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菲莉,田德全
(1.曲阜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東曲阜 273165;2.泰山學院,山東泰安 271021)
關于古代社會,馬克思曾作過精辟的論述:“在從事定居耕作——這種定居已是一大進步——的民族里,像在古代社會和封建社會,耕作居于支配地位。”[1](第2卷上,P109)早期羅馬的情況就是這樣——以農立國。土地又是農業不可缺少的生產資料和勞動對象,因此,土地對每個羅馬人的影響都非常重大。馬克思對奧古斯都以前的羅馬史這樣論述:“國內史可以明顯地歸結為小土地所有制同大土地所有制的斗爭,當然這種斗爭具有為奴隸制所決定的特殊形式。從羅馬歷史最初幾頁起就有著重要作用的債務關系,只不過是小土地所有制的自然結果。”[2](第28卷,P438)由此可見,土地問題是研究羅馬共和國政治問題的一把鑰匙。本文試圖從階級關系、政治斗爭、政治體制及政治觀念等四個方面來探討不同的土地制度對政治的影響,力求對羅馬共和國時期經濟與政治的關系有更深入的認識。
羅馬共和國時期實行公私并存的土地制度,即土地的一部分歸國家所有、一部分歸私人所有。馬克思指出:“在古代民族那里 (羅馬是最典型的例子,表現的形式是最純粹,最突出),存在著國家土地財產和私人土地財產相對立的形式”。[2](第46卷上,P481)共和國早期這種私有并非真正的私有,國家才是土地的真正主人。國家掌握著土地的所有權,她有權分配或限制公民的份地。在這種雙重的土地所有制下,普通公民從國家的分配中領取 2-7猶格 (1猶格等于 1/4公頃)的水塊份地,貴族所占土地也很有限。
共和國早期擁有土地是公民的標志,因而主要存在擁有土地的公民和無地的奴隸兩個階層。此外,因擁有土地和財富的多寡不同,自王政時代起,公民內部社會地位和政治地位出現分層,逐漸區分為貴族和平民等級。共和國時期這兩個等級之間的界限日趨分明。公元前 367年通過的李錫尼烏斯和綏克斯圖斯法案,規定兩個執政官之一須為平民所擔任。這對平民中的富裕階層影響頗大,他們通過擔任高級官員進入元老院、與貴族通婚等手段,逐漸與貴族合流、共同把持政權。大約到公元前 4世紀末形成了“新貴”。這一階層是“平民和舊貴族長期斗爭后出現的,是平民有產者和舊貴族的聯盟”。[2](P77)從公元前 4世紀初到前2世紀中葉,羅馬進行了一系列對外擴張:征服意大利,染指地中海,消滅迦太基,吞并希臘,終于從臺伯河畔的蕞爾小邦發展為雄踞地中海的霸國。掠奪大量外邦人作為奴隸,于是,奴隸的隊伍日益壯大。與此同時,公有地的數量急劇增加。國家將征服來的土地一部分分給羅馬公民,一部分賣給私人,一部分出租給羅馬人或意大利人,但大部分被貴族占領。戰爭中荒蕪的土地,政府則鼓勵人們自由開墾種植。這種政策為元老貴族和“騎士”提供了可乘之機。他們“利用手中資產和大量的奴隸勞動,通過購買、占用和承擔公有地的方式擴充地產、兼并土地”。[3](P576)共和國后期,“騎士”改變了以往戰場上沖鋒陷陣的傳統形象,開始大量侵占土地。財富的增長使“騎士”成為貴族以外的富人,他們憑借自身的財力與威力,贏得了比平民更高的社會地位。公元前 2世紀,大量小農因長期出征脫離生產而破產,貴族、富商競相侵占、購買公有地,兼并小農土地,羅馬出現了 100猶格至 500猶格的中型地產,并且數量日趨增多。地產成了最安全的投資,正如西塞羅所說:“在所有的營生中,沒有比務農更好,更有利,更快樂,更適合于自由民的了”。[4](P160)公元前 1世紀后,數額超過 500猶格以上且連成一片的大地產,即拉蒂芬丁(Latifand ia)形成。這種“大地產包括大牧場和大面積的混合農莊,前者是以畜牧為基礎的農場,包括羊和馬的配種站以及從夏到冬的牧場遷徙;后者是以奴隸為主要勞動力的生產酒和油的農莊”。[5](P187)大地產建立在掠奪平民土地的基礎上,為了緩解矛盾、增加收益,部分地產主將一些土地出租給少地的平民經營。于是,共和國晚期產生了科洛尼(Coloni)——以貨幣支付地租的階層。他們中有的是失地或土地不足的小農,有的則是擁有一定資金與奴隸的人。“無論何種,起初都是擁有公民權和法律權利的自由公民”。[3](P57)科洛尼對地主沒有人身隸屬、對土地沒有固定依附,“作為奴隸制生產關系的補充而存在”。[3](P57)顯然,共和國晚期的階級關系更為復雜。
