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躍忠
(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湖南湘潭 411201)
禳蟲習俗與中國戲曲的生存、發展
李躍忠
(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湖南湘潭 411201)
以農為本的中國先民在萬物有靈思想的影響下,“創造”了一群蟲王,人們為了抗擊蟲災獲取農業豐產產生了許多防蟲、滅蟲、治蟲的習俗,而在其中,戲曲藝術也“發揮”著重要作用。俗民或將戲曲作為賽祭蟲王的手段,或直接上演戲曲以禳蟲。禳蟲演戲成了我國古代戲曲的一種重要生存方式,禳蟲演戲對我國傳統戲曲的演出、創作也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禳蟲習俗;戲曲;生存環境;生存方式
我國是個有著悠久歷史的農業國家,人們在漫長的耕作實踐經驗中發現,莊稼要獲得豐收,風雨與陽光的作用相當重要,此外,還要保證農作物不受一些動物如蝗蟲、老鼠、野豬等的破壞。蟲害的發生,勢必會影響農作物的豐收,而如果是重大蟲害,其危害就更難以估量了。遠古時期,人們認識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能力都很低,他們無法預測各種蟲害,也不懂得如何科學地去防治。但先民們為了生活和生存,并沒有聽天由命,他們在生活、勞動中不斷總結各種防蟲、治蟲的經驗,與蟲災“積極”抗爭。其“抗爭”的手段,一是通過祭祀,取媚于冥冥之中的蟲王,希冀神靈能管束好各類害蟲,如各地修建的蟲王廟即為此用;二是通過抑制、驅趕、恐嚇等辦法,企圖將蟲害趕走,如下面提到的原始先民的一些行為,就是這樣的行為。
相傳在尹蓍氏時期,產生了與農事相關的“八蠟”之祭。“八蠟”即在臘月祭祀與農事有關的八位神靈,《禮記·郊特牲》中有幾句祝語:“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此乃“命令”土堤土埂能安穩和鞏固,水歸往低洼處不要到處泛濫,害蟲不要危害莊稼,草木也要歸到澤藪之處不要在田地里亂長。這是古人語言崇拜的反映,而對昆蟲的祭祀則可視為遠古動物崇拜的表現。
《詩經》中也有一些禳蟲的詩篇。《小雅·大田》第二章“既方幾皂,既堅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塍,及其蟊賊,無害我田。田祖有神……”以非常明白的語言祈求田神“去其螟塍,及其蟊賊”,將它們“秉畀炎火”,即丟到熊熊的烈火中燒死,從而保佑莊稼無災無害。“螟塍”、“蟊賊”均為危害莊稼的害蟲,“毛傳”曰“食心曰螟,食葉曰塍”、“食根曰蟊,食節曰賊”,即螟是專吃禾心的害蟲,塍是專噬禾葉的害蟲,蟊是專啃禾根的害蟲,而賊則是專咬禾節的害蟲。
最晚在宋代,民間還形成了邀請道士舉辦“禳蝗”醮儀以驅蝗的習俗。《靈寶領教濟度金書》是一部形成于宋元時期的道教書籍,該書第256—258頁非常詳盡地記載了“禳蝗道場用”的儀式,在“晚朝行道儀”的“宣詞”中,申明了俗民舉辦道場的目的:“惟戾充盈于郊野,故妖蝗生育于田疇,百千成群,障白日而日光黯黯,萬頃作隊,掩青天而天色冥冥,經過悉損王禾苗,至止盡童于林木,田夫夫憔悴,野老憂愁。……故修齋以祈天,冀首愆而請命玄壇……九拜陳情,一忱邀福為齋主某等,禳除妖,遣斥蟲螟。”[1](240)在該書第259頁所載的“請稱法位”中,也向諸神申明了人們建醮的緣由和目的:“今醮官某等……慨由田禾之將成,遭妖蝗之盡蝕,修齋筑壇,諒荷掃除;設醮鋪壇,盍陳報效……”[1](242)
