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琦
(華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朱紹侯先生是我國學術界享有盛名的歷史學家。
長期以來,朱先生專注于中國古代史,特別是秦漢魏晉南北朝史的研究。在秦漢魏晉南北朝史研究領域,先生耕耘辛勤,建樹頗豐。其中對土地制度、階級關系、軍功爵制的研究所花力氣最多,取得成果也最多。尤其是他的軍功爵制研究,在當代中國古代史研究領域占有重要的地位。
軍功爵制度是中國古代,特別是戰國秦漢時代十分重要的一種制度。它產生于春秋,確立于戰國,在秦和西漢初期達到了鼎盛,它最初是一種軍制,其后作用于政治、司法、經濟等社會各個領域,成為一種十分重要的社會等級制度。西漢中期以后,軍功爵制逐漸走向衰落,其制度之精神消亡于東漢,其形式之余韻則綿響于六朝。在軍功爵制消亡之后,人們對其記憶亦逐漸淡化,以至于長期以來,學者對其已不甚了了。甚至包括在學術上頗有成就的宋儒和清乾嘉一代的考據大師,對軍功爵制研究都沒有留下多少彌可稱道的文字。
朱先生自 20世紀 50年代涉足于軍功爵制研究領域,迄今50多年來,已發表有關軍功爵制研究的論文30多篇,出版著作有《軍功爵制試探》(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軍功爵制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軍功爵制考論》(商務印書館2008)等三部。他系統研究了軍功爵制產生、發展、衰亡的歷程,細致探討了軍功爵制施行中的許多具體問題,實事求是地評價軍功爵制的歷史作用,深刻揭示了軍功爵制與中國早期封建社會等級結構的內在聯系,取得了許多開創性的成果。很多鑿空之論,填補了軍功爵制研究方面的空白,也填補了秦漢史研究方面的空白。先生多年之心血傾注于斯,其用力之勤,用力之深,罕有學者匹敵。在先生自己的學術生涯中,軍功爵制研究所下的功力也應該是其他研究難以相比的。概括先生在軍功爵制研究領域的成就,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
對于軍功爵制的概念,長期以來,學者存在著不同的認識,也有一些誤解。正如朱先生所言:“有人甚至把春秋、戰國時代出現的軍功爵制,和西周的‘選建明德,以藩屏周’的諸侯分封制混為一談。”[1]前言也有學者把軍功爵制與漢代的王侯二級爵制、武功爵制混淆在一起。因此,在研究過程中,人們對軍功爵制缺乏一致的定義。概念的分歧,影響了人們對軍功爵制發展與演化過程的把握,影響了人們對軍功爵制性質的認識,也影響了研究的拓展和深入。
一些學者把這一爵制稱之為“二十等爵制”。這在我國學者和日本學者中都相當普遍。例如日本著名學者西嶋定生采用的就是這一概念。西嶋定生先生的成名之作《中國古代帝國の形成と構造》,其副標題就是《二十等爵制の研究》。回想起20多年前,我在河南大學跟隨先生讀研究生,當時開放不久,西嶋定生先生的大作雖然是60年代出版的,但還不易找到。我是在朱先生的支持下,用研究生的外匯額,到北京的中國圖書進出口公司,定購了一部。書買回后,我草草翻了一遍,就去送給先生,先生如獲至寶,邊翻著書,就邊和我討論起爵制的概念。朱先生不停地贊賞西嶋定生先生的功力,但認為把這一爵制稱之為“二十等爵制”不妥,因為這一爵制在春秋產生的時候,乃至到戰國時期都沒有達到20個等級,把它定名為二十等爵制,不能完全概括它的發展、演變過程,容易使人產生誤解。朱先生在他的論文與書中,也多次談到這一觀點。