羅馬共和國早期以國家公有為主導的土地制度下,分配的小塊份地很難滿足平民的需求,無地或少地的農民因租種地主土地而債務纏身,甚至淪為奴仆。平民與貴族圍繞奪取土地和取消債務役制展開斗爭。公元前 5世紀初頒布了塞維利烏斯法令、普里烏斯·卡西烏斯土地法案等等,但都因貴族的反對而石沉大海。公元前 376年平民和貴族的斗爭更加激烈,終于在公元前 367年通過了李錫尼烏斯和綏克斯圖斯法案,貴族的特權受到了限制,平民反貴族的斗爭取得了一定的勝利。
隨著對外擴張的加劇,奴隸數量的激增,剝削的殘酷,共和國晚期,奴隸與奴隸主的矛盾愈演愈烈。從公元前 2世紀中葉起,奴隸武裝起義不斷。公元前 135年西西里島奴隸起義,三十年后,西西里島再次爆發奴隸起義。在此期間,地中海沿岸奴隸暴動不斷。第二次西西里奴隸起義后約 25年,意大利本土又發生了斯巴達克起義。同時,土地的大規模集中造成大量的失地農民和城市無產者,他們成為社會的不穩定因素。“騎士”階層財力雄厚越來越不滿元老院的獨攬大權,“在羅馬共和國晚期的政治史上,騎士與貴族的斗爭是一個重要的問題”。[6](P109)
面臨新的社會動蕩,貴族奴隸主內部也因利益不均、意見分歧而矛盾重重。較為開明的一派希望通過籠絡“騎士”和平民來鞏固統治,頑固派則奉行舊的鎮壓政策。公元前 133年提比略·格拉古的土地改革、公元前 123年蓋約·格拉古的繼續改革以及公元前 107年馬略的軍事改革,除了緩解危機、鞏固統治外,某種程度上,是貴族內部開明派和頑固派斗爭的體現。此后的政黨之爭更為劇烈。公元前 88年,因向黑海南岸派遣東征將領的問題,元老貴族與“騎士”派發生分歧。蘇拉用武力迫使全民會議通過反動的憲法改革案,強調不得元老院同意全民會議不得通過任何法律。“在羅馬共和國的歷史上,執政官用武力劫持全民會議更改立法程序,這是破題兒第一次”。[6](P127)蘇拉的獨裁行為標志著羅馬政治會議中的斗爭逐步轉為戰場上的斗爭。公元前 60年,龐培、愷撒、克拉蘇結成秘密的政治同盟,這三頭同盟實際上是“羅馬平民、騎士和老兵三大勢力之間的聯盟,是全部反元老院的力量團結一致的體現”。[2](P209)公元前 52年,元老院任龐培為唯一的執政官,愷撒與龐培公開決裂,“騎士”與元老貴族的斗爭達到頂峰。愷撒憑借絕對的軍事優勢取得了政治勝利,對元老院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促使共和時代狹隘的元老貴族統治走向滅亡。
共和國早期,土地分配比較均勻,公民基本上都擁有適量的土地,土地、公民權和服兵役緊密相連。平民是軍隊的主力,他們既是國家的保護者又是被保護者。公元前 5世紀初,平民創設了自己的政治集會——特里布斯平民大會,在此會議上平民選舉自己的官員即保民官,其職責是保護平民的權利不受貴族侵犯。公元前 5世紀中葉后,羅馬戰事頻繁,平民作戰經驗豐富,因此,平民獲得了擔任軍政官的權利。此后,負責管理國家財政的財務官也對平民開放。公元前 5世紀末,貴族壟斷國家政權的局面有所改變。公元前 4世紀以后,羅馬公有地大部分被貴族占有。平民迫切要求獲得平等的政治權利,進而保護其經濟利益。公元前 367年通過的李錫尼烏斯和綏克斯圖斯法案,規定取消軍政官,重選執政官,兩個執政官之一須為平民所擔任。從此以后,各種官職全面為平民開放。獨裁官、監察官以及宗教職務平民均可擔任。到公元前 4世紀末,國家官員主要由貴族和平民組成,不同的階級出身使官員能夠比較廣泛地代表人民的利益。另外,以兩執政官為首的各級官吏與人民大會、元老院共同組成了國家的行政機構,三者之間相互監督、相互制約。這一時期,基本上形成了人民廣泛參政的民主政體。