在后來的歷史發展過程中,民間還形成了許多“抗擊”蟲災的習俗,如“嫁毛蟲”、發“詛蝗文”等。“嫁毛蟲”之俗,國內許多地方都有,一般是在農歷四月八日清晨,俗民敬佛上香后,然后在紙上書寫“佛生四月八,毛蟲今日嫁,嫁到深山去,永遠不回家”等話語,以示把毛蟲趕走、消滅。“詛蝗文”則是古代民眾在蝗蟲成災時企圖借助語言的魔力將其消滅的一種“積極”舉措,譬如明朝時,湖南長沙一帶曾發生一次重大蝗災,民眾無計可施,當時地方文人姜子萬就撰寫了一篇《詛蝗文》詛咒它,其文曰:“蝗食吾禾,勢不能驅,作文以詛之。……”[2](1056)“嫁毛蟲”、《詛蝗文》與上述“八蠟”、《詩經》中的咒語等一脈相承,都流露出濃濃的巫俗思想。
此外,浙江龍游一帶農民防治蟲害的方法也很有民俗意義。農民抬出毛令公牌位或縣城隍李志將軍神像,到田間巡邏。如果還不能驅除蟲害,晚上就在一塊空地上搭架高臺,延請道士打醮,點七星燈,再焚燒二郎神、哪吒符字等神馬,以求這些具有大法力的神去幫助農民剿除田中的害蟲,保佑豐收。[3](17)
諸如此類的習俗,國內許多地方都有,限于篇幅,不一一贅舉。
在人類文化史上,歌舞戲劇一直被用作娛神的基本手段,正如《周禮·大司樂》所載,歌舞戲劇是“以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以致鬼、神、示(祗)”。圍繞農業豐產,圍繞防蟲、治蟲、滅蟲,民間形成了許多相關的信仰習俗。這些習俗活動乃是我國古代戲曲的重要生存環境之一,對我國古代戲曲的生存與發展都產生了重要影響。戲曲演出在“禳蟲”習俗中的作用,主要體現在兩個場合:
第一,將戲曲作為賽祭蟲王的手段。國內不少地區有名叫八蠟廟、蟲王廟、青苗神廟,或劉猛將軍廟的廟宇,其實它們供的都是蟲王。民間供奉的蟲王和戲神、門神、財神等俗神一樣,并不只“一個”,而是“一群”。有的祭祀害蟲的天敵——鳥為蟲王,如較為普遍的說法有。是一種水鳥,洪邁《夷堅支志》甲卷一中載,“紹興二十六年,淮、宋之地將秋收,粟稼如云,而蝗蟲大起。未幾,有水鳥名曰,形如野騖高且大,有長嗉,可貯數斗物,千百為群,更相呼應,共啄蝗。才旬日,蝗無孑遺,歲以大熟。徐、泗上其事于虜廷(按:即金朝),下制封為護國大將軍。”因為是蝗蟲的天敵,且它滅蟲有功,所以民間就祀之為蟲王。有的祀害蟲為蟲王,如浙江寧波在每年農歷9月29日賽會蚱蜢將軍。[4](43~44)這實際上就是供奉蚱蜢為蟲王。也有的奉傳說中的神靈為蟲王,如上面提及的浙江龍游農民崇信姜太公、二郎神、哪吒等都具有驅蝗(蟲)的神力。而在江西宜春農村地區大多敬一位叫做“婆官”的蟲神。相傳婆官是專司害蟲、老鼠的神,每年六月初六是其生日。[5](83)但據考察,在民間還是以奉歷史上的英雄“劉猛將軍”①按:“劉猛將軍”,并非姓劉名猛,而是一位姓劉的猛將軍。關于他到底是誰,后人附會有宋高宗時的劉琦、劉銳,宋光宗時的劉宰和元末的劉承宗等人,這些人多是民族英雄或有政績的官員。和君王李世民為蟲王最普遍。可以說,江、浙等南方地區以供“劉猛將軍”居多,而山、陜、京、豫等北方地區則以奉李世民為盛。
隨著眾多蟲王廟的修建,各地形成了賽祭蟲王的習俗。民間賽祭的主要手段有二:一是“禮”,如光緒《山西通志·秩祀略》載“猛將軍廟,府、州、縣通祀,春秋致祭”,并引《通禮》所言,載祭祀蟲王的禮節為:“直省府、州、縣祀猛將軍劉承忠。致祭之禮,每歲春秋,所在守土官具祝文、香、帛、羊一、豕一、尊一、爵三,陳設祠內如式。質明,守土正官一人,朝服,詣詞行禮。”[6](5082)二是“樂”,“樂”除了部分傳統的廟堂雅樂外,大部分都是那些名為娛神、實則娛人的俗樂,戲曲便是其中重要的一類。
