切,音毛……鄉(xiāng)語謂無為毛,然毛非義,以耗為是……(30)

一讀若衣。考字書:一,古音奇,堅溪切;后人轉(zhuǎn)為入聲,益悉切;蜀今作平聲。(90)

清末民初張慎儀《蜀方言》[4]是對《蜀語》的直接繼承和發(fā)展,從兩書部分相同條目的詞語收錄來看,《蜀語》從實際口語出發(fā),忠實記錄方言詞語的特點非常明顯,如:

《蜀語》

蒸糯米揉為餅曰餈巴(15)

平木器曰刨子(24)

謂人形短曰矮矬矬(121)

《蜀方言》

米餌曰餈

平木器曰刨

比較以上數(shù)條蜀方言詞語的記錄可以看出,《蜀語》從口語出發(fā),依詞記錄,而《蜀方言》依字立目,反而忽視了對語言的忠實記錄。

更重要的是,《蜀語》中不少條目記錄的詞語還活在現(xiàn)代蜀方言中。根據(jù)紀(jì)國泰調(diào)查,《蜀語》中約有百分之三十二左右、一百八十四個詞語仍然存在于現(xiàn)代蜀方言中(主要是川西農(nóng)村老農(nóng)民的口語中),其中一百六十一個詞語與現(xiàn)代蜀方言音、義相同[5]。如(轉(zhuǎn)引自紀(jì)國泰2005):

肉沒有煮熟,吃了肚皮過。(《蜀語》腹瀉曰過……(17))

快捹點兒雞食子喂雞,免得它到處飛。(《蜀語》:和物曰捹……(41))

2、《蜀語》對方言詞語的記錄包括形、音、義三方面的內(nèi)容

《蜀語》對方言詞語的記錄包括形、音、義三方面的內(nèi)容,如:

倉上作樓曰矗。矗,作去聲,音銃。凡高出皆曰矗。(109)

以鹽漬物曰濫。濫讀上聲,音覽,漤、灠同。(118)

絕大部分方言詞語都用通語進(jìn)行了解釋,少則數(shù)字,多則百余字。全書有9條只記錄方音,沒有通語解釋的內(nèi)容,如:

貓。毛清濁兩呼。(31)

親家。親讀去聲,音浸。(55)

大部分條目都注明了方音,只有124條或因前面已經(jīng)注了音、或因字形比較簡單不需要注音,因而沒有注明方音的內(nèi)容,如:

女嫁三日送食曰餪女。(86)按:第85條已經(jīng)注明“餪音暖”。

腹瀉曰過。《漢書》:“食菜不招過,飲水不裂腸。”(17)

(二)明末蜀方言詞語的考訂

1、溯源——考察方言詞語在辭書中的記載情況和在文獻(xiàn)中的使用情況

《蜀語》除了記錄方言詞語之外,還考察了其中的一些方言詞語在辭書中的記載情況和在文獻(xiàn)中的使用情況,如:

謂子曰崽。崽,子改切,音宰。揚子《方言》:“江湘之間,凡言是子謂之崽。”凡歡人飲,或推物與人,恐不受,則誓曰崽崽,或曰萬崽,言若相辭,則我當(dāng)為子也。又高侮人則曰崽。酈道元《水經(jīng)注》曰:“弱年崽子”。(108)

第108條指出蜀方言詞“崽”在《方言》里就已經(jīng)有了記載和解釋,考察了“崽”的詞義發(fā)展:“又高侮人曰崽”,并且舉了《水經(jīng)注》中的例證。

《蜀語》中引用辭書的條目共計62條,引用兩次以上的辭書有揚雄《方言》(21次)、《說文解字》(18次)、《廣雅》(9次)、《爾雅》(4次)、《中原雅音》(2次),引用1次的有《急就章》、《小爾雅》、《廣韻》、《韻會》、《中原音韻》、《篇海》、《六書正訛》、《四聲韻》、《五聲譜》。如:

謂欺紿曰鬼;謂人黠曰鬼。揚子《方言》:“趙魏之間謂之黠,或謂之鬼。”(425)

搖動不停曰動澹……《說文》:“澹,水搖也。”(223)

手掘曰穵。穵,《廣韻》:“烏八切”。又《中原雅音》:“于寡切”,音瓦。(341)

有時沒有指出書名,直云“字書”(17次)或“韻書”(2次),如:

以刀磨瓦盆或皮上曰鐾。鐾,蒲計切,音避,字書云:“治刀使利也。”(26)

玉讀若遇。玉,韻書收沃字韻,魚欲切,作入聲。蜀人皆讀為去聲……(65)

