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玲
(1.合肥師范學院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601;2.安徽大學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試論《讀書雜志?漢書雜志》的訓詁方法
1、2孫 玲
(1.合肥師范學院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601;2.安徽大學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讀書雜志》是清代樸學大師王念孫所作的一部校讀古籍的專著,其在訓詁學上的成就獨步當世。本文以《讀書雜志?漢書雜志》為例,詳盡分析其訓詁方法,以期深刻體會王氏所歸納的古書通例。
《讀書雜志》;《漢書雜志》;訓詁方法
清代學者治學嚴謹,博大兼綜,王念孫的樸學成就更是獨步百代。王念孫晚年所作《讀書雜志》雖是對史部、子部、集部諸書及漢代碑文材料的讀書筆記,然更可看作清代著名的訓詁學和校勘學巨著。本文即擇取《讀書雜志?漢書雜志》為觀照對象,分析王氏在校注古籍時所采用的形式多樣的訓詁方法,以期深刻領悟王氏在《讀書雜志?淮南內篇雜志》中所歸納的古書通例。
綜觀《漢書雜志》全文,可以把王念孫訓釋《漢書》的方法歸納為如下幾種:
所謂“據古訓”,即通過搜集其他文獻中相關語言材料的辦法來求得古書中疑難詞語的確解。王氏非常善于運用這種訓詁方法,在《漢書雜志》中此種方法用力最勤。
如:《讀書雜志?漢書第九?蒯伍江息夫傳》“東崖”條:“如使狂夫嘄謼於東崖,匈奴飲馬於渭水。”師古曰:“東崖,謂東海之邊也。”“嘄”,古“叫”字。念孫案:東崖,猶東方耳,非必東海之邊也。《廣雅》曰:“厓,方也。”是“厓”與“方”同義,故《文選?蘇武詩》曰:“各在天一方。”《古詩》曰:“各在天一涯。”李善注引《廣雅》:“涯,方也。厓、涯并與崖通。”
今按:《說文》:“厓,山邊也。”《集韻》:“厓,或作崖。”《字匯》:“厓,今山邊字加‘山’。”《玉篇》:“涯,水際也。”《廣韻》:“涯,水畔也。”
又如:《讀書雜志?漢書第十五?王莽傳》“民怨”條:“莽知民怨。”《通典?食貨一》作“莽知民愁”。念孫案:作“愁”者,原文。作“怨”者,后人不曉古義而改之也,愁即怨也。《說文》:“慍,怨也。”“恚,恨也。”《廣雅》:“慍、愁,恚也。”《后漢書?明帝紀》云:“百姓愁怨,情無告訴。”是“愁”與“怨”同義。
今按:《說文》:“愁,憂也。”《廣韻》:“愁,苦也。”《后漢書》中“愁怨”甚至同義連文,故而王氏可以判斷“民怨”原為“民愁”。
異文是指同一書的不同版本或前后不同位置,或不同典籍記載同一事物而文字互異。它們之間常常有通假字與本字、異體字、音近通用字的關系。利用異文可以探求或證明某些詞義。
如:《讀書雜志?漢書第一?高帝紀》“生此”條:“此沛公左司馬曹毋傷言之不然籍何以生此。”念孫案:生當為至,字之誤也。《史記?項羽紀》、《高祖紀》并作“至”。《通鑒?漢紀》一同。
今按:“何以生此”于此句文義不通,王氏根據相似史跡中的異文材料求得確詁。
又如:《讀書雜志?漢書第三?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陸彊”條:“迺矦陸彊。”念孫案:陸彊,《史?表》作“隆彊”。《索隱》本作“李隆彊”,而不言《漢?表》作“陸彊”,則今本作“陸”者,譌也。《水經注?馬河》注云:“淶水東南流逕迺縣,故城東。漢景帝中三年,以封匈奴降王隆彊為矦國。”字亦作“隆”。
今按:通過異文對比,王氏改“陸”為“隆”,判斷準確。
王念孫曾云:“訓詁之指存乎聲音,字之聲同聲近者,經傳往往假借,學者以聲求義,破其假借之字而讀以本字,則煥然冰釋,如其假借之字而強為之解,則詰詘為病矣。”古籍中通假現象很普遍,通假使形義分離,造成閱讀上的障礙,容易使人望文生義,從而誤會古文的意思。王氏由于自身具備的古音素養常能于眾人忽略處發現假借現象,則疑惑之字“煥然”可解矣。
如:《讀書雜志?漢書第一?高帝紀》“辨告”條:“吏以文法教訓辨告,勿笞辱。”念孫案:辨讀為班。班告,布告也,謂以文法教訓布告眾民也。《王莽傳》曰:“辨社諸侯。”孟康曰:“辨,布也。”師古曰:“辨讀曰班。”蕭該曰:“班,舊作辨。”韋昭曰:“辨,布也,音班。”皆其證。師古曰:“辨告者,分別義理以曉喻之。”此望文生訓而非其本旨。