晉南地區普遍供奉李世民為蟲王,建有不少廟宇,其中不少廟內都有戲臺,如長子縣南陳鄉團城村唐王廟(奉祀蟲王李世民)在康熙二十六年(1687)曾重修,其重修碑記稱“大明崇禎十四年,風風雨雨,殿宇又傾。維首生員范養心,義民范無孝、范崇新、范崇禮、范崇德捐資募化,又為重修,而創建子孫祠五間,改立舞樓三間”[7](22),晉城南石店村蟲王廟也在清朝咸豐六年(1856)“新建拜殿、山門、舞樓、看樓”[8](202~204)。“舞樓”即演出用的戲臺,從廣大俗民不遺余力在廟堂中修建戲臺來看,不難想象出昔日百姓賽蟲王禱神時演劇的盛況。
東北地區也普遍賽祭蟲王,人們或奉八蠟或祀劉猛將軍為蟲王。相傳夏歷六月初六日為“蟲王節”。屆時,人們燒香、殺牲祈禱蟲王保佑不降蟲災,以保護農作物豐收和家藏衣物免遭蟲蛀。廟會上多求簽祈愿,演戲娛神,并有雜耍、賣藝和各色土產、小吃等。如遼寧省蓋平縣建有八蠟廟,據民國十九年《蓋平縣志》載,“廟系康熙四年因時旱蝗進修”,“每逢會期,演戲五天,人士流覽者眾”。[9](172)
河南三門峽鄉村也很早就有賽蟲王演戲的習俗。該市函谷關鎮孟村現存有清道光十八年(1838)刊刻的一通《演戲碑》,碑文記載了該村的“演戲規式”:“關帝正賽五月十三日,演戲出錢遵地畝分派;蟲王正賽六月初六日,演戲出錢地畝分派;大星圣母正賽九月十五日,演戲出錢遵地畝一半,人口一半分派;馬王賽十月初十日,演戲出錢,遵地收麥,騾馬,一騾、二馬分派。以上四賽演戲,俱不必預定日期,各人戲錢務必于演戲之日送到廟上”。[10](162)于此可知,賽祭蟲王演戲在當地已成慣制。
又如前面提及的浙江寧波地區農歷九月二十日賽祭蚱蜢將軍。賽祭這一天,要迎大旗、走高蹺、舞龍燈、唱葷戲,俗話說:只要大旗一迎,蚱蜢就會消失,可使田間稻谷收成好。[11](234)
第二,直接演出戲曲以禳蟲驅蝗。演戲驅蝗的習俗,在明末清初已經非常盛行,而且一直得以傳承。晚明時期,陳龍正在《幾亭全書》卷二十四中,曾以強烈反對的態度記載了浙江嘉善縣胥山鄉農民在旱災中不去積極捕蝗而企圖借演劇來驅蝗的事情,其文如下:“這會壬申春起,至今年辛巳冬,整整十年。今再說個來年種田的要著。第一是剿捕蝗蝻。田地有高有低,憑他水旱,還荒不盡。惟蝗蟲一熾,可使顆粒無存。此是害年谷害民生最狠的蟊賊。只看今年夏秋,但是車水早種,肯捉蝗蟲的,畢竟有米。那等雨遲種,祭禱蝗蟲的,一時雖落得口饜酒肉,眼看戲文,大都全白無收。……那些不肯捉蝗蟲的癡漢,說‘蝗蟲有神物差遣,犯了他有禍殃,有病痛’。況這班癡漢既懶惰,不肯捕蝗,專去斂分祭賽。因不勤,又生出不儉來,互相喧哄,無益妄費,窮上添窮。豈不誤盡自己。”[12](51~52)從記載來看,該村在壬申(1613)春到辛巳(1622)冬這十年間,每遇蝗災就要演戲驅蝗。
浙江蕭山也有這樣的習俗。清王端履《重論文齋筆錄》卷一載有《李亨特知蕭山禁演目連救母記》引章苧白《楹諤崖脞說》,記載浙江蕭山夏季有演《目連救母傳奇》“禳蝗”的習俗:“江南舊俗信巫覡,尚禱祀;至禳蝗之法,惟設臺倩優伶搬演《目連救母傳奇》,列紙馬齋供之,蝗輒不為害。又言:‘自康熙壬年(1722),在建平,蝗大至,自城市及諸村堡,競賽禳之,親見伶人作劇時,蝗集梁楣甚眾,村民言神來看戲,半本后去矣。已而果然。如是者匝月,傳食于四境殆遍,然田禾無損者,或賽之稍遲,即轟燃入隴,不可制矣。’”[13](127)
在湖北,則有在田間演出皮影戲以驅蝗的習俗。明末清初湖北廣濟人張仁熙(1607~1691)作有《皮人曲》一詩。詩描寫盛夏六月,農人在“田場”擺上供品,演出“皮人”,“愿我蟲神生歡喜”,并祈求“嗜苗”的蟲神可憐“田兒少習今白首”的“我”,莫要“嗜苗”而去“嗜酒”。從詩中的“年年六月田夫忙”、“年年慣看皮人好”來看,此俗在當地傳衍已有一段不短的時間了。其詩曰:
年年六月田夫忙,田塍草土設戲場。田多場小大如掌,隔紙皮人來徜徉。