有學者把這一爵制稱之為“賜爵制度”,如高敏先生。高敏先生在《鄭州大學學報》1977年第3期發表有《漢代的賜爵制度》一文,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也有學者將把這一爵制概稱之為“爵位制度”,如廖伯源先生。廖先生在香港《新亞學報》1973年7期,發表有《漢代爵位制度試釋》一文。朱先生認為,這些概念沒有清晰地界定研究的內容,如“賜爵”,沒有講明是賜什么爵?先生認為,“二十等爵制”、“賜爵制度”、“爵位制度”這些概念,大都抓住了軍功爵制某個發展階段或某個方面的特征,但都難以概括、界定軍功爵制的內涵與外延。即在內涵上,將秦統一以前的軍功爵制與秦統一以后的二十等軍功爵制包容起來,在外延上,將軍功爵制與周代的五等爵制、漢代的王侯二等爵制以及武功爵制區別開來。因此這些概念都是欠精確的。在長期的研究探索中,朱先生認為,準確地講,應該將這一爵位制度定名為“軍功爵制”。
朱先生給軍功爵制所下的定義是:“所謂軍功爵制,就是因軍功(實際也包括事功)而賜給爵位、田宅、食邑、封國的爵祿制度”。“這種制度是春秋戰國時代,奴隸制社會向封建社會過渡時期,新興地主階級向沒落的奴隸主階級奪取政權、鞏固政權斗爭中的產物。”
這一定義準確界定與表達了軍功爵制的含義。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理解。(1)定義準確表達了軍功爵制創立的基本精神,即其“以爵賞戰功”的原則。[2]軍功爵制一創立,就與周代原來存在的爵制有著根本的區別,它不再是以宗法制為基礎,以“親親”為原則,而是以賞軍功為原則。以宗法制為基礎,以“親親”為原則的五等爵制,雖然不排除個別的賞軍功的案例,但其基本精神是貴族化的,其授予對象基本是與周王關系親密的貴族。而軍功爵制所授爵,雖然也不排除授予貴族的個案,但其基本精神應該是平民化的,其授予對象基本是來自于非貴族階層的立功者。(2)定義尊重歷史和關照了古籍沿用習慣。而事實上秦人自己正是把這一爵制稱之為“軍爵”的。湖北云夢考古所發現的秦律之中,就有《軍爵律》。[3]92可以充分說明這一點。(3)揭示了軍功爵制的本質及其歷史作用。產生于春秋戰國時代的軍功爵制,其本質正是為新興地主階級服務的,它打破了舊的權力格局,沖破了舊的統治階級壟斷政治的局面,為新興地主階級由軍功的途徑走上政治舞臺提供了機遇。因此,把這種隨著時代的需要而產生,為新興地主階級服務,以賞軍功為原則而建立起來的爵制定名之為軍功爵制,是十分恰當的。朱先生為軍功爵制正名所做的努力,正在被越來越多的學者所理解,同時“軍功爵制”這一概念,也正在被越來越多的學者所接受。
眾所周知,政治制度史研究是一件非常困難的工作。這不僅是由于在研究的過程中要下許多考證的功夫,而且要探索、總結隱藏制度背后的歷史規律,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朱先生不畏艱辛,在軍功爵制研究領域堅持長期艱苦跋涉和探索,為了搞清楚軍功爵制的來龍去脈,他通檢先秦、秦漢文獻,旁及后人的研究成果。從經、史、諸子著手,到清人的筆記、文集,進行了大量的翻閱、搜討。同時,他又廣泛收集秦漢簡牘等考古材料,與文獻相互比勘,從中鉤沉索隱,求證探微,終于理清了軍功爵制的原有眉目,把握了其產生、發展、演變的規律。
朱先生認為,軍功爵制首先是時代的產物,它是適應春秋戰國時代新興地主階級政治、經濟等方面的需要而誕生的一種封建等級制度。它區別于西周奴隸主階級所建立的五等爵制,也區別于漢代王、侯二級爵制及武功爵制,是新興地主階級擴展勢力,登上政治舞臺和向奴隸主階級貴族奪權的工具。