今按:《類篇?辨部》:“‘辨’,次也,班或作‘辨’。”可補王氏之證。
古書由于傳抄、刊刻過程中產生的文字訛誤現象甚多,王氏的小學功底甚為扎實,故往往能有精到之判斷。
如:《讀書雜志?漢書第一?高帝紀》“滎陽”條:“陳平灌嬰將十萬守滎陽。宋祁曰:“滎,舊本作熒。”又《高后紀》“灌嬰至滎陽。”宋祁曰:“景德本‘滎’作‘熒’。”念孫案:作“熒”者是也。凡《史記》、《漢書》中“熒陽”字作“滎”者,皆后人所改,唯此二條作“熒”,乃舊本之僅存者,而子京未能訂正也。段氏若膺《古文尚書撰異》曰:“考熒澤字古從火,不從水。…《釋文》凡六“熒”字,皆從火。《玉篇》焱部“熒”字下云:亦熒陽縣。…
今按:宋祁,字子京。段玉裁,字若膺,其著《古文尚書撰異》共三十三卷,為研究《尚書》之重要專著。
又如:《讀書雜志?漢書第九?賈誼傳》“頤指”條:“今陛下力制天下,頤指如意。”如淳曰:“但動頤指麾,則所欲皆如意。”念孫案:人之動頤,不能指麾。如說非也。頤,當為顧。顧指,謂目顧人而指使之也,顧與頤草書相似因譌而為頤。《莊子?天地篇》曰:“手撓顧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是其證。
所謂辭例,是指古人組織文章時,遣辭造句所采用的某些特殊的格式,它反映了古人的某些共同的行文習慣。辭例構成的語境對隸屬于它的某些詞語的語義有著特定的限定。利用這個限定,可以推知言語中詞語的具體意義。清代及現當代許多學者都曾對古書辭例進行過研究,歸納總結了許多條例,王念孫本人更是在《讀書雜志?淮南子內篇》中歸納了細致的古書通例。
(1)連文
連文即同義詞連用,這一現象在古人行文中相當普遍。王念孫在《讀書雜志?漢書第十六》中云“凡連語之字,皆上下同義不可分訓,說者望文生義,往往穿鑿而失其本指。”王氏更是運用連文的訓詁方法糾正了很多舊注。
如:《讀書雜志?漢書第一?高后紀》“猶豫”條:“計猶豫未有所決。師古曰:“猶,獸名也。《爾雅》曰:猶善登木,此獸性多疑慮,常居山中,忽聞有聲,即恐有人且來害之,每豫上樹,久之無人,然后敢下,須臾又上,如此非一,故不決者稱猶豫焉。…”念孫案:猶豫,雙聲字,猶楚辭之言夷猶耳,非謂獸畏人而豫上樹,亦非謂犬子豫在人前。師古之說皆襲顏氏家訓而誤,說見《廣雅》。
今按:“猶豫”乃雙聲連綿詞,如同“參差”、“仿佛”一樣,不可拆開來解釋,王氏此說堪為定論。
(2)對文
此處所說的對文系指處于結構相似的上下兩句或同一句前后兩部分相對應位置上的詞語,它們往往具有同義或反義關系。據此,可以確定某些詞語的語義。
如:《讀書雜志?漢書第九?酈陸朱婁叔孫傳》“馬上治”條:“馬上得之,甯可以馬上治乎?”念孫案:“治”下亦當有“之”字,與上“得之”對文。《太平御覽?人事部一百七》、《治道部四》引此并作“治之”,《史記》、《漢紀》、《通鑒》同。
今按:“治之”、“得之”對文,王說是。
又如:《讀書雜志?漢書第四?食貨志》“農民戶人”條:“農民戶人已受田,其家眾男為余夫,亦以口受田如比。”念孫案:農民戶人本作農民戶一人,一人二字對下眾男為余夫言之,下文工商家受田,五口乃當農夫一人,又承此農民戶一人言之,今本脫一字,則文義不明。《通典?食貨一》無“一”字,亦后人依誤本《漢志》刪之。《周官?載師》注及疏引此并作“農民戶一人”。陳氏《禮書》引同,則北宋本尚未誤。
今按:“一人”與“眾男”對文,王說是。
(3)上下文
言語中的詞一般都不是孤立的,它總要和其他詞語發生組合關系,并受這種組合關系的制約。它的鮮明的個性也正是由于有這種制約才得以產生和表現出來。因此,考察一個詞的具體的使用義,往往需要仔細分析它的上下文。
如:《讀書雜志?漢書第九?蒯伍江息夫傳》“被服冠”條:“自請,愿以所常被服冠見上。”宋祁曰:“浙本‘冠’字上有‘衣’字。”念孫案:浙本是也。既言被服,則當有“衣”字。下文“衣紗 禪衣”,即承此“衣”字言之,脫去“衣”字,則上與“被服”不相屬,下與“禪衣”不相應矣。《太平御覽?居處部一》引此無“衣”字,亦后人依誤本《漢書》刪之,其《人事部二十》、《布帛部三》引此皆有“衣”字。
今按:“被服”與“衣冠”、“禪衣”上下文互相呼應,《漢書》脫一字則義不明矣。
又如:《讀書雜志?漢書第五?五行志》“雪”條:“元鼎二年三月,雪。”念孫案:上下文皆言雨雪,則此亦當有“雨”字。《太平御覽?咎徵部五》引此正作“雨雪”。
今按:“雨雪”上下文皆出現,故此亦當有“雨”字,利用上下文發現古書脫漏之處。
(4)整部書的用詞
觀察整部書的用詞往往也可以發現古書訛誤之處。