公元前 3世紀,隨著對外擴張的節節勝利,羅馬國家的地域不斷擴大,公民居住地日趨分散。因破產而貧困或者因農時繁忙,很多農民不能如期到羅馬城投票選舉官員。大地產主雖在鄉村登記但一般都住在羅馬城里,他們積極參加選舉。此外,失地農民流入羅馬城里靠救濟維生,他們很容易被大地主和豪門貴族收買。因此,鄉村特里布斯大會逐漸被大土地主和新興豪門貴族控制。公元前 2世紀,中型地產發展的同時,土地私有化進一步加速。公元前 111年,保民官斯普里烏斯·托里烏斯的土地法案規定,以下五種公有地為私人所有:“(l)原先按照法律或平民決議案獲取并占有或占用的土地。當然其數額不得超過法律準許其占有或占用的限額;(2)三人委員會按照法律或平民決議案已經給予或分配給進入殖民地的羅馬公民的所有土地;(3)由土地委員會以私有地向公有地交換的形式分給、換給或核實給個人的土地;(4)土地委員會已經給予或分配的公共土地;(5)土地委員會已經給予或分配或留給個人的任何一部分土地或意大利境內的建筑,或者是已經被土地委員會編入或正在編入土地目錄或規劃的土地”。[7]法律進一步強調:凡上面提到的五類土地、地面或建筑,都和其他私有土地一樣可以自由買賣;任何人沒有得到所有人的允許不可侵犯這些權利。托里烏斯法標志著“羅馬公民理應從國有地中分取一塊份地的觀念已經過時,公民與公民兵、公有地三位一體的歷史開始消滅”。[7]到愷撒時,除執政官外的一半候選人由他直接指定,并且所指人員幾乎都是貴族出身。這一切使“人民的權威,人民的法律,人民本身都成了空中樓閣”。[8](P50)人民大會名存實亡,監察機構也失去了效力。共和國末期,羅馬實際上形成了頑固排他的貴族寡頭政體。
共和國早期,國家掌握著賦予公民土地的權力。因此,公民與國家的關系非常密切,公民對國家有著崇高的仰慕感,將擁有土地、躬耕田壟視為國家賦予的榮譽。這種以國家公有為主導的土地所有制將“公民個人、家族的利益同共和國的利益結合在一起”。[9]這一時期人們以務農為榮,自由民包括一些貴族與奴隸共同在田間耕作。土地以種植谷物等糧食作物為主,實際上是一種自給自足的個體小農經濟。整個社會洋溢著淳樸務實的精神,形成了愛祖國、愛平等的政治品德。這些品德是官員任免的一個基本標準,“凡是自信品德崇尚的公民都能合法地競選官職,甚至沒有規定使青年人不得擔任執政官或獨裁官的年齡限制”。[10](P336)這樣,所選官吏品行端正、責任感強、能夠履行職責、為國家和社會作出應有的貢獻。普通公民嚴格遵守國家賦予的權利與義務,積極參政。因為“羅馬公民是共和國的主人,既是統治者又是被統治者”。[9]從上到下,政治主人翁意識與廉潔觀念都非常強烈。
隨著大土地所有制的形成,農莊以種植葡萄和橄欖等園藝作物為主,谷物種植已經處于次要地位。牧場主要依靠自然條件,投資小收益大,“共和國晚期,牧場經營已成為當時最有利可圖的行業之一”。[11](P19)瓦羅指出這一時期農業“向著兩個目標前進,這兩個目標是效用和樂趣。效用是為尋求利益,樂趣是為了獲得愉快。有用的東西比令人愉快的東西占著更加重要的地位”。[8](P29)由此可見,農業經營的目的是獲取更多的利潤,而非滿足生存所需。土地私有合法化、個人財富的迅速增長,社會富有階層開始追求奢華的生活,衣、食、住、行日趨考究;觀看角斗、斗獸和競技表演,享受畸形的精神刺激。官吏行賄、受賄的現象日益嚴重。政治成了維護個人利益的有力工具。這一切敗壞了舊的道德廉恥觀與勤儉節約的美德。品德的消逝,助長了貪婪的肆虐。爭權奪利的斗爭愈演愈烈,導致了獨裁統治的確立,權力與財富最終落到了少數人手里。廣大失地自由民與無產者漠視政治,因為土地與公民權、榮譽已經失去了必然的聯系。共和國晚期,土地私有合法化促使人們私有觀念增強、個人主義盛行,社會上層腐化墮落、官吏名利觀念甚重、普通公民政治觀念淡薄。
總之,羅馬共和國自公元前 509年成立至前27年被帝國取代,在其四百多年的統治中,土地制度經歷了從公有制占主導到私有制占主導,從小土地所有制到大土地所有制的轉變。這一過程促使“新貴”與科洛尼階層興起、“騎士”階層壯大、奴隸數量劇增,階級關系的多樣致使階級矛盾復雜、政黨斗爭激烈,最終將民主共和的政治體制過渡到個人專斷獨裁的帝制。土地制度是這一系列變化的根本因素,可以說,羅馬共和國時期的一切政治活動和斗爭都與土地制度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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