朱先生考證,春秋時期的齊國,是萌生新爵制最早的國家。先生認為,《左傳》襄公二十一年“(齊)莊公為勇爵”的材料,當是春秋時期的齊國已建立因軍功而賜爵制的明證。而《太平御覽》卷 198《封建部》的注文說:齊莊公建立“勇爵”的目的,是“設爵位以命勇士”。則為《左傳》的記載做了準確的注解。勇爵之“設爵位以命勇士”的原則與軍功爵制“以爵賞戰功”的原則,可謂同曲同工。春秋時期除了齊國之外,在晉國、秦國、楚國、宋國也先后出現了區別于舊爵制的新爵制。齊、晉、秦、楚、宋等國所出現的新爵制,是軍功爵制的雛形。
朱先生認為,戰國時期是軍功爵制的確立時期。先生運用大量文獻材料和考古材料,考證了戰國時期各國普遍建立軍功爵制的史實。論證了軍功爵制在當時政治、經濟生活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他指出:當然,在戰國時期,“把軍功爵制發展到完備程度的還是秦國。”[1]20先生認為,秦國的商鞅變法吸收了其他各國的經驗,結合秦國的情況,頒布了“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的法令,從而在秦國確立了軍功爵制。建立了“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的新的封建等級制度。這一新的制度,對于鞏固新興地主階級的統治,打擊奴隸主舊貴族的勢力,鼓舞軍隊士氣,都起了一定積極作用,同時,一般人民也有獲得爵位的機會和可能。有些人可以通過軍功爵制來擺脫被奴役的地位,并獲得一定數量的土地,甚至可以充當小吏,可以獲得自耕農的身份。軍功爵制在戰國政治生活中,有不可忽視的作用。
朱先生的研究,從一個非常重要的側面,至少是從秦國歷史的角度,揭示了軍功爵制與封建中、小地主誕生過程的聯系,支持和補充了戰國封建論的觀點。
在朱先生的軍功爵制研究系統中,秦和西漢初期被視之為軍功爵制發展的鼎盛時期。從朱先生的一系列研究中可以概括出這樣一些觀點:一、軍功爵制的二十等爵位制度,是在秦統一前后完善定型的。二、軍功爵制的賜爵手續和程式即勞、論、賜等制度臻于完備。三、軍功爵制度在秦和西漢初,成為當時社會政治權力、經濟權力再分配的一種基本形式。如在秦代,有爵者可以當官為吏、乞庶子、可以用爵位贖罪免刑、可以用爵位贖取自己或父母的奴隸身份;在漢初,有爵者可以依其爵位之高低食邑、名田、復其身、復其家等等。“秦漢時代,通過軍功爵制培養了一大批軍功貴族和軍功地主,也培養了大量的自耕農。”[1]99
朱先生認為,西漢中期以后到東漢,是軍功爵制由輕濫走向衰亡的時期。而這個源頭則可以追溯到西漢初的文帝、景帝時期。西漢初年,政府為了解決財政困難,開始賣爵和經濟原因賜爵,從而破壞了軍功爵制的嚴肅性和以爵賞功勞的原則。晁錯甚至說:“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亡窮。”[4]1134鼓吹國家利用賣爵作為擴大財政收入的手段。如當時規定,百姓貢獻糧食于國家,并且運送到邊防所在地,即“入粟于邊”者,可以根據其入粟的數量多少,分別授予不同的爵位。授爵高者可以達到五大夫爵。五大夫爵是軍功爵制二十等爵位中的第九等爵位。這對于一般百姓而言,應該是一個相當高的爵位。從當時來說,賣爵確實為國庫帶來了一時豐厚的收入,確實舒緩了國家糧食儲備匱乏的困境。為西漢初年社會的穩定與經濟的恢復發展,為國防的加強和鞏固作出了貢獻。但是,從軍功爵制施行的角度來看,爵位一旦變成商品,它就開始失去了原有的價值和榮譽。特別是漢武帝以后,甚至皇帝即位、立皇后、立太子都普賜天下民爵一級或二級,賜爵變成了君主歡慶自己喜日的點綴。爵位,這一原來靠血與汗,靠戰場上拼命才能夠得來的東西,現在,只要君主高興、只要付出一定的財物,就可輕易獲取,那么其價值自然就不可與往昔同日而語。濫賜和輕取是造成爵位貶值和軍功爵制走向衰亡的重要原因。