蟲神有靈人莫惱,年年慣看皮人好。田夫蒼黃具黍雞,紙錢羅案香插泥。
打鼓鳴鑼拜不已,愿我蟲神生歡喜。神之去矣翔若云,香煙作車紙作屣。
蟲神嗜苗更嗜酒,田兒少習今白首。那得閑錢倩人歌,自作皮人祈大有。[14](192)
河北陽原縣也有演出禳蟲戲的習俗。該縣影戲在清咸豐(1851~1862)時期由關東傳入,他們把影戲定為本村社戲,每年農歷二月初二必演,稱“二月二提燈影”,以祭蝗蟲,使莊稼免受蟲害。每次演出1~3天。[15](486)又據著名社會學家李景漢在20世紀30年代對河北定縣的調查,可知該縣也非常崇信蟲王,“農民信他管轄一切蟲類。鄉間鬧蝗蟲的時候,鄉民成群結伙地到蟲王廟里燒香叩頭,求蟲王保佑自己的莊稼。有時鄉村連年鬧蝗蟲,鄉民就要給蟲王搭臺演戲,求他把蝗蟲收回。如果多少年不鬧蝗蟲,鄉民也有辦武術會、竹馬會的,在村子里敲鑼打鼓玩耍一天,為的是酬謝蟲王。”[16](420)
四川演影戲驅除蟲害的習俗也很普遍。清道光修《樂至縣志》卷三“風俗”云:“立夏后,鄉農各建青苗會,祈去塍蟊,演以影戲或傀儡,亦古齊明擊鼓御田祖之遺,蜀通俗也。”民國二十年(1931)續修四川《達縣志》卷九“風俗”曰:“至于鄉間小民亦樂戲會,祈田祖去蟊賊有秧苗戲,病愈酬神有愿戲,然皆倩傀儡、燈影演之,以其費少而場所布置易耳。”[17](243)
國內許多地區都有唱禾戲的習俗,唱禾戲也叫“秧苗戲”或“青苗戲”等,即在每年的農歷五月間、早稻齊穗時,鄉村邀請藝人“唱禾戲”以祈求土地神、五谷神庇佑,驅水旱蟲災,保佑五谷豐登。如在湖南,清光緒九年(1883)《永興縣志》載:“城中各廟,士民多因事叩許戲文,隨許隨演。鄉間常有常額,一日至十日不等,或數年一舉。謂保人民禾苗,屆秋立壇設醮,倩梨園扮演,亦有演傀儡戲者。鄉村各設有土主,春秋各有報賽。”[18](518)又據湘潭縣新修縣志介紹,該縣農村每遇旱災或病蟲災,必唱影戲或木偶戲,謂之唱禾戲。[19](3~27)
由上看來,我國民間的演戲驅蝗之俗不僅歷史悠久,而且遍及國內許多地方,所以它成了我國古代戲曲的一種重要的生存方式。對我國古代戲曲的生存和發展,乃至演出都有著重要影響。
禳蟲演戲是一種特殊場合的演出,有著特殊的演出目的與功能,藝人們為了滿足、迎合廣大俗民的需求,達到禳蝗保豐收的目的,必然要“煞費心機”、“故弄玄虛”,以使俗民相信其演出能達到且已達到這一目的,從而使這一演出方式對我國的傳統戲曲產生了重要影響。具體而言,有以下幾點。
首先,影響到戲曲的一些演出程序,即在這種場合演出時藝人要舉行特殊的儀式。
禳蟲演戲的目的與功能主要是為了“禳蟲”。我國古代已經形成了一些專門的禳蝗儀式,譬如,宋朝時《靈寶領教濟度金書》一書就載有“禳蝗道場”醮儀,其儀式繁瑣,有“早朝行道儀”、“午朝行道儀”、“晚朝行道儀”,如其“早朝行道儀”的儀程為:燒香頃,各禮師存念(如法),衛靈咒,鳴法鼓二十四通,請稱法位,宣詞,禮方,懺方,三啟,三禮,重稱法位,發愿念存,神燒香,出堂頓,回靜默堂,謝師,回向。又如舊時云南昆明東郊阿拉鄉彝族撤彌人的農事祭蟲王活動,也有一套復雜的儀式。該儀式分大祭和歲時祭。歲時祭每年二次,分別在農歷七月初七和12月11日舉行。大祭12年一次,皆由巫師薩膜主持,祭場在該鄉三瓦村西面的祭蟲山。山上有一座蟲王廟。祭祀之日,各村男女老幼從四面八方匯集到此,以一戶或幾戶為單位殺雞向蟲王祈禱:請“蟲王爺保護我們的莊稼、松林!請放出杜鵑鳥,把所有松毛蟲啄光;請放出大鳥,把全部蝗蟲吃光;請您肋生雙翼,振翅高飛,把害蟲全部殺光。”禱畢,各家將撿來的害蟲交給薩膜焚燒。12月11日,各家去蟲王廟供獻稻、麥、黍等五谷,感謝蟲王爺滅蟲使大家獲得豐收。[20](353)