如:《讀書雜志?漢書第八?蕭何曹參傳》“女弟”條:“樊噲,帝之故人,又呂后女弟呂須夫。”念孫案:“弟”上本無“女”字,后人以意加之也。“女弟”而但曰“弟”者,省文耳。景佑本及《史記》皆無“女”字。《樊噲傳》云:“噲以呂后弟呂須為婦。”《五行志》云:“趙皇后弟昭儀。”《高五王傳》云:“紀大后取其弟紀氏女為王后。”“弟”上皆無“女”字。
今按:通過比對不同版本及《漢書》中各篇可以判定“弟”上無“女”字。
又如:《讀書雜志?漢書第六?地理傳》“春秋”條:“陸渾,春秋遷陸渾戎於此。”念孫案:《地理志》述春秋時事,皆不加“春秋”二字。且但言遷陸渾戎而不言遷之者,則文義不明。“春秋”當為“秦晉”。《僖二十二年?左傳》:“秦晉遷陸渾之戎于伊川。”是也。此因“秦”誤為“春”,后人遂改為“春秋”耳。
今按:《漢書?地理志》絕不言“春秋”二字,故原本傳抄有誤。
漢字音與義的關系尤為密切。王念孫對于因聲求義有著明確的認識,并在其校注中廣泛地運用了這種訓詁方法,往往振聾發聵。
如:《讀書雜志?漢書第十五?王莽傳》“僃”條:“所征殄滅,盡僃厥辜。“僃”字師古無注。”念孫案:“僃”,讀為“伏”。《漢書》言“伏辜”者多矣。字或作服。服、伏、僃三字,古皆讀如“匍匐”之“匐”,故字亦相通。《趙策》:“今騎射之服。”《史記?趙世家》“服”作“僃”,是其例也。
今按:《正字通?人部》:“‘僃’,‘備’本字。”因“古無輕唇音”,“服、伏、僃、匍”四字古音相同,故義也可相通。
又如:《讀書雜志?漢書第八?張耳陳余傳》“乃”條:“乃求得趙歇。”宋祁曰:“乃求,舊本作仍求,非是。”念孫案:《說文》“仍,從乃聲。”仍、乃聲相近,故字亦相通。……是“仍”字古通作“乃”也。《爾雅》:“仍,乃也。”則“仍”可訓為“乃”。《史記?匈奴傳》:“乃再出定襄。”《漢書》“乃”作“仍”。子京未識古字,故以為非而改之。
今按:“仍”“乃”聲相近故字義相通,正如“訪”、“仿”、“方”聲相近義亦相近。
不通語法,則不能通訓詁。王氏雖無語法理論,卻也頗曉其中真諦。
如:《讀書雜志?漢書第四?食貨志》“蝗蟲”條:“枯旱蝗蟲相因。”念孫案:“蝗蟲”,本作“蟲蝗”。“枯旱”、“蟲蝗”相對為文,后人不解“蟲蝗”二字之義,故改為“蝗蟲”。案:“蟲蝗”,猶言“蟲螟”,亦猶《禮》言“草茅”、《傳》言“鳥烏”、《荀子》言“禽犢”、今人言“蟲蟻”耳。……凡《漢書》之紀“蝗”,猶《春秋》之書“螽”也。加一“蟲”字,則大為不詞,《后漢書?酷吏傳》注引《漢書》無“蟲”字。
今按:“螽”,《說文》:“螽,蝗也。”“螽”為蟲名,有阜螽、草螽等,舊說為蝗類的總名。
《古漢語常用字字典》“菅”字條:“【草菅】草和菅。《漢書?賈誼傳》:‘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其實“草菅”即“菅草”,屬于上古一種構詞法——“大名冠小名”式。類似的例子還有:
《左傳?隱公元年》:“遂寘姜氏於城穎,而誓之曰……”
《呂氏春秋?仲冬紀》:“行春令,則蟲螟為敗,水泉減竭,民多疾癘。”可見王氏所言非虛。
通觀全書,我們發現以上王氏所運用的訓詁方法往往都不是單一使用的,而常是綜合運用各種訓詁方法以求得正解或是校訂古書之誤。正因為王念孫能杰出地運用這些方法,其所作《讀書雜志》才能成為后學吾輩攻讀典籍的必讀之作。
[1] 郭在貽. 訓詁學[M]. 中華書局,2005.
[2] 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 故訓匯纂[M]. 商務印書館,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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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427(2010)09-0090-02
2010-06-23
2008年度安徽省高等學校青年教師科研資助計劃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讀書雜志》文獻學方法初探”,項目編號:2008jqw110。作者系合肥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安徽大學2009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