朱先生指出,東漢時期軍功爵制衰亡的原因,主要還有兩點。一是從社會著眼,東漢時期豪強地主勢力的發展和膨脹,使仕途已為豪強地主所壟斷,軍功爵制失去了參政階梯的作用。二是從軍功爵作為一種軍隊激勵機制來看,由于更戍制的廢止和募兵制的興起,使軍功爵失去了其原有作用。軍功爵與減役、免役以及士兵的地位已無必然聯系。軍功爵原有的優待條件和特殊權力也已不復存在。因此,軍功爵漸漸已不為國家和人民所重視,所謂“賜爵不喜”,“奪爵不懼”,真實反映了東漢時期人們對爵位的麻木與無所謂的心態。
歸根結底,軍功爵制的衰亡,是歷史的必然。軍功爵制誕生于社會新舊交替的時代,是新興地主階級奪取政權、鞏固政權的工具。隨著漢代社會的穩定,大規模戰事的結束,經濟的恢復與發展,地主階級政權的日益鞏固、統一的封建國家的建立,以及這一過渡時代的結束,軍功爵制也就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其走向衰亡,就是歷史必然。
這些成果散見于朱先生的多篇論文及三部著作中。我想主要舉幾個例子。
過去,傳統的看法認為,漢代所施行的二十等爵制是商鞅變法所確立的。例如《續漢書·百官志》注引劉劭的《爵制》即持這一觀點。朱先生通過縝密和可以信賴的考證,糾正了這一觀點。朱先生精辟地指出,商鞅變法時所建立起來的爵位只有17個等級,其最高爵位是“大良造”,大良造之上沒有后來所看到的侯爵。而一級爵位公士之下,則有校、徒、操三個等級。漢代所奉行的軍功爵制的20個等級,則是在秦統一前、后確立的。其時間上,最早不超過秦惠王時期,先生所提出的令人信服的證據之一是秦自惠王改元稱王,以前國君尚自稱公(侯),顯然不可能在軍功爵制中設置與自身相同的爵位。這確實是學者都了解的常識問題,但又往往是許多人都忽略了的問題。
軍功爵制中的高級爵位與低級爵位之間,是存在著貴賤之分的。這就是特權享有與非特權享有的區別。統治者為了發揮軍功爵制對下層人民的激勵作用,同時又為了阻止具有低級爵位的下層人士通過不斷的晉爵,(特別是在漢代濫賜爵位的情況下)由低級爵位而晉升入高爵。漢代設置了民爵與官爵的分界線,據朱先生考證,漢代民爵的最高級別是軍功爵制中的第八級“公乘”爵位。公乘爵是一般百姓不可逾越的爵位。九級以上的爵位則是官爵,而侯爵則是貴族的爵位。官爵、民爵以及貴族爵的辨別,對于我們認識軍功爵制的實質,把握軍功爵制的規律具有重要的幫助。
“名田制”在秦漢時期的社會生活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名田”,即以個人之名領有田地。朱先生對秦漢土地制度與階級關系素有研究,這些成果主要集中在他的《秦漢土地制度與階級關系》一書中,把軍功爵制與秦漢的名田制聯系起來考察,進而得出名田制是軍功爵制的經濟基礎的結論,是朱先生在秦漢史研究領域里的重要發明。先生考證,軍功爵制與名田制聯系在一起,并作為相互關聯的制度確定下來,是從商鞅變法開始的。二者的結合,使爵位的高低與名有土地數量的多少有機聯系起來,爵位越高,名有土地數量越多;爵位越低,則名有土地數量越少。名田制實質上是一種地主等級土地占有制。這種政策導向,不僅把整個秦國的國民納入了戰爭的軌道,也為中、小地主的產生,鋪平一條大道。
這一研究成果,不僅揭示了軍功爵制在中國封建社會初期所起的重要作用,同時也揭示了中國封建社會所具有的一個重要特點,即在中國封建社會中,政治地位具有決定的因素,政治往往決定著經濟,因為政治是經濟的集中表現。封建政治權力是一切權力的集中。
站在俯瞰中國古代社會發展全程的高度,朱先生對軍功爵制的歷史作用進行了認真的考察及實事求是地評價。