戲曲是藝術,它當然不會照搬上述儀式,但這些儀式必然會影響到戲曲的演出。這主要是禳蟲演戲必然伴隨有相關的儀式活動,如張仁熙《皮人曲》中“田夫蒼黃具黍雞,紙錢羅案香插泥”一句就非常明白地說到了這一點。麻國鈞曾就張仁熙的《皮人曲》詩推測了演影戲驅蝗的情形,他說:“此詩所反映的正是明清之際民間皮影戲驅蝗的情形。演出前須設香案,以置黍、雞,供紙錢,焚香拜祭蟲神,然后演出皮影戲以酬神。這是一種祀神與禳除相結合的形式,也可能是‘兩下鍋’,即前由巫師祭蟲神,后由影戲藝人演出皮影戲。祭祀與演影戲亦可能由同一人或幾個人進行,亦可能是巫與藝人的結合。”[21](60)但筆者以為,在這種場合的演出,是藝人單獨承擔的。湖南臨湘縣影戲老藝人袁延長師傅說,演戲驅蟲時要先設壇,壇門貼對聯,常見的對聯有“螟耗潛消企神功于者介,田疇利益憑佛法以蘇盧”或“敬迓慈云普蔭,忱驅蠓耗潛消”,接著發文疏。文疏的內容通常是:“八寶壇下,剿耗化生之類:天蟲、地蟲、荒蟲、五谷蟲、玉骨蟲、豆蟲、油麻蟲、菜蟲、飛蟲、螳螂、臭蟲,大有化生之類,剿除界外。傳有文符一道,本壇之內,毋許經過。”驅蟲時所演的影戲劇目常有《藥王登基》、《鐘馗捉鬼》等神話劇。[22](17~18)從袁師傅介紹的情況來看,驅蝗演出是由藝人單獨舉行的,并沒有巫師的介入。又若再參考戲曲藝人在演出“過關戲”、“打臺戲”時的行為來看,會發現此時他們的“身份”已經發生了變化,他們已不再是純粹、普通的藝人了,而是像巫師、道士、和尚等神職人員一樣,具有了“溝通神人”的特異功能。也就是說,藝人此時事實上身兼巫、道職司。[23](28~32)
其次,有特定的劇目要求。從上面的介紹可知,禳蟲演戲時有些特殊的劇目,可惜這方面的史料太少,難以作深入的論述。但就掌握的幾條史料來看,禳蟲演戲的劇目以神戲為主,如浙江蕭山的《目連戲》,湖南臨湘的《藥王登基》、《鐘馗捉鬼》等。
演出《目連救母》驅蝗的習俗,也見于川南地區。王定歐介紹說:“過去川南農村常患蟲災,因此每年都要舉行搬目連的活動,以驅逐蝗蟲的侵擾,保佑當年有一個好收成。據川劇老藝人劉榮琛先生講,由于川南地瘠民貧,每年搬目連只能演三本,但卻不能不演。因為人們相信,這種演出可以起驅災逐疫的作用。”[24](200)對于搬演《目連救母》的文化功能,有人指出,“民眾集巨資搬演目連戲,主要不是聽勸善的說教,不是看救母的離奇,也不是欣賞藝術表演——這些都是附帶的。真正的目的是春祈秋報、還愿酬神、逐鬼、打鬼、捉鬼、殺鬼,以求除災納吉,確保祭區太平。”[25](109)以目連驅蝗,其功能看似被民眾擴大了,但實際上不過是其祛祟除邪禳災功能的衍化、具體化而已。《藥王登基》劇情不詳,但據題目推斷,可能與湘劇之《藥王卷》類同,演藥王孫思邈的故事。《鐘馗捉鬼》的故事人盡皆知,人們非常迷信其鎮鬼避邪之功能。
也有演“觀音戲”禳蟲的。在湖南衡陽湘劇和辰河戲高腔中,都有敷衍觀音故事的《南游記》,該劇廣泛演出于除煞、驅邪、禳災的場合中。衡陽湘劇高腔《南游記》上集的第一出是《鎖拿寒林》,這是一出開臺儀式戲,首先是太白金星領著二童子開臺,接下來王、馬、殷、趙四元帥跳臺,又太白金星傳旨城隍,命巡臺五鬼鎖拿一切不正之神鬼。劇中太白金星命眾神為俗民“服務”的念白揭示了俗民搬演該劇的目的與意義:“原來此處善信人等,因為人口、田禾、六畜百般等事,陡發虔心,搬演慈悲戲文,爾等乃一方道主,與他東五里、西五里、北五里、南五里、中五里,五五二十五里,不正之神、不正之鬼,一齊鎖來,押赴寒林。”[26](2)演出為“人口、田禾、六畜百般等事”中的“田禾”,即前面提及的青苗戲,包括祈求風調雨順、禳蟲等目的。
由此可見,禳蟲演出對戲曲創作也產生了一些影響,意即藝人們為了迎合俗民的禳蟲要求,要專門創作一些特殊劇目,或是在一些神功戲中加入相應的劇情、說白等以滿足需要。
