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模
(西北師范大學 文史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淺論“諧聲”價值在古音研究中的認識過程
王延模
(西北師范大學 文史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經過一代代學者長期地探索,才逐漸發現了隱藏在漢字當中的語音事實,那就是形聲字的聲符反映著古代的語音系統。諧聲價值的發現和利用,使古音研究在研究材料、研究方法上都有了新的突破,對古韻研究產生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對后代古音學家的研究影響極大。
諧聲;古音
學術史上的任何一個發明和創新都不是憑空產生的,都有其深刻的社會背景和歷史淵源,諧聲用于古音研究也是如此,不是一下子就認識清楚了的,而是經過一代代學者長期地探索,才逐漸發現了隱藏在漢字當中的語音事實,那就是形聲字的聲符反映著古代的語音系統。李方桂先生指出:“諧聲字的研究,宋人已發其端,但是最有貢獻的是段玉裁。他成系統地把諧聲偏旁分為韻部。他以為同一諧聲偏旁的字在古韻里同屬一部。比方說‘母’,‘海’、‘悔’這類從‘母’得聲的字同屬一個韻部,因為這類字都跟之部字押韻。但是‘每’字不入韻,因為它也是從‘母’得聲的字,所以可以歸入之部。因此不押韻的字也可以歸入押韻的系統里去了。諧聲字所表現出來的系統大體和押韻系統相合。其中少有差異的地方,似乎表示有些諧聲系統可能比押韻系統更古一點兒。拿研究諧聲字所得到的結果跟研究《詩經》用韻的結果互相印證,這是一件很重要的貢獻。這兩方面的研究是根據兩種不同的材料,用不同的方法得到的結果。能相合,能互相印證,這使我們對韻部的分類更可相信。后來人討論上古音的時候,往往就把諧聲偏旁分別列出,凡從某某偏旁得聲的字就屬于某某韻部。雖然其中也有不少小的枝節問題,但是大體上我們已經有了比較好的基礎了。”[1]
對諧聲原理以及諧聲在古音研究中價值的發現可以上溯至宋代,當時已經有學者注意到形聲字的聲符與上古聲韻之間的密切聯系,諧聲也就自覺不自覺地被應用到古音研究的實踐當中了。
宋代吳棫作《韻補》一書,定古韻為九部。在其著作中多次使用了《說文》諧聲材料。例如:“皮,蒲波切,膚也。《說文》波、坡、頗、跋、皆從皮得聲”等。徐蕆在為吳棫《韻補》作的序中說:“自《補音》之書成,然后《三百篇》始得為詩,從而考古銘箴、誦歌、謠諺之類莫不字順音葉,而腐儒之言曰《補音》所據多出于詩后,殆后人因《詩》以為韻,不當以是韻《詩》也。殊不知音韻之正本諸字之諧聲,有不可易者。如霾為亡皆切,而當為陵之切者,由其以貍得聲;浼為每罪切,而當為美辨切者,由其以免得聲;有為云九切,而賄痏洧鮪皆以有得聲,則當為羽軌切矣;皮為蒲麋切,而波坡頗跛皆以皮得聲,則當為蒲禾切矣。又如服之為房六切,其見于《詩》者凡十又六,皆當為蒲北切,而無與房六切葉者。友之為云九切,其見于《詩》者凡十有一,皆當作羽軌切,而無與云九葉者。以是類推之,雖毋以它書為證可也,腐儒尚安用嘵嘵為。”[2]從這一段文字的表述來看,吳棫、徐蕆已經看到了文字諧聲和語音之間的密切關系,并且懂得利用文字諧聲來推求古音,提出了“音韻之正本諸字之諧聲”的觀點。
到了明代,陳第基于語音隨時地而變遷的觀念,取《說文》以讀《詩》,明確提出《說文》之諧聲多與《毛詩》合的說法。他在《讀詩拙言》中說:“《說文》訟以公得聲,福以偪得聲,霾以貍,斯以其,脫以兌,節以即,溱、臻皆秦,闐、填皆真。者讀旅,涘讀矣,滔讀由,玖讀芑。又我讀俄也,故義有俄音而儀、議因之得聲矣。且以莪、娥、鵝、峩、硪、哦之類例之,我可讀平也,奚疑乎?可讀阿也,故奇有阿音而猗、锜因之得聲矣。且以何、河、柯、軻、珂、妸、苛、訶之類例之,可可讀平也,亦奚疑乎?凡此皆《毛詩》音也,徐鉉修《說文》概依孫愐之《切韻》,是以唐音而反律古矣。”[3]這里,陳第主要討論了“我”和“可”兩個諧聲系列,通過從“我”和“可”得聲的一批形聲字來證明“我”和“可”讀平聲。可見,陳第已經把《說文》諧聲和《詩經》用韻緊密聯系起來考求古音,認識上比徐、吳更進了一步。