在對戰國時期軍功爵制確立過程的研究中,朱先生發表過《戰國時期各國變法與軍功爵制的確立》、《商鞅變法與秦國早期軍功爵制》等論文,在這些論文中,朱先生實事求是地肯定了軍功爵制的積極作用。朱先生認為,軍功爵制在確立的過程中,不僅對新興地主階級奪取政權起過作用,就是對受奴役的人民擺脫枷鎖,獲得一小塊土地也帶來了希望。同時,他又成為新興地主階級鞏固政權,反對奴隸主舊貴族復辟的工具。
在《統一后秦帝國的二十級軍功爵制》、《軍功爵制在秦人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以及《呂后二年賜田宅制度試探》、《從〈二年律令〉看漢初二十級軍功爵的價值》等一系列論及秦及西漢初年軍功爵制的論文中,朱先生利用豐富的文獻材料與秦漢簡牘材料,認真細致地考察了軍功爵制與秦及西漢初期所施行的一系列政治、經濟、司法等制度、政策之間的關系。朱先生認為,軍功爵制在秦漢王朝建立封建統一中央集權國家的過程中,也發揮了積極作用。它是秦始皇、漢高祖在實現統一的戰爭中,獎勵臣下,鼓舞士氣,提高軍隊戰斗力的工具。通過歷史考察,我們可以發現,當時有許多在統一戰爭中立有戰功的人物,通過軍功爵制爬上了社會高層,甚至有許多一般的士卒,也能通過軍功爵制而獲得若干田畝,或獲得一些法律及賦役方面的優待。
朱先生進一步指出,在秦漢時代,通過軍功爵制培養了一大批軍功貴族和軍功地主,也培養了大量的自耕農。這些在軍功爵制下培植起來的封建地主階級和自耕農之間,雖然存在著階級矛盾,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在封建社會處于上升的歷史時期,他們之間的關系與生產力發展水平是基本適應的,因此,在秦漢時代,中國封建社會出現了一個新的發展時期。這些研究與評價,拋棄了在過去文革時期所形成的僵化的“左傾”思維,無疑對處于鼎盛時期的軍功爵制的歷史作用作出了實事求是的判斷。
作為一種社會激勵機制的軍功爵制,其制度的基本精神或者其基本操作原則應該是功、爵對等,也就是說,應該根據立功者的功之大、小或多、少,授予其相對等的爵位,簡言之,應該是有功者爵之,無功者不爵。然而,根據朱先生的研究,作為激勵機制的軍功爵制,其制度之精神,從秦末開始,已受到褻瀆。而褻瀆這一制度的,卻正是極力推行軍功爵制并從軍功爵制的推行中獲得莫大好處的秦始皇帝。朱先生從1979年至1980年秦始皇陵秦傭坑考古隊在秦始皇陵西側趙背戶村出土的一批瓦文中,先是找到了一批具有爵位的“居貲”者,揭示了軍功爵制開始受到輕視的信息,而后,又從《史記》中找到了秦始皇徙民,“遷北河、榆中三萬家,拜爵一級”等史料,[5]259指出秦已有非功賜爵的史實。這說明,軍功爵制的基本精神與操作原則,即功、爵對等原則,自秦末已開始受到破壞。朱先生指出,漢自文帝、景帝以后,軍功爵制逐漸趨于輕濫,由于大量賜爵、賣爵使軍功爵制與獎勵軍功失去必然聯系,成為政府增加財政收入的廉價商品,成為歡慶節日的點綴,軍功爵制失去了原有的價值與榮譽,已不被人們所重視。東漢以后,軍功爵制已名存實亡。朱先生對軍功爵制在不同歷史階段所起之不同歷史作用,有區別地進行了客觀的實事求是的分析與評價,這種歷史唯物主義的認識,為我們了解和深入認識軍功爵制的歷史地位,分析軍功爵制的歷史價值與意義,提供了明確的向導與正確的指引。
中國早期封建社會,是建立在等級結構基礎之上的社會。然而,一些學者對此并不贊同。特別是一些對中國古代社會了解不深的西方學者,甚至認為中國古代社會沒有等級。例如,著名的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在她的著作中,就曾反復提出“無等級的中國”,“中國那種無等級的社會組織”等概念。[6]41
