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潭瀉春 古鏡照神——從《世說新語》看魏晉人的藝術心靈

王雅娟

（保定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宗白華先生曾說過：“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時代”。[1]90南宋臨川王劉義慶編撰的《世說新語》正是以最簡約生動的筆墨畫出了這一時期的時代風貌和人物精神，對魏晉人的藝術心靈我們也可從中略見一斑。

魏晉人藝術心靈的境界可以用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的詩句“空潭瀉春，古鏡照神”來形容，其根本“在于空諸一切，心無掛礙，和世務暫時絕緣。……萬象如在鏡中，光明瑩潔而各得其所，呈現出它們各自的充實的、內在的、自由的生命”。[2]魏晉人達到的正是如此化境，表里澄澈，呈現出清朗絕俗、超然高逸的格調，創造出空明瑩潔的美的境界。

一、澄澈、虛靈的審美情致

魏晉人的藝術心靈是澄澈的、虛靈的，如“空潭”、“古鏡”，影印萬物，不染半點塵滓。萬物映現其中，似真似幻，更顯超然玄遠之意蘊。

澄澈、虛靈的心靈最易與自然契合，魏晉人首先發現并感悟到了自然之美。魏晉以來，隨著理性的覺醒和心靈的解放，人與自然的關系更密切，自然山水不僅僅是生存資源和品德教化的比喻物，更成為獨立的審美觀照對象，并“把對自然的態度引向審美的層次”。[3]55

魏晉人以澄澈虛靈的胸懷，高遠幽玄的玄學意味去體悟自然，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草木鳥獸呈現出一種光潔清新、明凈空靈之美。如王子敬曰：“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4]74-92……魏晉人對山水之美的體悟并不止于悅山樂水的視聽之娛，還由實入虛感其內蘊，使大自然“侵入了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靈”。比如：“林無靜樹，川無靜流”[4]117，“千巖競秀，萬壑爭流”[4]92，山水之態呈現出了人的精神。“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4]77，“這就是處身于大自然之中，人與自然相親相近，在返歸自然中與自然融為一體”。[3]54“司馬太傅齋中夜坐。于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太傅嘆以為佳。謝景重在坐，答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太傅因戲曰：卿居心不凈，乃復強欲滓穢太清邪？”[4]97，用澄澈之心觀照自然，影映自然，心與自然皆映于潔凈光明之中，這是更深層次的自然美。

魏晉人以澄澈虛靈之心觀照自然，也使人與自然的關系突破了外在局限，在審美過程中主客交融，達到物我兩忘的內在體驗，這是審美的更高境界。如“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4]73，“荀中郎京口，登北固望海云：雖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之意，若秦漢之君，必當褰裳濡足”[4]85，正是“蓋由山水而進入物我泯一之心境，山水與人在物我齊一的心境中相感相通。”[3]145

魏晉人這一點“覺心”不僅“靜觀萬物”，而且透視人格。以澄澈虛靈之心觀物，物便有了瑩潔之態，推而廣之，體而深之，以澄澈虛靈之心觀人，人便有了皎然之姿。魏晉人沉迷于人物品評與鑒賞，尤其追慕光鮮清亮的容貌風度，“時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入懷，李安國頹唐如玉山之將崩”，“裴令公目王安豐：眼爛爛如巖下電”[4]440，時人“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還有會稽王“軒軒如朝霞舉”，王司徒“濯濯如春月柳”[4]454。魏晉人更贊賞高潔軒朗的性格氣質，林宗曰：“叔度汪汪如萬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其器深廣，難測量也”[4]2，王羲之“飄如游云，矯若驚龍”[4]451，王衍“巖巖清峙，壁立千仞”[4]305，嵇康“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嚴仲弼“九皋之鳴鶴，空谷之白駒”[4]294，……可見，魏晉人品評人物更注重神韻氣度，并把對自然美的感悟融入到人物鑒賞中，善于借外在景物特別是自然景物來展示人物的心靈境界，景蘊人之品性，人顯景之風姿。這種真正的“天人合一”的境界不僅使景與人都超越了外在之形，還釋放出一種空靈玄遠的情致與意趣，超越了前人以山水比德的觀念，把它們作為理想人格的寫照，達到了更高的審美層次。

可以說，魏晉人心靈的澄澈虛靈決定了他們觀景、賞物、品人的原則與尺度是審美的，而非道德的，更非功利的，“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帶著審美的意味，帶著一種審美的心境。”[5]235唯其如此，才能身入化境，使之更顯靈性與情致，透出一股徹悟的哲學意味。