清代,運用諧聲材料來研究上古音韻達到了高潮。周祖謨先生說:“顧氏研究古音的方法,不單純憑借韻文的押韻,還進一步從文字諧聲上觀察字的歸類。例如‘我’字古音屬歌戈部,而《廣韻》寘韻之‘義’,支韻之‘儀’也同屬于歌戈部。又如‘皮’字《廣韻》收在支韻,而從‘皮’諧聲的‘波’、‘頗’、‘坡’都屬于歌戈部,則‘皮’也屬于同一部。……后來江永、段玉裁步其踵武,擘析更精,成就更大。”[4]
顧炎武對諧聲的認識主要體現在《音學五書?唐韻正》中。他在上平聲卷二五支中依據諧聲偏旁來離析支韻,“衰”字下說“凡‘從支、從氏、從是、從兒、從此、從卑、從虒、從爾、從知、從危’之屬皆入此”[5];“?”字下說“凡‘從多、從為、從麻、從垂、從皮、從惰、從奇、從義、從罷、從離、從也、從差、從麗’之屬皆入此”[6]。在上平聲卷四中對麻韻的離析也采用了這一方法,“髽”字下說“凡‘從麻、從差、從咼、從加、從沙、從坐、從過’之屬皆入此”[7];“苴”字下說“凡‘從者、從余、從邪、從華、從夸、從叚、從且、從巴、從牙、從吾’之屬皆入此”[8]。在《古音表》卷上五支下總結說:“……凡所不載者,即案文字偏旁以類求之。”[9]從以上可以看出,顧炎武已經開始有意識地地利用諧聲來離析唐韻和劃分上古韻部了,離段玉裁的“同諧聲必同部”的理論可以說只差一步之遙。
江永在《四聲切韻表?凡例》中說“醉、翠等字皆從卒”,“熨、蔚從尉,沸、費從弗”,“廢從發、花從化”,“穢、噦皆從歲也”,“啐、倅、碎皆從卒”,“睽、闋同從癸”,“竅、曒、激、檄皆從敫”[10]等。我們可以看出他對諧聲現象也己經有了進一步認識,認為從同一聲符的一系列諧聲字具有相同的音韻性質。
吳棫、陳第、顧炎武、江永等人對諧聲現象的認識,為段玉裁“同諧聲必同部” 理論的提出作了很好的積蓄和鋪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段玉裁厚積而薄發,對《說文》諧聲字作了系統的研究,揭示了諧聲的深刻內涵,并且上升到理論的高度進行了闡述,提出了“同諧聲必同部”的理論。段玉裁“同諧聲必同部”理論的提出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正是這一理論的提出,才使上古音研究有了豐富的材料,為上古音的研究開辟了廣闊的空間,把上古音的研究推向了前進。段玉裁在《六書音均表》中系統地論述了他的諧聲理論。
首先,段玉裁揭示了隱藏在諧聲字背后的語音事實,從理論的高度作出了總結,充分肯定了諧聲在古音研究中的重要作用。把諧聲理論運用于古韻研究,創新了古韻研究的方法,豐富了古韻研究的材料,把古韻研究推向了前進。他在《今韻古分十七部表》之“古諧聲說”中說:
一聲可諧萬字,萬字而必同部,同聲必同部。明乎此而部分音變平入之相配,四聲之今古不同,皆可得矣。
諧聲之字,半主義,半主聲,凡字書以義為經,而聲緯之,許叔重之《說文解字》是也。凡韻書以聲為經,而義緯之,商周當有其書,而亡佚久矣。字書如張參《五經文字》,爿部、冓部、?部以聲為經,是倒置也。韻書如陸法言雖以聲為經,而同部者蕩析離居矣。
其次,段玉裁在“同諧聲必同部”的理論的指導下,首創了《諧聲表》,把概括出的1521個諧聲偏旁分列在古韻十七部之下。他認為掌握諧聲偏旁是掌握上古韻部最簡單、最容易的方法。《說文》之前雖然沒有韻書,但諧聲就是數量可觀的、最有價值的語音材料。雖然同一諧聲偏旁的字分散在各韻各部,那是由于語音的變轉使然,要在文字創造的時候肯定是“同諧聲必同部”。他在《古十七部諧聲表》的前面說:
六書之有諧聲,文字之所以日孳也。考周秦有韻之文,某聲必在某部,至嘖而不可亂。故視其偏旁以何字為聲,而知其音在某部,易簡而天下之理得也。許叔重作《說文解字》時未有反語,但云某聲某聲,即以為韻書可也。自音有變轉,同一聲而分散于各部各韻。如一“某”聲而“某”在厚韻,“媒、腜”在灰韻。一“每”聲而“悔、晦”在隊韻,“敏”在軫韻,“畮、痗”在厚韻之類。參差不齊,承學多疑之,要其始則同諧聲者必同部也,《三百篇》及周秦之文備矣。輒為十七部諧聲偏旁表,補古六藝之散佚。類例某聲某聲,分系于各部,以繩今韻,則本非其部之諧聲而闌入者,憭然可考矣。
再次,段玉裁提出“同諧聲必同部”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但一個“必”字就顯得過于絕對,是不是就沒有例外呢?其實不然,我們對諧聲字作全面測查后發現,有相當一部分“同諧聲而異部”現象的存在。于是,段玉裁從提出了“古諧聲偏旁分部互用說”,對“同諧聲而異部”現象作出了合理的解釋。他在《古十七部合用類分表》之“古諧聲偏旁分部互用說”中說:
諧聲偏旁分別部居,如前表所列矣。間有不合者,如“裘”字“求”聲而在第一部。“朝”字“舟”聲而在第二部,“牡”字“土”聲而在第三部,“侮”字“每”聲而在第四部,“股”、“羖”字“殳”聲而在第五部,“仍”、“孕”字“乃”聲而在第六部,“參”字?聲而在第七部,“枼”字“世”聲而在第八部,“送”字“ ”聲而在第九部,“彭”字“彡”聲而在第十部,“嬴”字“羸”聲而在第十一部,“矜”字“今”聲而在第十二部,“存”字“才”聲而在第十三部,“憲”字“害”省聲而在第十四部,“截”字“雀”聲而在第十五部,“狄”字“亦”省聲而在第十六部,“虻”字“冄”聲而在第十七部,此類甚多,即合韻之理也。
段玉裁對《說文》形聲字進行全面分析,系統地考訂出《諧聲表》。他還進行了理論的總結,提出了“同諧聲必同部”的理論,并且把這一理論運用于實踐,在古韻分部和《說文解字注》中就貫穿了這一思想理論和方法,取得了重要的成就。這一做法,打破了只是單純依靠《詩經》押韻來研究上古韻部的格局,在研究材料、研究方法上都有了新的突破,對古韻研究產生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對后代古音學家的研究影響極大。“同諧聲必同部”一經提出,即為絕大多數學者奉為圭臬,段玉裁之后,孔廣森、江有誥、嚴可均、姚文田等古音學家在古音研究中都毫無例外地運用了諧聲材料,在段氏《諧聲表》的基礎上,或歸并、或增刪,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諧聲譜或諧聲表。20世紀以來,董同龢、高本漢、李方桂、陸志韋、潘悟云、王力、喻世長、鄭張尚芳等一大批學者以現代語言學知識和觀念來研究上古音,對諧聲進行了更加系統、更加深入地探討,總結了諧聲的規律,提出了諧聲的原則,取得了重要的成績。
注釋:
[1] 李方桂. 上古音研究[M]. 商務印書館,1980.
[2] 轉引自顧炎武. 音學五書?音論?古詩無葉音[M].中華書局,1982.
[3] 陳第. 毛詩古音考?讀詩拙言[M]. 中華書局,1988.
[4] 周祖謨. 音學五書?前言[M]. 中華書局,1982.
[5][6][7][8][9] 顧炎武. 音學五書[M]. 中華書局,1982.
[10] 江永. 四聲切韻表?凡例[M]. 中華書局,1985.
[1] 段玉裁.六書音均表?說文解字注附[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 王力.漢語音韻學[M].中華書局,1956.
[3] 周祖謨.問學集[M].中華書局,1966.
[4] 李方桂.上古音研究[M].商務印書館,1980.
[5] 張世祿.中國音韻學史[M].上海書店,1984.
[6] 陳振寰.音韻學[M].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
[7] 陳復華,何九盈.古韻通曉[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
[8] 唐作藩.音韻學教程[M].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
[9] 趙振鐸.音韻學綱要[M].巴蜀書社,1990.
[10] 趙誠.古文字音韻論文集[C].中華書局,1991.
[11] 王力.清代古音學[M].中華書局,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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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黃易清.論“諧聲”的鑒別及聲符的歷史音變[J].古漢語研究,2005,3.
H01
A
1008-7427(2010)11-0096-02
2010-09-04
西北師范大學文史學院中國語言文學省級重點學科資助項目“段玉裁《六書音韻表》研究”的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500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