賀人曰恭諗。諗音審。韻書云:“念也。”(311)

《蜀語》還考察了蜀方言詞語在文獻(xiàn)中的使用情況,這樣的條目共計有109條,引用的文獻(xiàn)非常廣泛,如經(jīng)部有《詩經(jīng)》、《左傳》、《論語》、《孟子》等,史部有《史記》、《漢書》、《三國志》等,子部有《莊子》、《淮南子》,集部有《楚辭》、《文選》等。如:

手采曰捋。《詩》曰:“薄言捋之。”古作寽,從爪從寸,音力輟切。俗又從手,贅矣。(390)

老曰老革革。揚子《方言》:“悈、鰓、干、革、耇、都,老也。”《三國志》彭羕罵先主曰:“老革荒悖,可復(fù)道耶?”(37)

足音重濁曰跫。跫,許拱切。《莊子》:“聞人足聲跫然而喜。”(325)

拾物曰搴。搴音簡。揚子《方言》“:南楚曰攓。”《說文》作。《楚辭》“:朝搴阰之木蘭。”(258)

考察方言詞語在辭書中的記載情況和在文獻(xiàn)中的使用情況,實際上是在追溯方言詞語的古代源頭,起到了溝通古今的作用。

2、定形——考證方言本字和辨析相關(guān)字形

(1)考證方言本字

考證用以記錄方言詞的字形是方言研究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蜀語》考察方言詞語在辭書中的記載情況和在文獻(xiàn)中的使用情況,除了為方言詞語追溯古代源頭外,還是一項考證和確定方言本字的工作。其它大量條目雖然沒有稱引古代辭書,但實際上也是有所依據(jù)、暗合古代辭書,如隨機(jī)抽取的第6、16、26、36、46、56、76、86、96條:

火炙曰熇,又曰熁。熇音考,熁音脅。(6)按:《玉篇》:“燺,口老切,燥也。”《廣韻》:“燺(苦浩切),火干。”《集韻》:“燺、熇(苦浩切),燥也,或省。”《廣韻》:“熁(虛業(yè)切),火氣熁上。”《集韻》:“熁(虛直切),火干也。”《集韻》:“熁(迄業(yè)切),火迫也。”

皮裂曰皴。皴音村。(16)按:《玉篇》:“皴,七旬切,皵也。”《廣韻》:“皴(七倫切),皮細(xì)起也。”《集韻》:“皴(七倫切),《說文》:‘細(xì)皮起也’。”

以刀磨瓦盆或皮上曰鐾。鐾,蒲計切,音避,字書云:“治刀使利也。”(26)按:《集韻》:“鐾(蒲計切),治刀使利。”

犁上鐵板曰鐴耳。鐴音璧。(36)按:《玉篇》:“鐴,補犾切,犂耳也。”《廣韻》:“鐴(必益切),土犁耳。”《集韻》:“鐴(必益切),犂耳也”

強(qiáng)桀曰猙獰。猙獰音爭能。(46)按:《廣韻》:“獰(乃庚切),惡也。”《集韻》:“獰(尼耕切),猙獰,犬毛,一曰惡也。”

劈破曰斯。俗作撕,非。《詩》曰:“斧以斯之。”(76)按《說文》“:斯,析也。”《廣雅》“:斯,裂也。”

女嫁三日送食曰餪女。(86)按:《廣雅》:“餪,饋也。”《廣韻》:“餪(乃管切),女嫁三日送食曰餪。”

可以看出,李實對方言本字有比較深入的考證,故《蜀語》用以記錄方言詞語的字形大多和古代辭書相符。

(2)記錄和辨析相關(guān)字形

在考證方言本字的同時,《蜀語》還記錄和辨析了相關(guān)的文字形體,涉及文字形體辨析的條目共計110條。如:

平原曰壩。壩,從貝,音霸。與從具不同,從具,水堤也。吳越謂堰堤為埧,音具。(2)

通水槽曰筧。筧音簡,枧同。(111)

牝馬曰騲。騲、草通用。《晉書》:“草馬。”(133)

手采曰捋。《詩》曰:“薄言捋之。”古作寽,從爪從寸,音力輟切。俗又從手,贅矣。(390)

子細(xì)謂之把穩(wěn)。子,俗作仔,非。《北史·源思禮傳》及杜詩皆作“子細(xì)”。把穩(wěn),即《晉·載記》姚萇之云“將牢”,《五代史·壯宗紀(jì)》之“持牢”也。(201)

第2條辨析了形混字“壩”和“埧”,第111條說明了“筧”和“枧”互為異體字,第133條說明了“騲”、“草”表示雌性動物時可以通用,第390條指出“寽”“捋”的古今字關(guān)系,第201條辨析“子”的俗體“仔”。