再次,對戲曲的生存和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戲曲是農耕文化的產物,戲曲的生存、發展無不昭示了這一點。以影戲為例,圍繞著農業豐產的目的,在漫長的歷史長河里,人類形成了大量的民俗活動。這些活動是古代戲曲的重要生存環境。影戲不僅廣泛活躍于各種農業豐產祭儀,如牛王會、土地會、龍王會等廟會上,它也是民間求雨、祈晴、驅蝗等儀式活動的重要內容,或以之求神,或以之謝神。至于農村各地在禾苗長得正盛時上演“青苗戲”、“秧苗戲”,秋收后舉行的“麥報子戲”等活動時,影戲因其戲價低廉、靈活性強等優勢而備受鄉民青睞。[27](96~99)
中國古代戲曲的生存方式是多元的,如在兩宋時期,主要有廟會演出、節慶演出、壽慶演出、祀祖演出和宴會演出等幾個方面[28](10~13)。元明以后,其生存方式更趨多樣。從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禳蟲為戲曲的演出提供了許多機會,因此,完全可以確定禳蟲演戲是我國古代戲曲的一種重要生存方式。
當然,這種生存方式隨著社會的發展、人類的進步已漸漸消失了。我們知道,隨著科技的發展,農民以前靠天吃飯的狀況得到了極大的改善,發生蟲災,馬上有相應的農藥投入使用,而且滅蟲效果極佳。所以,在今天估計不會再有熱心人士募錢去倡議演戲驅蝗了。
“戲曲危機”已經成為人們的共識。導致這一現狀的原因很復雜,它既有歷史的發展、社會的轉型對它的沖擊,也有人為的、政治的原因對其生存環境的破壞,但筆者以為,其中最主要的原因當是形成于農耕文化時代的戲劇文化已不再適合今日的商品經濟社會,意即它的生存環境遭到了根本性的破環,它的許多生存方式已不復存在。戲曲在今日的生存,尤其是在廣袤的農村地區仍是為滿足廣大俗民的種種“心理需求”,諸如酬神還愿、求財求利等,娛樂審美仍不占主要地位。正因如此,我們才以為戲曲雖然有危機,但并不會消亡,因其具有多方面的文化功能,尤其是其準宗教的儀式功能將會使其長久存在。英國著名人類學家、功能派創始人馬林諾斯基曾說過:“無論有多少知識和科學能幫助人滿足他的需要,它們總是有限度的。人事中有一片廣大的領域,非科學所能用武之地。它不能消除疾病和腐朽,它不能抵抗死亡,它不能有效地增加人和環境的和諧,它更不能確立人和人之間的良好關系。這個領域永遠是在科學支配之外,它是屬于宗教的范圍。”[29](53)戲曲,具有這一功能,因此它能在今日乃至將來仍有繼續生存的空間和可能。如求雨演戲,在一些受過現代科學文明教育的專家、學者、城里人看來是不可理喻的,但事實上,此俗現在仍較為廣泛地存在于我國西北、東北等干旱地區。
[1]道藏(第8冊)[Z].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乾隆十二年《長沙府志》[Z].臺北:成文出版有限公司影印本,1975.
[3]唐朝亮.龍游縣水稻生產的耕作、水利、飼養及雇工習俗[M]//中國民間文化,1993(2).
[4]劉健.浙江省部分地區的稻作文化[M]//中國民間文化,1993(2).
[5]余悅、吳麗躍.江西民俗文化敘論[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5.
[6]王軒、楊篤等.山西通志(第11冊)[Z].北京:中華書局,1990.
[7]李躍忠.李世民何以成了蟲王[J].忻州師范學院學報,2004(5).
[8]李躍忠.晉城南石店村蟲王廟舞樓看樓碑刻考[M]//中華戲曲(第24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0.