二、絕俗、灑脫的人生態度

魏晉人的藝術心靈又是絕俗的，灑脫的，空諸一切，心無掛礙，和世俗暫時絕緣。魏晉時期是一個政治上極黑暗、壓抑的時代，人們特別是知識分子們建功立業的入世豪情向外無從施展，于是向內轉求心靈的解放，并以狂放不羈之態遠離政治，張揚個性。這個時期也是一個思想空前解放的時期，“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以禮為正、遵禮為雅的觀念被高蹈脫俗所取代，從精神面貌到審美取向都大異于凡俗人，呈現出不同凡響的文化品位和藝術精神。

所謂絕俗就是超然物外，不為物所累、不為物所擾、不為物所動的淡泊，如“管寧、華歆共園中鋤菜，見地有片金，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而擲去之。又嘗同席讀書，有來軒冕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書出看。寧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4]6。絕俗更是不受世俗禮法道德之束縛，獨領高標的勇氣，如：“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4]527所謂灑脫則指無為而無不為的自由，如“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回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傳》，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便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4]550。灑脫更是率性真情的自然流露，“王司州在謝公坐，詠人不言兮出不辭，乘風兮載云旗。語人云：當爾時，覺一坐無人”[4]436。我們可以認為絕俗與灑脫“實質上標志著一種人的覺醒，即在懷疑和否定舊有傳統標準和信仰價值的條件下，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現、思索、把握和追求。”[6]

絕俗、灑脫的藝術心靈決定了魏晉人新的生活主張與價值觀念，他們更注重生活的質量，“在剎那的現量的生活里求極量的豐富和充實”。[1]101如：“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4]549他們強調張揚個性、順應本性、不拘泥不偽裝，“郗太傅在京口，遣門生與王丞相書，求女婿。丞相語郗信：君往東廂，任意選之。門生歸，白郗曰：王家諸郎，亦皆可嘉，聞來覓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臥，如不聞。”[4]246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4]528，放浪形骸不失赤子之心，非禮非理盡顯真淳至性。絕俗與灑脫是面對生死禍福的超然與從容，“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莊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4]237。絕俗與灑脫又是對功名利祿的鄙棄，對權貴顯要的蔑視，“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官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4]269，“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4]554，這是自然人格的體現，是對虛偽人格的抗爭。

的確，唯有絕俗與灑脫的心靈才能使“萬象”呈現著它們各自充實的、內在的、自由的生命”，因為它不隱藏、不偽裝、不拘泥、不逃避，以虛空涵括萬有，以率性表露本真，“把莊子的理想的人生境界人間化了，把它從哲學的境界變成一種實有的境界”，[5]這才是一種真正的自由綻放與審美領悟。絕俗與灑脫作為魏晉人藝術心靈的特征與標志已由避世遁隱的社會學意義轉化為不拘常法，超然放任的審美意義。

體悟魏晉人的藝術心靈，我們不難發現，其澄澈虛靈、絕俗灑脫的特質中有著濃厚的自由與真純的人性內涵。魏晉人用自己特有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聲音、情懷和心境，擺脫了庸俗環境對身心的壓抑與束縛，認識到了生命的本來面目和固有價值，開拓了廣闊的心靈空間。他們不屑以現實流行的價值觀念評判是非，更注重抒發個人情感體驗下的景、人、事，看重人情之美、人情之真，因此最能發掘人生的真正意義，在墮落虛偽的環境中顯現出理想色彩。他們的生存完全超越了社會功利，不為生而煩惱，不為死而恐懼，不為達而驕縱，不為窮而沮喪，他們追求的是人生的審美境界。在一切都漸趨技術化、商業化的當今社會，許多人欲望膨脹，心靈萎縮，漸失了自我與本真，功利主義、實用主義使人們忽視了對精神的追求，一切生活都處于偽飾中，從而造就了人們虛偽、軟弱、中庸的性格，這無疑是一種畸形的生存狀態，與人類真正的自由精神相違背。體悟魏晉人的藝術心靈，讓我們從中得到啟迪，純凈和提升我們的人格，使我們生命的存在更有價值和魅力。

［1］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G］//中華文學評論百年精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2］宗白華.美學與意境［G］//李浩.大唐風度.北京：華文出版社，1997.

［3］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M］.北京：中華書局，1996.

［4］劉義慶.世說新語［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

［5］張燕瑾.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魏晉南北朝文學研究［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

［6］李澤厚.美的歷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