不過應(yīng)該看到:李實有比較強(qiáng)烈的正字意識,對于不少俗體字注明了“非”“誤”“無”“訛”。但是文字作為記錄語言的符號,本質(zhì)上是約定俗成的,很多李實認(rèn)為字形不對的俗字后來成了正體。

(三)少數(shù)條目涉及方言間的比較

《蜀語》以記錄和考訂明末蜀方言詞語為主,但有10條涉及方言間的比較,列舉如下:

沉水曰沒……人躍入水底曰打沒頭,猶吳人之謂打沒貫也,吳作入聲。(318)

分麻曰木。木音派……又音髕,吳語也。(439)

夏日暴雨曰偏涷雨……江東謂之陣頭雨……(289)

村市曰場……猶河北之謂集,嶺南之謂墟,中原之謂務(wù)。(285)

這些條目涉及不同方言區(qū)的方言詞語的比較,雖然數(shù)量很少,但彌足珍貴。

三、從方言史和方言學(xué)史角度看《蜀語》的價值

(一)方言史料價值

《蜀語》是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專記一地方言的著作,記錄和考訂了明末蜀方言詞語,是研究明末蜀方言的重要資料。

值得注意的是,《蜀語》是繼揚雄《方言》后又一部從活的語言出發(fā),記錄口語中方言詞匯的書。由于《蜀語》記錄的是當(dāng)時口語中的方言詞語,而且除考訂字形外,還記錄大量方言詞的音和義,這些材料是后人研究明末蜀方言的可靠材料。不少人就是利用《蜀語》考察了明末蜀方言的語音系統(tǒng)、詞匯面貌,揭示了當(dāng)時的方音特點以及蜀方言的性質(zhì)等,如甄尚靈、張一舟《〈蜀語〉詞語的記錄方式》(《方言》1992年第1期)、黃尚軍《〈蜀語〉所反映的明代四川方音的兩個特征》(《方言》1995年第4期)等。同時,《蜀語》對于蜀方言歷史的研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是溝通古今蜀方言的重要材料之一。

(二)方言學(xué)史價值

從文獻(xiàn)記載來看,最早的專記一地方言的書是《蜀爾雅》,南宋尤袤《遂初堂書目》著錄有“《蜀爾雅》”一書,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著錄“《蜀爾雅》三卷”,云:“不著名氏,《館閣書目》案李邯鄲云:‘唐李商隱采蜀語為之’,當(dāng)必有據(jù)。”不過此書早已亡佚。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專記一地方言的書就是《蜀語》。

《蜀語》記錄和考訂的是一時一地的方言詞語,這種斷代斷域的方言記載和研究模式對此后的方言研究的影響是巨大的。如張慎儀《蜀方言》就是續(xù)補《蜀語》之作,《蜀方言·凡例》云:“揚子《方言》兼采異國殊語,不限一域;斷域為書,始于明李實《蜀語》。至清而毛奇齡著《越語肯綮錄》,胡文英著《吳下方言考》,張澍著《秦音》,王樹枏著《畿輔方言》,皆勝于李。予籑《蜀方言》二卷,竊欲步其后塵。”

[1](清)孫海,李星根,等.遂寧縣志[M].清光緒五年刻本.

[2]何九盈.中國古代語言學(xué)史[M].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1995.

[3]李實.蜀語[M].黃仁壽,等,校注.成都:巴蜀書社,1990.

[4]張慎儀.蜀方言[M].張永言,點校.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

[5]紀(jì)國泰.《蜀語》簡論[J].西華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5,(4):36-39.

Comment on the Study about Dialect in ShuYu Written by Li Shi

WANG Da-ming1,2
(1.Department of Chinese,W est Anhui University,L u’an 237012,China;2.Beijing L 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Beijing 100083,China)

Shu Yu faithfully records a large number of Shu dialect wo rds in late M ing Dynasty based on the actual language,including the font,sound and meaning.It investigates recordation of some Shu dialect words in the former dictionary as well as use in the literature.It investigates and confirm s the app rop riate w ritten forms of some Shu dialect words,and analyses some relevant fo rm s.Shu Yu is the impo rtant data of Shu dialect in the late M ing Dynasty,and its recording and studying pattern about one area and one period has a huge impact.

Li Shi;Shu Yu;dialect

H171

A

1009-9735(2010)04-0129-04

2010-04-16

汪大明(1977-),男,安徽桐城人,皖西學(xué)院講師,北京語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在讀博士生,研究方向:古代漢語、中國古典文獻(xiàn)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