[9]李澍田主編.東北歲時節俗研究[M].吉林: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
[10]靈寶市文化局.靈寶市地方戲曲發展綜述[M]//三門峽文史資料(第14輯),2005.
[11]東言暨白主編.民間神佑大通書[M],北京:氣象出版社,2005.
[12][日]田仲一成.明清的戲曲——江南宗族社會的表像[M].王文勛等譯.北京: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4.
[13]王利器輯錄.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戲曲史料[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增訂本),1981.
[14]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15]龐彥強、張松巖.河北皮影·木偶[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05.
[16]李景漢.定縣社會概況調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17]江玉祥.中國影戲與民俗[M].臺北:淑馨出版社,1999.
[18]永興縣志[M]//引自丁世良,趙放.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中南卷·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
[19]湘潭縣志[Z].油印稿,1988.
[20]任繼儒主編.宗教大辭典[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
[21]麻國鈞.明儺與明劇[J].戲劇,1994(2).
[22]龍開義.湖南民間影戲研究[D].湘潭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4.
[23]李躍忠.略論道教與中國影戲的發展[J].中國道教,2008(4).
[24]王定歐.川目連藝術論[M].香港:天地出版社,1997.
[25]歐陽友徽.雜交——勸善的戲曲目連[M]//中華戲曲(第19輯).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
[26]湖南省戲曲工作室編.湖南戲曲傳統劇本·衡陽湘劇高腔《南游記》[Z],內部資料.1980.
[27]李躍忠.論中國影戲的農耕文化特性[J].皖西學院學報,2008(3).
[28]李躍忠.略論宋代的請戲習俗[J],西北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3).
[29][英]馬林諾斯基.文化論[M].費孝通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
[責任編輯 叢光]
I207.37
A
1002-2007(2010)03-0045-06
2009-12-20
李躍忠,男,湖南科技大學副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戲劇與民俗文化。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民俗學視野下的“例戲”研究》(09YJC75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