秦漢社會其實是有等級的社會。這種等級及其結構與軍功爵制有密切的關系。朱先生在其《關于漢代的吏爵與民爵問題》、《關內侯在漢代爵制中的地位》、《西漢初年軍功爵制的等級劃分——〈二年律令〉與軍功爵制研究之一》等一系列論文中,深入論述了軍功爵制的自身等級劃分與社會等級的關系,朱先生指出,軍功爵制中的一到四級爵位,即從公士到不更這四級屬于小爵,也就是傳統上所講的士爵;從第五級爵大夫到第九級爵五大夫屬于大夫爵;自第十級爵左庶長,到第十八級爵大庶長,屬于卿爵;十九級關內侯、二十級徹侯屬于侯爵。爵制的四個等級與社會等級密切配合。侯爵屬于貴族爵,它具有特殊的社會政治、經濟地位,具有許多社會特權。卿爵基本屬于吏爵,是許多官僚者的爵位,而五大夫以下,即從公士到公乘爵,則屬于民爵。
從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所載《戶律》條文來看,軍功爵制與土地的占有具有嚴格的對應關系。從公士一頃半,到關內侯95頃,每個爵位等級應該占有的土地數量規定得清清楚楚,說明爵位的等級與社會等級,與社會的政治、經濟地位密切相關。西嶋定生先生在他的大作中曾說:“這個田宅賜與應認為不是與爵制相伴行的本質特權。”[7]404如果西嶋定生先生看到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相信他會改變這一看法。
朱先生學問博深,治學嚴謹。能夠嫻熟的運用辯證唯物主義理論和多種研究方法,因而能夠在軍功爵制研究領域取得豐碩成果。如他能夠熟練的運用唯物辯證法和階級分析方法,始終把軍功爵制度放在一寬闊的社會歷史背景中去考察,把軍功爵制的演變與社會、階級的變化和變動聯系起來,不僅深刻地揭示了軍功爵制變化的原因,而且有力地解說了其發展的規律。
在考證軍功爵制的具體問題中,先生把歸納法與二重證據法有機結合起來,盡可能全面、無遺漏地收集有關文獻材料,同時,也盡可能全面、無遺漏地收集考古材料,特別是秦漢簡牘材料。從中分析問題,歸納問題,使得出的結論更具科學性、更具說服力。先生治學嚴謹,一貫信守“以經解經”的原則,強調從材料中歸納問題,解說問題。從材料中找出本證,決不為有利于自己的立論而“改字解經”、“增字解經”。因此,先生的軍功爵制研究成果和其他的一系列研究成果都是可靠的、經得起檢驗的。
先生為人與為學都非常謙虛和低調。在軍功爵制研究問題上,學術界向來就有不同的觀點與看法。不管是前輩還是后學,與先生討論問題的時候,先生都能以平常之心,平等對待,心平氣和地與之討論,寬容的對待不同的聲音,從不盛氣凌人。從先生的軍功爵制研究中,我不僅學到了知識,也學到了做人的榜樣和為學的方法。
[1]朱紹侯. 軍功爵制研究[M].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
[2]朱師轍. 商君書解詁定本[M]. 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
[3]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 睡虎地秦墓竹簡[M]. 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
[4]班固. 漢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62.
[5]司馬遷. 史記[M]. 北京:中華書局,1982.
[6][美]魯思·本尼迪克特. 菊與刀[M]. 呂萬和,等譯. 上海:商務印書館,1990.
[7] [日]西嶋定生. 二十等爵制[M]. 武尚清, 譯. 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2.